六朝云龙吟(第三十七集)
身道:「程大行。」他胸口中了一刀, 伤口不时渗出血迹。 单超简短说了经过。按照三方达成的约定,他与蒋安世和刘建一名手下从北 路入宫。起初一切正常,谁知刚过永巷,刘建那名手下突然暴起发难,刺伤蒋安 世,同时大肆鼓噪,惊动了宫中的守卫。 蒋安世与单超猝不及防之下陷入苦战,一路被守卫追杀到此,蒋安世途中战 死,单超也受了伤。至于刘建那名手下,早已趁乱逃得无影无踪。 「都是我大意了。刘建心存不轨,我们那一路也吃了亏。」程宗扬安慰了几 句,把责任揽到自己身上,然后道:「单常侍受了伤,不如先回去休养。」 单超道:「这点伤,不妨事。」 程宗扬扭头道:「老头,拿点伤药来。」 朱老头傲然道:「大爷的伤药贵得很,一个死太监,用得起吗?」 单超脸上青气微现。不给就不给吧,张口闭口的死太监,这是什么意思?自 己眼下虽然倒了霉,可再怎么说也是排名的中常侍,寻常王侯也少有轻慢, 这个糟老头子算老几? 单超含怒望去,待看清朱老头的模样,他目光先是一怔,露出一脸不敢相信 的表情,片刻后如受雷亟,「扑嗵」跪倒在地,接着一头磕在地上,溅起一片冰 雪。 「是你啊。」朱老头哼了一声,「都这么大了啊?这点小伤,忍着吧。」 大冷的天,单超颈背间却出了一层冷汗,他一句话也不敢多说,只接连叩首 三记,应道:「是。」 秦桧问完话,抬手一掌拍在那名内侍脑门上,将他毙杀,过来说道:「昨晚 一入夜,永安宫就设下禁制,严禁走动。这些人在宫中各处防守,每一组都由内 侍、卫尉军和吕氏死士混编,藉此互相监视。据他交待,是在永巷巡视时听到动 静,才追上围杀。」 程宗扬松了口气。按道理来说,剑玉姬与吕雉联手的局面绝不可能出现,但 往最坏的角度来想,她们两人联手,无疑是对自己最具威胁的局面。此时知道只 是剑玉姬个人的伎俩,而不是双方内外勾结,处心积虑设好圈套让自己跳,让他 安心许多。 「对付我们那一路,用的是龙宸。对付单常侍,用的是借刀杀人,这说明了 什么?」程宗扬道:「说明那贱人眼下能动用的人手也很有限,要留在南宫,要 监视各军,要联络各方势力——人手不够才正常。至于他们布置在北宫的人,多 半都用来对付卢五哥了。」 秦桧道:「要不要去东路接应?」 「不用。」程宗扬道:「卢五哥不会轻易着了他们的道,说不定眼下已经到 了永安宫。」 单超裹好伤口,说道:「从此地到永安宫,有一条近道。」 程宗扬爽快地说道:「你来领路!」 武库大火至今未熄,越往东北,火光越发明亮。风雪中不时飘来一股浓烟, 呛得人忍不住想咳嗽,雪地上也多了些星星点点的灰烬。 单超不愧是宫里出身,对宫中道路了如指掌,沿着他选的那条捷径,一路没 有遇上任何暗哨,顺利靠近永安宫。此时众人正隐藏在一条夹道的阴影中,两旁 都是夯土的高墙,再往前就是禁制的范围。 「这禁制算个屁!」朱老头满脸不屑地说道:「大爷随便吹口气,就能把它 破掉。」 程宗扬用衣袖掩住小紫的口鼻,免得她呛到,一边扬了扬下巴,「你吹。」 朱老头真的鼓起腮帮,往空处吹去。 空气微微波动着,浮现出一抹微光。随着朱老头一口真气喷出,那层微光彷 佛水面上的油膜一样,流动着朝两边滑开,慢慢露出一道缝隙。 等缝隙裂开足够大,朱老头把脑袋伸进去看了看,然后拔出脑袋,得意地说 道:「成了!」 程宗扬道:「你这是耗子洞?能过人吗?」 「你咋是死心眼儿呢?」朱老头道:「这禁制要紧的是破开,要大要小那都 不是事。」 朱老头往掌心唾了口吐沫,双手搓了搓,然后抓住缝隙边缘,往两边扯开。 不知道老头用了什么手段,那层禁制在他手下如有实质,缝隙越扯越大,不 多时便露出一个足够过人的空洞。 程宗扬抱住小紫,戒备地看着那个破洞。老东西的不靠谱他可是见得多了, 小白鼠这种事,自己打死都不干。 「我来!」 秦桧自告奋勇,他运功吸住衣物,游鱼般穿过缝隙,没有碰触到禁制分毫。 等单超同样无惊无险地穿过缝隙,程宗扬抱着小紫,起身欲跳。 「大笨瓜,放我下来。」 程宗扬说什么也不肯撒手,「我还没抱够呢。」 两个人一起跳,缝隙就显得小了些。程宗扬留神避让,可衣角还是碰到禁制 边缘。那层微光微微一闪,浮动的灵力顷刻凝聚起来。 眼看程宗扬就要被禁制击中,小紫扬手将雪雪放了出去。禁制的灵力找到目 标,立刻爆发。众人眼前一亮,只见空中电光四射,小贱狗浑身的白毛都竖了起 来,空气中传来一股烤焦的糊味。 等光芒闪过,小贱狗像被火烧过一样,白绒绒的皮毛变成炭黑色。它掉在地 上,打了个滚,然后耷拉着舌头吐出一股烟气,一边委屈地爬起来,一边可怜巴 巴地看着女主人。 「快,装死!」 听到女主人的吩咐,雪雪二话不说,跳起来往后一摔,原地挺倒,四条小短 腿直直伸向天空。 众人刚藏好身形,两名乌衣大袖的内侍便鬼魅般飘来。他们先绕了一圈,然 后看向地上的小贱狗,其中一人呸了一口,「原来是条死狗。」 另一人打量了一番,然后提着小贱狗的尾巴,拎了起来。 前面一人道:「你拿它干嘛?怪恶心的。」 「查查是哪处宫里跑出来的。」那人尖笑两声,阴恻恻道:「惊扰了太后可 是死罪。」 另一人顿时会意,扯着公鸭嗓子怪笑几声。 两人一边商量着如何去敲竹杠,一边走远。 朱老头捂着胸口,颤声道:「小程子,你这是要吓死大爷啊。」 这事自己不占理,只能认错。小紫却道:「谁让你不弄大一些呢?」 朱老头气得直吹胡子,「紫丫头,你偏心眼儿都偏到胳肢窝了——这咋还赖 我头上了?」 小紫笑吟吟道:「反正不怪程头儿。」 朱老头一跺脚,痛心疾首地说道:「光天化日,朗朗乾坤——这么搂搂抱抱 的,成何体统!」 「我纔不管!」小紫笑道:「人家就喜欢让程头儿抱着。」 看两人吵起来,程宗扬打圆场道:「天太冷,我是怕她冻着。」 这么睁着眼说瞎话,朱老头气都不打一处来,他捂着破袄,腰弓得跟大虾一 样,一边哆嗦着,一边悲声道:「大爷……也冷啊。」 程宗扬上下打量了他一眼,「还真不看出来。」 踏入禁制的范围,永安宫已经在望。五人从永安宫西侧逾墙而入,迎面是一 池湖水。天气严寒,湖面已经结冰,此时覆了雪,白茫茫一片,唯有几支残荷兀 自挺立,枯萎残缺的荷叶被积雪压弯了腰,看上去如同低矮的灌木。如果不是程 宗扬来过,记得方位,来个不相干的人,很容易把这片冰湖当成一片平地。 众人绕过湖面,往雪中的永安宫掠去。这会儿踏在雪上,便看出诸人功力深 浅。秦桧身法潇洒自若,脚步轻若鸿毛,几乎是踏雪无痕。程宗扬抱着小紫,脚 印明显要深得多。倒是朱老头,趿拉着那双破鞋,一路踢得雪花乱飞。 程宗扬忍不住道:「你这是撒欢来了?悠着点不行吗?」 朱老头翻了个白眼,「有人干活,大爷费那劲干啥?」 程宗扬回头看去,只见单超落在最后,一边倒着走,一边挥动衣袖,将众人 留下的足印一并抹去。跟蔡敬仲一比,这位单常侍真算是厚道人了,作为宫里排 名的中常侍,任劳任怨干着苦力的活,一句抱怨都没有。 眼看离永安宫越来越近,手心忽然一热。程宗扬低头看去,却是小紫将那只 琥珀放到他手中。原本冰凉的琥珀此时热得烫手,里面那滴血液就像燃烧的火苗 一样,源源不断地散发出热量。 附近有狐族! 程宗扬精神一振,自己早就怀疑那位九面魔姬的身份。无论是她与苏妲己的 交情,还是对孙寿的照顾,都显示出九面魔姬与狐族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自己 次与胡夫人见面时,由于孙寿就在旁边,琥珀无法分出附近有几名狐族,因 此没有引起自己的警觉。第二次见面时,琥珀不在身边,同样没有觉察到她的真 实身份。 现在回想起来,如果九面魔姬也是狐族,那么一切就顺理成章了。 这名九面魔姬擅长狐族的幻化之术,如同人有九面,可以随时化身为太后、 胡夫人,或者其他人。她平常藏于深宫,偶尔出来活动,也借用他人身份。至于 真正的吕雉,很可能已经被她控制,甚至很早就被她取代。 当然还有一种可能,真实的吕雉就是狐族。但程宗扬知道,吕冀、吕不疑兄 弟绝不是狐族,唯一的解释是吕雉与两位弟弟同父异母,她身上的狐族血统来自 于母系。但无论吕雉本人是不是狐族,现在可以确定的是:这永安宫中有一只隐 藏多年的狐狸精,自己要做的,就是揪出她的狐狸尾巴。 小紫从程宗扬怀中露出眼睛,好奇地望着台陛上宏伟的宫殿,「这是永安宫 吗?好香呢。」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禁制的过滤,空气中的烟火味已经消失不见,鼻端飘来一 股馥郁的香气,混着雪后特有的冷冽,沁人心脾。 「这边的宫室可都是用香料涂的墙,」朱老头道:「用的香料比长秋宫的椒 房还多。」 「嘘!」程宗扬打了个噤声的手势。 绕过湖水,离永安宫的台陛只剩下数十步的距离,问题是剩下这段路全是空 地,周围没有半点遮掩。想再像前面一样神不知鬼不觉地潜行过去,除非大伙都 能隐形。 「大爷就知道,你小子要抓瞎。」朱老头一脸的幸灾乐祸。 程宗扬道:「我是没辙了,要不大爷你给指条明路?」 「想找路,问他啊。」朱老头抬了抬下巴。 单超道:「奴才曾在宫中当值。永安宫地下明面上有三条甬道,暗地里至少 还有两条。其中最要紧的一条甬道连接了北宫一半的宫苑,出口极多。」 难怪整个北宫一派风平浪静,外面看不到半个人影,单靠设在地下的暗道就 足够了。暗道虽然是捷径,但可以想象,此时里面必定是人来人往,不断将外界 的消息汇集过来,再将宫中的命令分发出去,想借助暗道潜入宫中,绝非易事。 「其他几条呢?」 「另外两条甬道分别通往北苑和太仓,这三条是平时常用的,各宫之间的消 息传递,人员往来,也大都由此经行。」单超道:「两条暗道一条通往东北的角 楼,另一条的出口奴才也不知晓,这两条极少启用,平日由太后的心腹看管。」 程宗扬心下反复权衡,连接各宫的主暗道固然人多眼杂,其他几条也不见得 安全。尤其眼下城中激战正酣,宫中戒备远超平日,只怕刚踏进暗道,就被人发 现,到时想脱身可就难了。暗道用不成,只能设法硬闯。 正思量间,远处忽然传来一阵喧闹,「抓住了!抓住了!」 「拿铁枷来!」 「锁住!快锁住!」 不多时,宫门处亮起一行灯火,十几名内侍押着两名人犯,往永安宫行来。 一名内侍提着灯笼,弓着腰在前领路,一边侧着身,满脸谄媚地尖声道: 「幸亏邓公公出手,才没让这帮贼子溜走。说来也是这帮贼子瞎了眼,竟然一头 撞到邓公公手里——这可不是自寻死路么?」 提灯的内侍马屁滚滚,拍得为首那名太监十分受用,不时发出几声得意的尖 笑。 灯笼晃动着,照出两名人犯的形貌。前面一人披头散发,满脸是血,两只眼 睛肿得跟包子一样,不似人形。他带着一面黑沉沉的铁枷,被两名内侍架着,一 边蹒跚前行,一边不断咳血,要不是他满脸的虬髯有点眼熟,程宗扬还真认不出 来这个被揍成血葫芦一样的大汉,居然会是赵充国。 程宗扬心不由揪了起来,赵充国有多猛自己可是见过的,作为汉国数一数二 的猛将,身经百战的虎狼之徒,竟然被一帮太监揍成这样?北宫这帮太监得有多 猛?莫非蔡爷说得是真的,汉国最能打的都在宫里?可自己刚纔碰见那一拨,也 没多强啊。难道是永安宫的太监特别猛? 赵充国已经被擒,卢五哥呢?程宗扬提心吊胆地往后看去,却见后面那人脸 色发灰,一双眼睛跟死鱼一样,都已经翻白了。他同样被两名内侍架住胳膊,两 脚拖在地上,在雪里拖出老长的印迹。只是那张面孔,自己从未见过,压根就是 个陌生人。 程宗扬怔了片刻,猛的转头往前看去。 那名提灯的太监兀自满口拍着马屁,他一张脸白惨惨的,不知道涂了多少脂 粉,嘴巴倒是抹得通红,这会儿一开一合,谀辞滚滚,满脸堆笑,卖力地阿谀奉 承,不时掩口作态,从眼神到举止,都透出太监特有的阴微。如果不是那根挑灯 的竹杖自己认得,程宗扬怎么都不敢相信,这个从头到脚,从里到外都散发着死 太监气味的马屁精,居然会是卢五哥装扮的。 程宗扬一颗心落到肚里,打起精神盯着卢五哥的一举一动。 一行人到了台陛前,上面有人尖声喝道:「什么人?」 那名邓公公小跑着上前,邀功道:「小的抓到两名jian细!」 殿中沉默了一会儿,似乎往向上禀报。片刻后一个女声响起,「哪里来的jian 细?」 「是逆贼刘建的手下,欲图入宫行刺太后!」那位邓公公道:「幸亏太后洪 福齐天,小的巡查时发现端倪,当机立断,拿下这两名贼子。」 那女子不耐烦地说道:「何必禀报?立即处死便是。」 程宗扬刚放下的心又揪了起来,这剧本不对啊。连问都不问,直接处死?这 戏不是白演了吗? 提灯的内侍悄悄提醒一句,那名邓公公连忙道:「禀夫人,这两个逆贼方纔 交待,不仅还有几名刺客潜入宫中,而且宫里有他们的内应!这里头有一个就是 宫里当值的!」 殿门吱哑一声打开,一个女子领着几名内侍走了出来。那女子年过四旬,相 貌平凡,正是太后的贴身女官胡夫人。 邓公公刚要带人上去,就被胡夫人身边的内侍喝止,「不许踏上台阶!」 邓公公连声应是,押着两名人犯在台阶前跪下。 胡夫人走下台阶,先看了邓公公一眼。然后往人犯看去。 赵充国脸肿得跟猪头一样,胡须上的鲜血已经结成冰,神情萎靡,看起来就 像一个粗鄙的武夫。胡夫人一眼扫过,目光落在那名被擒的内侍身上,眼神中多 了几分讥诮的意味,「原来是你。」 那名内侍脸色愈发灰暗,此时出的气多,进的气少,眼看要不行了。 胡夫人唤道:「义姁!」 义姁闻声出来。胡夫人道:「给他续命片刻,我有话问他。」 义姁翻开那名内侍的眼皮,看了看他的瞳孔,然后捻出几根银针,依次刺入 那人的人中、凤池、印堂、百会。 那内侍已经涣散的目光微微亮了一些,认出面前的胡夫人。 胡夫人寒声道:「尹赏!你身为宫中黄门,为何与逆贼勾结!」 尹赏张了张嘴,却只发出一串瘖哑的低叫。 义姁仔细看了一眼,眉头不由皱起,「他舌头被人割掉了。」 胡夫人一怔之下,旋即反应过来,失声道:「不好!」 一直跪在地上,看似奄奄一息的赵充国蓦然间一声大吼,猛虎般跃起身来, 他双臂一震,将颈中的铁枷生生绷断,然后双手攀着铁枷边缘,犹如拿着两柄砍 刀,将身边两名内侍砍倒在地,接着泼风般闯上前去。 义姁飘身而退,一边素手连弹,银针疾射而出。赵充国舞动双枷,将银针尽 数格开。那位邓公公意识到自己犯了大错,厉喝着双掌拍出,却被赵充国直取中 路,铁枷从他双掌间劈入,正中面门。「格」的一声脆响,姓邓的太监整个面门 都凹陷下去,鲜血伴着脑浆飞溅出来。 胡夫人往袖中一抹,擎出一柄尺许长的短剑。那大汉铁枷挥来,她只轻轻一 递,只听「擦」的一声轻响,铁枷被短剑斩去一角。 胡夫人短剑微沉,朝赵充国腰腹捅去。赵充国挥枷封档,那柄短剑刺在铁枷 上,就像穿过豆腐一样,透枷而过,如果不是剑柄被铁枷档住,这一剑就足够在 他腹间刺出一个大洞。 赵充国惊出一身冷汗,怎么也想不到那柄短剑会如此锋利。他虎吼一声,用 铁枷绞住短剑,试图将她短剑震飞。谁知劲力一吐,却遇到一股绵柔的力道,不 仅将他的劲力尽数卸开,反而往他腕上缠去。 赵充国攻势被阻,当即一个鹞子翻身,跳出丈许,铁枷左右一抡,将身后两 名内侍撞飞,然后迈开大步,一边狂奔,一边扯开嗓子叫道:「苍天已死!黄天 当立!轮到江都王当天子啦!兄弟们!杀啊!」 胡夫人面寒如冰,她一挥手,殿内掠出一队乌衣内侍,朝赵充国猛追过去。 义姁吃惊道:「这人是谁?身手好生了得!」 胡夫人同样目露狐疑,只是赵充国那脸肿得太厉害,胡夫人也没能认出他的 底细。她半是讽刺半是不屑地说道:「招揽一帮江湖恶客,就想兴风作浪,刘建 这厮不过如此。」 只片刻工夫,雪地上已经伏尸处处,刚纔还兴高采烈,前来邀功的一帮内侍 转眼间三死两伤,剩下几人呆立当场,牙关「格格」发抖。 胡夫人扫了他们一眼,转身准备入殿,忽然间旋身过来,目光在众人脸上依 次掠过,然后厉声道:「怎么少了一人!」 几名内侍面面相觑。还没等他们反应过来,胡夫人已经连声下令,「来人! 把他们全部押下去!严刑审讯!大搜宫中!务必要找到那名刺客!「 紧闭的殿门次第打开,在殿中值守的内侍如同出巢的乌鸦,往四周散去。接 着宫殿四角腾起火光。那是四座用木炭搭成的尖塔,高及丈许,一点燃立刻腾起 一人多高的火焰,将宫殿四周照得如同白昼。 数百名穿着黑衣的内侍在雪地上如线而行,宫中早已布置停当,每隔十余步 就有一堆篝火燃起,一直扩散到宫殿四周百余步的位置。木炭被积雪覆盖,燃烧 时「吱吱」作响,冒出滚滚白烟。 「在这里了!」 随着内侍一声尖叫,雪中蓦然飞出一道人影。 那人身在半空,便高呼道:「苍天已死!黄天当立!江都王太子万岁!」说 着大袖一甩,掷出十余只雪球。 近旁的内侍纷纷闪避,躲闪不及的便运功硬扛。到底只是雪团,就算那刺客 神力惊人,又有多少杀伤力? 结果硬扛的全都倒了大霉,其中一名内侍挥拳击中雪球,当场手骨断折,惨 叫道:「石子!里面藏的石子!」 那刺客指力惊人,至少一半被雪球击中的内侍,连叫都没能叫出来,就栽倒 在地,生生被砸得闭过气去。另外一半则被雪球中暗藏的鹅卵石砸的皮开rou绽, 血流不止。 最后一枚雪球落下,却是掉在空处。旁边的内侍还没有来得及庆幸,便听到 轰然一声巨响,近旁的十余名内侍血溅当场,弥漫的硝烟间,甚至还能看到断肢 高高飞起。 强烈的爆炸声震动了整个永安宫。又一名刺客的出现,让那些内侍的神经都 绷紧到极点,同伴的惨叫声更是让人心胆俱惊,不少带了弓弩的内侍纷纷搭箭, 朝刺客消失的方向射去。可就这么一阵混乱,那人已经施施然离开,飞出的弓箭 只射了个空。硝烟散处,那刺客已经了无痕迹。 一道刺眼的光芒从殿顶射下,宫殿上方的火炬被人点燃,那只数丈高的金凤 凰剎那间绽放出万道光芒,在黑暗中熠熠生辉。与此同时,本来面朝前方的金凤 旋转起来,凤嘴处的火炬被凤凰金色的羽翼反射成一道光柱,环绕着宫殿四周不 停转动。光柱到处,空旷的雪野被照得纤毫毕露,一切痕迹都无所遁形。 籍着光柱,一行足迹在雪中显现出来。那足印只有半只脚掌大小,在及踝深 的积雪上只留下一个淡而又淡的浅痕,脚印之间相隔足有丈许。 在太后眼皮底下出了这等纰漏,那帮内侍也发了狠。上百名内侍扇形散开, 朝着足迹直追下去。 背后靠着一人多高的斗拱,程宗扬一边看着下方雪亮的光线,一边忍不住吸 了口凉气。他已经猜到永安殿内会有大批内侍,但胡夫人一声令下就能出动这么 多人,还是远远超乎他的意料。 永安殿并不是一座独立的宫殿,而是包括主殿、寝宫、偏殿在内的一整组建 筑,挤一点的话,里面容纳上万人也不稀奇。眼下参与的内侍已有近千人之 多,而且随着范围的扩大,人数还在不断增加,让人怀疑殿内此时还有多少 人。 耳旁飘来一个尖细的声音,「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先听哪个?」 第四章 程宗扬苦笑道:「五哥,你还有心情逗乐子呢。先听好消息吧。」 卢景还是抹着一脸白粉的太监打扮。趁着赵充国暴起,众人的注意力都被吸 引的一剎那,卢景飞身掠上殿檐,结果刚躲好,就与摸上来的程宗扬等人碰个正 着。 程宗扬也是有样学样,那边赵充国搅得宫中大乱,这边便放出秦桧这个满腹 狡计的死jian臣,一枚手雷下去,折腾出的动静更大。于是程宗扬抓住时机,追着 卢景就上来了。至于单超,则与秦桧一道,两人一明一暗相互配合,极力把宫中 的内侍引走。 卢景道:「好消息是太后就在这里头。大伙总算没白跑。」 「坏消息呢?」 「按照宫里人交待,从昨晚开始,太后身边随时听差的内侍,就不少于一百 人。这只是听差的。至于护卫,从殿门开始,一直到太后的御榻,两千名内侍分 为三重,寸步不离。」 听到两千名内侍,程宗扬当场就想爆粗口:干!这还刺杀个屁啊!两千名内 侍,几乎是手挽手围成三层,谁要想刺杀吕雉,得先干掉两千名死太监——就算 是两千头猪,杀到天亮也杀不完啊。 「姓尹的是怎么回事?」 「刘建那边派来带路的。」卢景道:「老赵心眼儿多,路上卖了个傻,试出 那家伙不地道,刚进宫就把他制住,一通逼问,把他的底细全盘了出来。果然姓 尹的没cao好心,设了套想让我们钻。我跟老赵一商量,来都来了,不如摸进来先 试试深浅。」 赵充国这粗胚果然是贼精,剑玉姬偷鸡不成反蚀把米,被两人反过来摆了一 道,连口令都拷问出来。 局势发展到现在,各方都已经图穷匕现。剑玉姬那贱人压根就没打算与自己 联手,处处包藏祸心。眼下三路人马中,北路是自己一方吃了大亏,东路是剑玉 姬那贱人吃了亏,自己这一路算是不亏不赚,双方谁也没讨得好去。 另一方面,显然吕雉也意识到会有人采用刺杀的手段,设法除掉她这个吕氏 权势的核心。吕雉的应对不是躲藏,而是公然摆开阵势,你想下阴手,我就摆出 堂皇之阵,两千人围成铁桶一般——反正宫里太监有的是——让你找不到下手的 空隙。 程宗扬想了半晌,也没想出什么好主意,索性道:「既然宫里守得这么紧, 刘建他们打算怎么办?」 永安宫的情形,剑玉姬想必早已知晓,她既然敢跟自己翻脸,肯定有足够的 把握,能够独自搞定吕雉,她会怎么做呢? 「简单。殿内有他们的人。」 程宗扬心头一震。 卢景道:「人越多,越容易出纰漏。那是两千活人,不是两千木偶。既然是 活人,肯定有自己的心思。如果殿内只有几十个人,有一两个心怀不轨的,也掀 不起什么大风浪。可这位吕太后居然蠢到安排两千人,即便里面只有半成人心怀 不轨,也有上百人之多——等于是她自己把上百名刺客安排到身边。啧啧,换作 是我坐在她的位置上,这会儿怕是得吓出尿来。」 「上百名刺客?不至于吧?」 「你以为黑魔海那帮妖人在汉国这些年是白干的?」卢景说道:「那姓尹的 说了,宫内信奉太平道的差不多有一成,十个人里面就有一个。他们平时行事隐 秘,极少显露身份,但对太平道忠心耿耿,即使卖命也在所不惜。」 程宗扬讶道:「太平道在汉国的影响力有这么大?」 卢景哂道:「什么太平道,不过是黑魔海的幌子罢了。」 程宗扬忽然想起当年晋宫的往事,心下不禁发紧。黑魔海在晋国的渗透自己 记忆犹新,看样子,两边都用了同样的路数,暗中招揽了一批狂热的信徒。当时 黑魔海还是刚涉足晋国未久,根基不深,而汉国他们可是耕耘多年,水面下的实 力只怕远比自己想象中庞大。 如此看来,吕雉的堂皇大阵貌似无懈可击,其实充满了变数。天知道里面有 多少居心叵测之徒,只等一个发难的契机。 说话间,一群内侍用长杆挑起灯笼,沿着檐下的椽头一处一处照过来。卢景 道:「得,咱们得换个地儿了。来,丫头,让哥哥抱抱。」 小紫笑道:「好啊,只要程头儿答应,就让你抱。」 程宗扬道:「放心吧,我死都不会答应的。咦?老头呢?」 卢景道:「他刚传音跟我说了一声,突然内急,找个地方去方便了。」 程宗扬仰天长叹,「这老东西——真他妈是懒驴上磨屎尿多啊!」 ………………………………………………………………………………… 大殿内灯火如昼。镌刻着凤纹的御榻上,一袭黑色宫装的吕雉正襟危坐,她 微微昂着头,腰背挺得笔直。乌黑如墨的发髻上戴着一顶凤冠,凤嘴的珠链上悬 着一颗血红的宝石,正垂在她雪白的额头中央。她腰间左侧系着一副玉佩,右侧 挂着一只革囊,里面装着印玺,外面垂着一条交织着四彩缨络的鲜红绶带,双手 握在身前,宽大的衣袖平铺在身侧,宛如张开的凤翼。 在她身后,树着一扇紫檀屏风,白发苍苍的淖夫人席地而坐,满是皱纹的脸 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从御榻往四周望去,是一重一重的背影。最内一重一百人,每面二十五人, 全部是有品秩的内侍,一个个戴貂佩珰。中间一重二百人,每面五十人,都是身 体强健之辈,他们衣内衬着铁甲,随时准备用身体挡住刺客的刀剑。最外面一重 六百人,每面一百五十人,他们手执银戟,肩并着肩,将大殿围得水泄不通。原 本在殿中待命的一千余人,此时已经分散出去,防止刺客靠近永安宫。 御榻旁还有十余名女官,她们有的已经满头白发,有的尚自年轻,这些女官 出身不一,有的出自寒门,有的是吕氏亲眷,但无论哪一个都是深受吕雉信重的 心腹。她们负责处置各处传来的讯息,此时简牍往来不绝,一切都井然有序。 再外面是数百名身着曲裾的宫人。她们披着麻衣,头上缠着白布,算是为天 子戴孝。至于先帝留下的妃嫔,此时都被禁足,不许踏出各自宫禁一步。吕雉并 不在乎她们的生死,只是不想让她们添乱。 外面围捕刺客的sao乱声逐渐远去,吕雉有些疲倦地微微闭上眼睛。过不了多 久,北宫又将迎来一批未亡人。西边的濯龙园尚有空处,尽可以安置。阿冀这次 办了不少错事,大司马是不能再做了。但他也吃够了苦头,便把那位赵氏打发去 永巷,聊作补偿。至于不疑,他为人方正,可惜失之迂腐,这次的事,他到现在 也无法接受。还有巨君,吕氏纨绔之辈比比皆是,难得有个有志气的,可他到底 还是年轻了些,少了些磨砺…… 吕雉幽幽叹了口气。 「再挺一挺。」淖夫人道:「无论如何,都要支撑到天亮。」 吕雉挺直背脊,睁开凤目,淡淡道:「没想到区区一个刘建,竟然会如此棘 手。」 「是老奴思虑不周。」淖夫人道:「这些日子我们只顾着天子这边,却没想 到江都王太子私下里做了这么多手脚。」 「这位建太子也是好心术,勾结了这么多不安分的宗室,又拉拢了一帮草莽 之辈,还与那些眼睛里只有钱铢的商蠹牵上了线。」吕雉冷笑道:「真以为他是 奇货可居吗?」 「世人逐利,原无可厚非,但士农工商四民之中,唯独商贾把唯利是图这四 个字刻在血rou之中。」淖夫人道:「为了一点蝇头小利,不惜敲骨吸髓。尤有甚 者,那些商蠹仗着手中的金铢,四见处播弄是非,挑动兵戈,藉此渔利。若不早 日剪除,必定祸乱天下。」 「既然这些贼子都搅到一处,正好一并除之!」吕雉望着殿中内侍的背影, 唇角微微挑起,「我倒要看看,他们还有什么手段。」 「滴答」,一滴水珠溅入铜壶。壶中的刻箭微微升起一丝。 吕雉冷眼看去,再有一刻锺,便是卯时了。长夜将尽,明日太阳照常升起。 今夜过后,不知有多少勋贵、宗室、豪族、世家将会除名,给天子陪葬。也 不知有多少汲汲无名之辈将一跃而起,成为炙手可热的新贵。 忽然一个阴森的声音响起,「卯时已到……」 那声音拖得极长,可怖的腔调压根不似人声,更像是一个九幽之下的恶鬼, 充满了邪恶和疯狂的意味,深夜中陡然响起,令人毛骨悚然。 随着这一声怪叫,一名执戟的内侍突然嘶声吼道:「苍天!已死——」 「啊!」 他身边的内侍抱住小腹,凄厉地惨叫起来。银亮的戟锋深深没入他腹中,几 乎将他腹腔穿透。 彷佛应合一样,大殿另一侧同时传来尖叫,「黄天——当立!」 一名内侍双手握刀,狠狠劈在旁边一人颈中。 一时间,殿中的吼叫声此起彼伏。 「岁在——甲子!」 「天下——大吉!」 「苍天已死!」 「黄天当立……」 转瞬间,戒备森严的大殿就彷佛变成了修罗地狱,惨叫声此起彼伏,凌乱的 灯影间,到处是飞溅的鲜血。sao乱最开始仅仅是零星分散的几处,但随即以超过 任何人想象的速度波及开来。 随着越来越多的人举起屠刀,整个大殿都陷入癫狂之中。没有人知道身边的 同伴会不会朝自己举起屠刀,更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在混乱中被杀。要想活命,最 好的办法似乎只有一个:先把别人杀掉。 一名貂珰尖声叫道:「千秋万岁!」 最内重四名貂珰从四面应道:「长乐未央!」 这两句是汉宫常用的祝辞,此时唤出,顿时收到镇定人心的效果。 另一名貂珰高声道:「汉并天下!」 第二重穿着铁甲的内侍缓缓后退,彼此间挤得更加严密,将外围的混乱隔绝 开来。 一名内侍高声叫道:「保护太后!」说着一刀将同伴劈倒,转身往内杀去。 在他正前方,是最内一重的貂珰。眼看他挥着滴血的长刀奔来,一名黄门侍 者拔出佩刀,似乎要冲上去拚杀,却猛的转身,用力捅进旁边一人腰间。 内侍接连倒戈,看似严密的三重防护顷刻崩溃。那两名内侍双目血红,一边 齐声尖叫,「苍天已死!」一边杀向御榻。 殿中刚刚好转的秩序再度陷入混乱,一支利箭突然射来,直取吕雉的心口。 一名女官身形一闪,挡在太后身前,用随身的银错刀将箭矢斩落。 一名内侍嚎叫着杀来,却被一只素手按住额头。胡夫人掌力一吐,那人颅骨 顿时破碎,鲜血从眼眶迸出,死状凄惨。 危急关头,最内重的一众貂珰总算不负太后信重,只出现了一名背主之徒, 使得局势没有恶化下去。他们在胡夫人的吩咐下竭力弹压,喝令内侍不许妄动, 任何人只要转身,即视为逆贼,当场诛杀。 眼看混乱逐渐平定,忽然一股浓烟升起,不知何人点燃了帷幕。几名貂珰飞 身而出,试图扑灭火势。接着「轰」的一声,一株一人多高的灯树被人踢倒,数 以百计的青铜灯盏倾斜过来,灯油泼溅得满地都是。 流淌的在灯油随时可能引发大火,眼看局势一时间难以收拾,一名女官匆匆 上前,躬身说道:「请太后移驾。」 吕雉款款起身,两名尚衣过来给太后披上御寒的大氅。吕雉看了一眼殿中的 乱象,与胡夫人交换了一个眼神,然后在一众宫人的簇拥下,神情淡然地离开御 榻。 ………………………………………………………………………………… 小紫伏在程宗扬背上,一缕散开的发丝在脸侧轻轻飘动,将她肌肤更衬得晶 莹如玉。她一手握着颈间的琥珀,一边侧耳听着周边的动静,星眸中异彩连现。 忽然她在程宗扬后脑轻按了一记,「大笨瓜,你笑什么?」 程宗扬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笑,只是自从见到小紫,连日来的焦虑、担忧、 急切,都彷佛不翼而飞。虽然身处乱局,却有种心旷神怡的舒坦,一想到死丫头 就在自己身边,就情不自禁地笑起来。 卢景就在前方不远处,可从程宗扬的位置看去,连个衣角都看不到。程宗扬 怎么都想不明白,卢五哥究竟是怎么做到的,能在积雪的廊檐上飞掠,还不留下 丝毫痕迹。 在他们下方,太后的凤驾正穿过廊桥,迤逦前往寝宫。大殿的火势暂时没有 波及开来,但纵火的逆贼尚未就擒,角落里仍时不时冒出一股浓烟,让殿中的内 侍疲于奔命。 前往寝宫的队伍有二百余人,其中一半是宫人,一半是内侍。除了淖夫人, 佩着药囊的义姁也随行在侧,胡夫人则留在大殿平乱。 穿过廊桥便是寝宫,宫内的灯火长明不熄,几尊巨大的铜制博山炉此时烧得 正旺,宫室内温暖如春。 随侍的宫女放下帷帐,吕雉张开双臂,两名尚衣上前解开大氅,取下她腰间 白玉制成的九环鸣佩,当她们准备取下印绶时,吕雉微微挣了一下。尚衣心下会 意,没有再碰印绶,只帮太后整理了一下钗钿饰物。 另一边,几名宫人搬来一面一人高的铜镜,吕雉看了看自己的仪容,然后转 过身。 尚席铺开茵席,设好锦垫,扶着太后屈膝坐下。接着掌管宫中饮食的尚食奉 上羹汤。一名女官拿起羹匙,舀了一勺到碗中,先行尝过,少顷并无异样,才奉 给太后身边的义姁,再由义姁执羹奉给太后。 吕雉摊开双手,一边由宫人卸去指上的饰物,一边用着羹汤。 一名谒者小跑着进来,奉上一支木简。那木简绑在一截箭矢上,此时箭头已 经去掉,只留下光秃秃的箭杆。 淖夫人接过木简,扫了一眼说道:「吕射声退守金马门。奏请太后谕旨,诏 伊阙、虎牢诸军勤王。」 吕雉微微蹙眉,抬手揉了揉额角,「没有虎符,哪里调得动那些兵卒?」 淖夫人道:「总要试一试。诸关守将虽非吕氏亲族,但出自吕氏门下的门生 故吏、宿将旧部所在多有。」 「既然如此,便行诏发往伊阙、虎牢、孟津,」吕雉停顿了一下,「至于函 谷……」 淖夫人提醒道:「函谷的张敞与霍子孟素有嫌隙。」 「那就不能诏他入京了。免得霍大将军担忧。」 淖夫人慢吞吞道:「若太后下诏,霍大将军必不会抗命。」 「为时已晚。」吕雉叹道:「若非那些小儿辈忌惮霍家,本宫何必弄险?」 说着她凤目一寒,望向方纔那名试羹的女官。 那女官想笑,但嘴角牵了牵,「哇」的吐出一口黑血。旁边几名宫人不禁色 变,连忙挡在太后身前。 吕雉冷冰冰道:「那些逆贼到底许了你什么好处?让你宁肯舍了性命,也要 背主?」 那女官凄然道:「太后还不明白吗?那些姓吕的老爷们整日兼并田地,为非 作歹,劣迹斑斑,种种倒行逆施,早已惹得天怒人怨……」 那女官一边说一边吐血,整个人如同失去水分的花朵一样,迅速枯萎。 义姁递上瓷盏,吕雉喉头微微一响,张口将毒液啐入盏中。 就在她低头的剎那,背后一名尚仪手腕一动,从袖中挥出匕首,毒蛇般往吕 雉背心刺去。 那尚仪离吕雉极近,几乎手一动,匕首就刺到吕雉衣上。间不容发之际,一 支木简破空而至,穿透了尚仪执匕的手腕。 那尚仪发出一声惨叫,手腕鲜血四溅。 吕雉从容啐去毒液,然后用丝帕抹了抹红唇,淡淡道:「还有多少逆贼,一 并跳出来吧。」 话音未落,吕雉突然脸色大变。她双掌一按,整个人如同乌云般飞起。她身 边的尚沐躲闪不及,双膝被地下飞出的刀光绞住,顿时血rou横飞。 刀光一闪而逝,只见华贵的地毯鼓起一个微隆的圆包,彷佛在水面滑行一样 飞快掠过。 旁边一名貂珰一声冷喝,单掌拍在地上。已经被刀锋划破的地毯笔直裂开, 裂痕尽头跃出一个火红的身影,飞鸟般往吕雉扑去。 小玲儿手持弯刀,奋不顾身地攻向吕雉。两名貂珰一左一右围住小玲儿,招 招搏命,困得她进退不得。 吕雉落在喷吐着香雾的铜炉旁,冷眼旁观。一名握着血刀的妖僧从天而降, 被两名女官截住。接着一男一女从柱后闪出,被义姁拦下。四周风声接连响起, 现身的刺客越来越多。 吕雉凤目冰寒,这些刺客不知何时已经潜入寝宫,甚至就隐匿在帷幕之内, 显然算准了自己会移往寝宫,分明是有备而来。自己特意设局,引这些不轨之徒 现身,谁知他们竟有如此通天手段。如今看来,只怕反落入对方算计中。 转瞬间,已经有十余名刺客先后现身,虽然都被内侍拦住,但局势已经岌岌 可危。那些刺客显然并非一股,配合间略显生疏,饶是如此,也不是幕中这些内 侍所能应付的。 随侍的尚衣、尚食、尚冠、尚席、尚沐、尚仪、尚工等一众手无缚鸡之力的 女官纷纷张开双臂,将太后团团围住。 戒备森严的宫禁中,居然有这么多刺客潜入,一众宫人都惊骇莫名。更让义 姁意外的是,这些刺客与方纔的叛乱者截然不同,他们没有人喊什么口号,也不 呼喊作势,就像一群无声的影子,默不作声的痛下杀手。 那些刺客身手极为强悍,甫一交手,内侍一方就出现大量死伤。紧接着,义 姁惊愕的发现,她竟然听到了回声。寝宫四周并没有围墙,而且回声近在咫尺, 这只有一种可能:外面已经被人布下禁制,甚至就在帷帐周围。 义姁惊呼道:「不好!」 可惜为时已晚,吕雉身后一只半人高的花瓶彷佛一个气泡被人戳破一样,消 失不见,悄然幻化出一个身影。她从头到脚都覆盖在黑色的布衣下,就像一个黯 淡的影子,一出现就紧贴着吕雉,接着抬手一刀,刺穿了吕雉的肩胛。 吕雉发出一声悲鸣,鲜血瞬间浸透了宫装。 与此同时,一股诡异的气息涌入殿内。 寒风掠过,溅满鲜血的帷幕掀起一角。能看到外面守卫的一众貂珰彷佛中邪 一样,毫无声息地一个接一个扑倒在地。 一个周身散发着圣洁光辉的白衣女子缓步行来,穿过昏迷的人群,踏过溅血 的地毯,一直走到吕雉面前。 「初次见面,」剑玉姬浅浅笑道:「想来也不必关照了。」 吕雉痛楚地咬住嘴唇,眼中透出深深的不甘。 剑玉姬温言道:「太后以身为饵,欲图引蛇出洞,堪称勇气可嘉。奈何韶华 易逝,时运不再,如今天命所归,正在吾主。」 吕雉唇角淌下一缕鲜血,她挺直娇躯,勉力维持着自己的尊严,「刘建不过 是你们的傀儡吧。」 她目光从殿中已经现身的诸人身上扫过,「龙宸、黑魔海、太平道,还有晴 州商会……好!好!好!」 剑玉姬没有理会她,而是对义姁说道:「光明观堂的小姑娘,莫非你还要助 纣为虐吗?」 义姁叹了口气,「我只是行医而已,何来助纣为虐?」 「光明观堂自诩正道,可汉国外戚乱政,残民自肥,这其中说来也有阁下一 份功劳呢。」 义姁反唇相讥,「太后秉政多年,汉国何尝生乱?倒是你们,在汉国经营多 年,难道为的是国泰民安?」 「若非吕太后恋权不舍,哪里会有今日的乱象?」剑玉姬道:「虎毒尚不食 子,吕太后为了一己之利,不仅弒君,更是自残其子。心肠如此冷厉,义姑娘怎 么就肯为她效力呢?」 义姁道:「你既然问到,我不妨告诉你——因为太后秉政,远胜那帮须眉男 儿。」 剑玉姬忽然放声大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原来如此……哈哈……」 吕雉微微昂起头,「你要杀便杀,何必多言。」 「太后误会了。」剑玉姬轻笑道:「妾身对太后绝无半点恶意。今日所为, 不过是忧虑朝中的纷争再持续下去,以至于生灵涂炭,百姓流离失所,纔不得已 出此下策。只要太后手书一封,劝吕射声就此罢手,妾身可以保证,太后余年都 可以安享富贵。」 吕雉嗤笑道:「你这番话不过是骗骗小孩子罢了。刘建是何等货色,哀家难 道还不知晓?安享富贵,说得好听而已。」 齐羽僊揶揄道:「太后作恶多端,以己度人,自然不信僊姬的善意。」 「既然知道我不信,何必饶舌?」 齐羽僊笑道:「敬酒不吃,只好请你吃罚酒喽。」说着她上前一掌掴在吕雉 脸上,将她头上的凤冠掴得滑到一边。 齐羽僊忽然觉出一丝异状,不由「咦」了一声。 剑玉姬心知有变,她目光在殿中一扫而过,有些失态地疾声喝道:「淖方成 呢?」 挨了一掌的吕雉却笑了起来,随着她的轻笑,原本乌黑的发髻一丝一丝变得 灰白,头上的凤冠也逐渐变淡。 「晚了!」吕雉飞身而起。 斗木獬、危月燕等人一直紧盯着吕雉的一举一动,吕雉刚一掠起,他们便与 另两名刺客同时出手,四人各占一角,从四个方位一起往吕雉扑去。但紧接着, 四人脸色同时大变。 那位吕太后人在半空,已经变得发如霜雪,她抬指点在眉心,身上的气势急 剧攀升,剎那间就超过了rou身可以承受的极限,竟然以精魂为引,悍然引爆了自 己全身的精血。 第五章 程宗扬没有看到寝宫中正在发生的一切,因为只走到一半,小紫就贴在他耳 边道:「我们回去。」 「为什么?」 「这边让卢五哥跟着好了,我们去找她。」小紫说着,把琥珀放在他手里。 自从靠近永安宫就开始发烫的琥珀此时已经冷却,只剩下一层薄薄的余温。 程宗扬眼角跳了两下,「太后是假的?」 小紫道:「我也不知道哪个是真的,哪个是假的。不过那位胡夫人一直很小 心,没有靠近过太后的御榻,而且那位淖夫人和太后说话的时候,眼角的余光不 时在留意胡夫人的位置。直到太后启驾之后,那位胡夫人才次靠近御榻。」 小紫眨了眨眼睛,「这是为什么呢?」 程宗扬猜测道:「也许是怕刺客有什么手段,同时波及到两人?」 小紫笑道:「程头儿的手雷,连宫里都知道了。」 程宗扬想了想,胡夫人和太后的距离,还真是在手雷的杀伤半径之外。 通过指纹,自己早已发现太后与胡夫人暗中交换身份的秘密,只是无法确定 哪个是真哪个是假。今晚永安宫注定不会太平,如果吕雉早有防备,最安全的方 法莫过于故技重施,假扮成胡夫人,用一个假太后引出敌人的杀着。这也是她敢 于以身犯险的最大凭仗。 也正是因为早有防备,吕雉才会搞出两千人聚在一处这种蠢事。她打的算盘 无非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借机把宫中的叛贼一网打尽。结果剑玉姬精心布下 杀局,将自己埋伏在宫中的棋子暴露得一乾二净,最终却误中副车,反而与真正 的目标擦肩而过,这一把可是亏大了。 终于摸到九面魔姬的狐狸尾巴,程宗扬不再迟疑,立即返回大殿。 殿中的混乱已经平息,一众内侍齐心协力,将为数不多的叛乱者剿杀一空。 此时浸满灯油,沾染了鲜血的地毯已经被人卷起,烧残的帷幕也逐一取下, 内侍们正拖走尸骸,将地上的血迹擦洗干净,看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