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朝云龙吟(第三十六集)
此时每个人的眼睛 都紧盯着宫门。 宫门上方飞檐斗角的三重门楼仿佛被一只巨手拧过,从中折断,巨大而扭曲 的断痕从檐顶一直延伸到城墙基部,高大的门楼整个倾颓下来。 城门部分还保存完整,但朱红色的宫门不断传出沉闷的撞击声,门洞内灰土 簌簌而下,仿佛一头猛兽正撞击着城门,随时都可能破门而入。 陈升立在战阵最前方,神情有些恍惚。他本是军中一个不起眼的书佐,机缘 巧合之下,娶了一位内侍的侄女作为继妻。天子秉政之后,那名内侍一路高升, 最后成为掌管天子印玺的中常侍,他的地位也水涨船高,短短数月便当上射声校 尉,成为天子心腹。谁知一切都如黄梁一梦,梦尚未醒,便被贬为白身。他一直 认为自己是天子的近臣、忠臣,却不料成为从逆的乱党。这一战若败,不但荣华 富贵化为泡影,连身家性命也难以保全。 在他身后,刚刚登基的「天子」刘建已经两天未睡,但毫无困意,他头戴帝 王冕旒,身上穿着天子袍服,一手按着天子剑,双颊因为亢亩而变得通红。在他 身边,簇拥着一班戴着狗尾的内侍。宫里大多数内侍都已经逃散,但他们这些受 过刘建贿赂,成为内应,又在登基大典上接受过伪职的从逆者已经无处可逃,只 能与「圣上」同生共死。 殿外的飞雪越来越密,四周的宫室、楼阁,远处的街道、市坊,权贵豪门的 深宅大院、平民百姓的草屋茅舍……都被大雪覆盖。然而武库的大火非但没有转 弱,反倒越来越大,只是有高墙阻隔,没有蔓延开来。火光在雪上闪动着,仿佛 流淌的鲜血。 撞击声越来越剧烈,突然间,朱红色的大门猛然松脱,连同门后堵塞的重物 都被撞开。 陈升一个激灵,从恍惚中摆脱出来,随即拔出长剑,高呼道:「射——」 话音未落,一支利箭便从宫门的缝隙间钻出,狠狠撕开了他的喉咙。 宫门撞被的同时,宫墙上方甩过数十道绳索,无数披着黑甲的士卒蚂蚁般逾 墙而过。一排手挽强弓的射声士跃上墙头,控弦劲射。 杀入宫中的平叛军汇成一片,潮水般涌来,与殿前的残军狠狠撞在一处。作 为汉国权力的中心,崇德殿一木一石都经过精心布置,充满了神圣的庄严感。然 而此时,鲜血正在这处至高无上的宫殿内肆意流淌。尤为讽刺的是,流血的双方 都是叛逆。 战至此时,刘建手中的五支北军早已打残,眼下拼凑起来的残军已然是强弩 之末。而左武第二军在边塞驻守多年,虽然不及王哲亲领的左武军勇悍,但 同样久经战事,进攻时侵略如火。 胜负毫无悬念地向平叛军一方倾斜,当那些手持金瓜、黄钺的仪仗军丢下兵 器开始逃跑,拼到最后一步的乱军终于开始溃散。 刘建召集的三千门客、家奴更是不堪,眼看敌军实力强悍,前方军士失利, 还未接战便一哄而散,只剩下寥寥百余人还守在刘建身边。 面对如狼似虎的左武第二军,刘建毫无惧色,他脸上泛起病态的血红,立在 那面拼凑而成的天子旌旗下,拔剑高呼,「杀!杀光这些逆贼!朕德配天地!富 有四海!当为天之玄子!杀啊!杀!尽诛反贼……」 刘建声嘶力竭地叫嚷着,嘴角迸出白沫。 吕巨君策马穿过门洞,一直走到丹墀前的广场上,远远看着那位形如癫狂的 天子。 许杨道:「事不宜迟,请公子诛杀此獠。」 吕巨君点了点头,然后扬声道:「诸将士!逆贼刘建犯上作乱,大逆不道。 太后有诏!诛其首恶,传首天下!」 那些附逆的官员、内侍、门客、家奴全都屏住呼吸,等待着从这位其貌不扬 的公子口中吐出赦免的话语。毕竟只是诛其首恶,也许他们这些被「蒙蔽」的从 逆者还能保住性命吧? 吕巨君静了片刻,等众人心都提到嗓子眼时,才淡淡道:「从逆者杀无赦! 尽诛九族!」 大殿内外,哭喊声顿时响成一片,「饶命啊!」 「我是被绑来的!并非甘心从贼啊!」 「我要见太后!我要见太后!我对太后忠心耿耿啊!」 刘建猛地扭过头,冠上的旒珠摇荡着缠在一起。 「你们这些逆贼!都去死啊!」他疯狂地大笑着,然后长剑一挥,将一名哭 得最响的内侍脖颈斩开半边,鲜血扇面一样飞溅出来。 殿上一片大乱,刘建身边的群臣、内侍、家奴狼奔豕突,四处逃散,片刻间 便只剩下寥寥数人。 刘建的天子服上半边沾满血迹,他高高举起天子剑,亮出系在肘上的传国玉 玺,放声大叫道:「朕!天命所归!」 话音未落,残破的宫门连同两侧的宫墙轰然倒塌。吕巨君转过身去,只见数 辆战车穿过尘土,包铁的车轮颠簸着碾过瓦砾,疾驰而来。最前方一辆战车上, 一名灰衣人手挥铁如意,遥遥指向前方。 旁边一辆车上,一名身着儒服,头戴高冠的将领神情狰狞,眼角肌rou突突直 跳,正是五支北军中仅存的步兵校尉刘荣。 与此同时,一名黑衣女子不言声地出现在刘建身前,屈指将一支利箭弹开。 吕巨君没想到刘建居然有如此胆魄,竟然在大厦将倾之际孤注一掷,以身作 饵,将自己的主力都吸引在崇德殿,却在周围设下伏兵,放手一搏。不过此贼覆 亡在际,再跳踉也不过困兽而已。 廖扶令旗一摆,左武第二军分成前后两队,前队继续剿杀殿前的乱军,后队 举起长戈,犹如一团生满利刺的刺猬,迎向虎贲军的战车。 血战至此,即使刘建一方竭尽全力,能够集结的北军也不足千人,其中还夹 杂了几伙布衣壮汉。 这些为刘建效命的门客虽然有几个悍勇之徒,但到了战场上,面对训练精良 的正规军几乎全无还手之力。也正是因此,吕巨君从没有打过吕氏自家门客家奴 的主意。 吕巨君心下哂然,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正是这些乌合之众的真实写照。 但紧接着,吕巨君瞳孔猛然一缩。那些布衣壮汉看似杂乱不堪,然而一交上 手,却凶悍之极,竟然从左武第二军配合严密的大阵中硬生生咬下一块。左武第 二军也不是善茬,反击极为迅猛,但那些壮汉不知怎么左绕右拐,竟然从包围圈 中硬闯出来。 许杨失声叫道:「这些是什么人!」 廖扶神情凝重,他令旗一举,旁边一名手持长刀的左武军将领策马上前,带 着手下往那些壮汉攻去。 那帮壮汉像一群没头蜂一样,「嗡」一声的散开。那名将领盯住其中一人的 背影,正待挥刀,那人却突然往地上一扑。就在他扑倒的刹那,一名一直被他挡 着的汉子现出身来,他双掌一上一下放在胸前,环抱如球,中间一张火红的符箓 无火自燃,接着飞起一道火光,往那名将领面门射去。 那名将领举起长刀挡在面前,飞射的火光宛如一条火蛇,盘旋着绕过长刀, 掠向他的额头。就在这时,廖扶「咄」的一断喝,寒风大起,夹杂着冰寒的雪花 将火蛇扑灭。 施展符箓的汉子脸色一白,「哇」的吐出一口鲜血。紧接着旁边一人掀开大 氅,露出里面一具皮质胸甲。那件胸甲与军中制式甲胄大相径庭,上面缝制着无 数口袋,袋内鱼鳞般插满飞刀。他双手一抹,飞刀连串射出,将追杀来的左武军 生生逼退。 许杨博闻强识,看到这些汉子充满江湖味的手段,立即省悟过来,「是雇佣 兵!晴州的佣兵团!」 廖扶寒声道:「好一个晴州商会!」 晴州各大商号一直有召募雇佣兵充当护卫队的习惯,洛都的晴州商会也不例 外。留驻洛都的晴州雇佣兵通常在数十人,多也不过百余人。而这一次他们至少 投入了两个佣兵团。天子暴毙,事起仓促,能调来两个佣兵团已经是晴州商会的 极限。那些商蠹们眼不都眨就投下重注,当真是把刘建当成奇货,见利忘身,不 知死活! 那帮晴州雇佣兵全是厮杀过多年的江湖老手,他们进攻时如同凶狠的群狼, 蜂拥而上。遇到强烈的反击,就立刻分成小股,或是六七人,或是四五人,甚至 两三人结成小队,从围攻的夹缝间逃之夭夭,但不管形势再危急,他们都绝不落 单。 这种战术的效果显而易见,那些雇佣兵相互间的配合极为熟练,即便是最基 础的两人配合,也能焕发出强大的战斗力,每每迫使对手付出的代价。 眼见局势不利,廖扶果断放过近在咫尺的刘建,把前军全数调回,全力围攻 那些雇佣兵。 苍鹭挥起铁如意,在他的指挥下,那些雇佣兵就像游鱼一样,在左武军的战 阵中流蹿,一次又一次将对手的阵形撕开。而残余的北军士卒则依托突前的战车 结成战阵,与左武军正面交锋。 廖扶额头见汗,全神贯注地与那位灰衣人对攻。这些乱军虽然来得突然,但 胜势仍然在平叛军一方,毕竟对手只是北军残余和一些雇佣兵,无论兵力还是军 士的素质,左武第二军都稳占上风。只要给他时间,廖扶相信自己迟早能全歼这 些叛逆。 忽然殿上传来一阵怪笑,刘建一手持剑,一手拿着火把,狞笑着奋力一脚, 蹬倒了旁边一株青铜灯。 「陛下!陛下!万万不可啊!」一名老者扑在地上,一手扯住刘建的衣角, 声嘶力竭地劝阻着,却是博士师丹。他的高冠掉落在地,露出萧萧白发,眼中满 是绝望。 丈许高的灯树摇晃几下,然后轰然倒地,数十斤灯油泼溅出来,淌得满地都 是。刘建对师丹的苦劝不理不顾,狠狠一挥手,将火把砸向灯树。 火光微微一暗,旋即「腾」的升起一人多高的火焰,赤红的火舌卷住殿柱上 的金龙,一边向殿内的御座蔓延开去。 「不好!」吕巨君大叫着冲上丹墀。 刘建已经走投无路,先烧武库,再烧宫殿,完全是狗急跳墙,破罐破摔,肆 无忌惮。自己平叛之后还是要善后的。一旦皇宫正殿被烧,那将是一桩轰动天下 的丑闻,与之相比,吕冀丢失玉玺虎符都在其次。 吕巨君把乱军那些残兵败寇抛在脑后,一边勒令军士全力救火,一边身先士 卒地闯进崇德殿内。 宫中一片兵荒马乱,但苍鹭并没有趁机进攻,而是指挥所余不多的手下,护 卫着从殿中奔逃而出的刘建迅速撤离崇德殿,转向奔往昭阳宫。 ………………………………………………………………………………… 董宣显然也是两天未睡,虎目微微有些发红。他穿着一袭纯黑的官服,衣下 隐隐露出皮甲的痕迹。汉廷官服一向是宽袍大袖,尤其是袖口,往往宽逾三尺, 长可曳地,仪态庄重。但董宣右手的大袖用皮绳扎紧,外面裹着一只护腕,看起 来不像文官,倒像个赳赳武夫。 汉国武风极盛,官员出则为将,入则为相,文武官职并没有明显的界限,程 宗扬早已习以为常。但董宣官袍一角溅着血迹,色泽尚新,似乎刚刚还杀过人。 董宣看到他的目光,淡淡道:「诛除了几个趁火打劫的匪类而已。」 他没有寒喧,便单刀直入地问道:「敢问程大行,宫中情形如何?」 「一片大乱。」程宗扬毫不隐瞒地说道:「刘建与吕氏杀来杀去,从阿阁一 直到崇德殿,到处血流成河。」 董宣拧起眉头。 时间紧迫,程宗扬不再兜圈子,盯着董宣的眼睛问道:「不知董司隶是哪边 的?」 「天子驾崩,董某唯奉长秋宫诏命。」 「永安宫呢?」 「吕氏涉嫌弑君,永安宫理当避嫌。」 「如今不但吕氏势大,刘建也已经裹胁宗室、大臣,掌控北军,长秋宫可是 什么都没有。董司隶想清楚了吗?」 董宣道:「忠义自在人心。」 程宗扬苦笑道:「可长秋宫在民间的风誉也没那么好,未必会人心所向。」 「董某随侍天子左右,方知外界风言风语多是无稽之谈。无非是某些人无中 生有,颠倒黑白。」 「问题是除了你我,外面还有多少人知道呢?你看——」程宗扬指着火光下 的洛都城道:「汉国百姓向来勇武好义,但城中乱成这样,连武库都烧了,可别 说有人站出来举兵勤王,连救火的都没有,可见人心。」 秦桧开口道:「程大行多虑了。如此可见,人心固然不在长秋宫,但无论吕 氏还是刘建,同样不得人心。」 程宗扬看着董宣道:「董司隶呢?也要与天下人为敌吗?」 董宣道:「董某不知道该如何笼络人心,只知道:义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 矣。」 「甚至不惜与宫中篡位自立的伪帝,还有那帮权势滔天的外戚正面对敌?」 董宣道:「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这是都说烂的套话,可从董宣口中说出来,却有着强大的自信。以他面对天 子尚自强项的秉性,说赴汤蹈火,就是赴汤蹈火,即使面对刀山火海,他也真的 敢上。 「果然是董卧虎!好汉子!」程宗扬道:「既然如此,不妨告诉董司隶:霍 大将军已经承诺,派羽林天军入宫平叛。」 董宣目光一亮,眼下吕氏已经占据上风,霍子孟此时派兵平叛,意味着平定 对象不仅是刘建,也包括吕氏在内。 程宗扬笑道:「好教董司隶安心,支持长秋宫的势力虽弱,但也不是毫无凭 借。除了宫中的期门,虎贲、中垒、屯骑诸军,也有不少军士投效,眼下大概有 千余人。」 程宗扬直接把数字翻了一倍,至少给大伙一点信心。 董宣道:「吕氏与刘建呢?」 「刘建召募的门客和家奴有三千人,加上五支北军,总数超过六千,但伤亡 不小,能用的最多只有半数。忠于吕氏的有卫尉、胡骑、射声三军,以及远道赶 来左武第二军,兵力在四千以上。」 「左武第二军?」董宣一惊,然后流露出一丝杀气。天子刚刚驾崩,远在边 陲的左武第二军就出现在洛都,如果说吕氏没有预谋,鬼都不信。 程宗扬道:「单论人数,吕氏一方要少于刘建,但吕氏率领的都是精锐,非 是乌合之众可比,实力远胜刘建。霍大将军虽然答应平叛,但羽林天军只有一千 余人,即使加上长秋宫的护卫,也不可能同时击败刘吕双方。所以我们眼下只能 暂时与刘建一方结盟,先诛灭吕氏。」 董宣皱眉道:「先诛吕氏?霍大将军会答应吗?」 「吕巨君引兽蛮人入宫,激怒了霍大将军。」 「引兽蛮人入宫?」董宣目露凶光,寒声道:「这帮国贼!」 「吕氏涉嫌弑君,如今又引兽蛮人入宫,董司隶说他们是国贼,丝毫不错。 我与霍大将军商议,趁吕氏攻打刘建,夺下白虎门,将叛军困在宫中。」程宗扬 道:「现在时间紧迫,不知道董司隶调动人手需要多久?」 「董某所属两千隶徒,如今尽在西邸,随时候命。」 「西邸?」程宗扬一怔,然后大喜过望。 西邸毗邻南宫,与白虎门相去不远,甚至从长秋宫都能看到西邸的檐角。但 也正因为西邸与南宫近在咫尺,吕氏调动军队时,随时可能波及到一街之隔的西 邸。董宣敢把两千手下放在西邸,胆量之大令人咂舌,更难得的是足足两千精壮 聚集在西邸,竟然没有传出一丝一毫的动静,无论刘吕双方,还是自己都毫无所 觉。只看这一点,便知道董宣召募这两千隶徒比刘建那帮家奴靠谱得多,起码不 是什么乌合之众,这真是意外之喜。 「好!」程宗扬精神大振,「有董司隶这两千隶徒,大事必成!」 他转念一想,「既然如此,不如由我们占领白虎门,让羽林天军攻占北边的 玄武门,截断吕氏撤往北宫的退路。刘建一方只用守住苍龙、朱雀两处,就能留 下吕巨君那小子。」 「不妥。」秦桧道:「羽林天军想必已在路上,临战换令,只怕生乱。」 程宗扬想把董宣放到西门,主要是舍不得。吕巨君发现被困,肯定从最近的 路线拼死撤往北宫,玄武门面临的压力可想而知。董宣这两千隶徒是长秋宫唯一 可以倚仗的成建制的准军事化力量,若是在玄武门与吕氏的军队拼光,剑玉姬那 贱人作梦都能笑醒。 「要不放到南边的朱雀门?」 董宣道:「长秋宫在西北,若驻守朱雀门,一旦有变,鞭长莫及。羽林天军 在西,我军在北,方可互相呼应。」 程宗扬拍板道:「那好!就在玄武门!」 董宣道:「刘建呢?」 「刘建登基只是个笑话。」程宗扬不客气地说道:「平定吕氏之后,若他老 实退位,那么可以留他一条性命。若他仍执迷不悟,我想无论霍大将军的羽林天 军,还是董司隶的两千壮士,都绝不会坐视不理。」 「何人继嗣?」 「定陶王。」 董宣什么也没说,只点了点头。 程宗扬半是玩笑地说道:「我以为你也会推荐清河王刘蒜呢。」 董宣道:「清河王为人宽仁,他若继位,后族外戚只会更加放肆。况且董某 只是微末小臣,帝位所属非外臣所宜言,长秋宫一言可决,董某奉诏而已。」 程宗扬心下感叹,刘骜外宽内忌,暗于识人。一朝驾崩,往日心腹纷纷作了 鸟兽散。唯一幸运的是,他没看错董宣。赵飞燕此时总算还有一方可以倚仗的势 力。 程宗扬道:「寅正时分,羽林天军至白虎门,董司隶的两千隶徒入玄武门。 东面的苍龙门和南面的朱雀门由刘建一方驻守。三方合力,围攻吕氏。诛灭诸吕 之后,请太后退居永安宫。」 董宣没有丝毫迟疑,问了交接、联络的细节,便立即赶往西邸整顿人马。 「多准备点防滑的!」程宗扬提醒道:「宫里全是冰!」 ………………………………………………………………………………… 宫墙外,喊杀声潮水般涌来,虚张声势地叫嚷一阵,又渐渐远去。 不知何处传来宫女低低的呜咽声。 更漏中的水滴溅入铜壶,原本微不可闻的轻响,在深夜的寂静中无限放大, 一点一滴,让人听得心悸。 赵飞燕拥着meimei,望着铜壶中的刻箭一点一点升起。连着两日担惊受怕,姊 妹俩都憔悴了许多。赵飞燕无暇更衣,此时仍然穿着皇后的盛装,本来就弱不胜 衣的娇躯显得越发纤弱。赵合德像小猫一样偎依在姊姊怀中,一双美目哭得又红 又肿,柔润的红唇也多了一排齿痕。 身边的长秋宫仿佛一条行驶在惊涛骇浪中的小船,随时可能倾覆,坠入永劫 不复的漩涡。然而一片动荡之间,这里已经是唯一安稳的所在。无论是崇德殿、 金马殿,还是玉堂殿、含光殿、昭阳宫……那些富丽堂皇的宫室此时都已然化为 修罗场。宫阙间兵烟四起,不知有多少军士在宫中殊死搏杀,每时每刻都有人丧 命。 赵飞燕不知道其他宫苑的宫人、侍者命运如何,她也不想知道。她只盼着能 在这乱世之中,护住自己唯一的亲人。 一名宫人打扮的丰腴美妇轻手轻脚地进来,执壶添上灯油,然后拔下髻上的 簪子,挑了挑灯芯。灯树上已经黯淡的灯光重新明亮起来。 赵飞燕含笑向她致谢。尹馥兰抿嘴一笑,目光在帐内转了一圈。被剑玉姬悄 无声息地潜入寝宫,罂奴等人颜面大失,虽然主子没顾得上责罚她们,但几名侍 奴都打起精神,轮流在帐内守护,防着再有人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殿中。 忽然帷幕被人掀开,一道人影带着风雪走了进来。 赵飞燕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挽着meimei款款起身,「程公子。」 程宗扬脸色有些不太好看,一从秘道出来,他就感受到宫中弥漫着浓郁的死 亡气息。数万人的搏杀他不是没有经历过,但那是散布在方圆十余里,乃至数十 里的战场上,时间更是绵延数月。相比之下,洛都之变的伤亡集中在仅仅两日之 内一宫之间,死气的浓度实在太大了。 他露出笑容,先施了一礼,然后道:「恭喜殿下。大将军霍子孟已经奉命勤 王。」 赵飞燕不懂朝政,但霍子孟的份量她是知道的。尤其霍子孟属于太后一系, 跟长秋宫从无半点交情,能够表态支持自己,肯定不是自己的缘故。 她感激地说道:「有劳公子。公子一路辛苦。」 赵合德没有说话,但那双眼睛流淌出的关切,让程宗扬一阵心暖。 「外面情形如何?」 跟着进来的罂粟女道:「那些军士古怪得很,隔半个时辰就要叫嚷一阵,可 雷声大雨点小,连箭都没射几支,只是搅的人不得安宁。」 这是疲兵之计?程宗扬有点搞不懂了。不过敌人进攻不够卖力,自己求之不 得,怎么也不会嫌他们态度不积极。 第六章 看着溃退下来的军士,吕淑气得额头青筋直蹦。 江充带领射声军去辅助左武第二军攻打崇德殿,卫尉军少了约束,就露出油 滑本色。自己好不容易把人马组织起来,结果那帮丘八出工不出力,摇旗呐喊的 时候一个顶俩,声势震天,一旦长秋宫的护卫反击,跑得一个比一个快。 吕淑跳脚大骂,「你们这些饭桶!一帮阉人就把你们吓回来了?简直是一堆 废物!」 吕淑骂得响亮,那帮军士也不示弱。一名卫尉军军官把头盔一摔,梗着脖子 道:「阉人怎么了?人家可是吃饱的!兄弟们倒好,打了两天了,总共才吃了一 顿饭!前心都贴到后脊梁了!」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吕淑咆哮道:「你们算什么玩意儿?他妈的先是 被一帮家奴吓得乱蹿,这会儿居然连一群阉人都打不过!祖宗的脸都被你们丢尽 了!」 「丢脸的可不是我!」那军官叫嚷道:「上阵厮杀,生死由命,没什么好说 的!可人家一天能拿五十金铢!我们呢?这会儿天寒地冻,兄弟们身上连件寒衣 都没有!」 「你们拿得少吗?」吕淑恼道:「朝廷一年花几十万金铢养着你们!你们就 是这样报答太后的?」 那军官瞪着眼睛道:「十一叔!你摸着良心说:那几十万金铢真都花到我们 头上了?你要敢当着大伙的面说一句,我这会儿就冲上去!死到最前头!」 吕淑气得一个倒仰。卫尉军一堆吕家人,个个都不是善茬。军中空饷他吃的 大头,当然瞒不过他们。这会儿被人当面摔到脸上,他恨得牙痒也无可奈何。 几个人上来把那名军官拖下去,「行了行了,胡沁个什么呢?不说话没人当 你是哑巴!」 「哎哟喂,都冻成这孙子样了,还不赶紧烤烤火去?」 另外几名吕家子弟过来劝道:「十一叔,你别恼,那货就是个棒槌,生下来 就缺心眼儿。」 「就是就是。让我说,咱们打也打了,没有功劳还能没有苦劳?有没有打下 来那是另一回事。」 「哥哥这话说得没错。」另一人接口道:「这大雪纷飞的,兄弟们冻得连弓 都拉不开。再说人家那个玩平山火法的,绝对是一等一的大法师!一炸一大片, 铁甲都防不住,连胡巫都给吓跑了。还怎么打?」 「打不过,那叫非战之罪。只要咱们出力了,谁也说不了二话。」 吕淑听明白了,这帮货的意思是大伙假装打了,他也假装指挥了,剩下的, 就等着主力平定乱军之后,再来收拾长秋宫这点不长眼的余孽了。 「你们都给我滚!滚!滚!」 ………………………………………………………………………………… 秦桧随主公一起入宫,随即联络刘建一方,表示同意结盟。果然不出所料, 剑玉姬不是那种别人说什么就信什么的傻白甜,她传话过来,为了表达双方的诚 意,由刘建出诏书,尊赵飞燕为皇太后,以上林苑奉养太后。同时封赵飞燕之父 为侯,用传国玉玺。作为交换,赵飞燕也必须出具诏书,承认刘建的帝位,用长 秋宫的皇后印玺。 「贱人!」程宗扬恨恨骂了一句。 这诏书递出去就是把柄,但眼下不可能拒绝。程宗扬只好问道:「殿下,你 看呢?」 赵飞燕道:「但凭公子作主。」 「给她!」 秦桧笔走龙蛇,文不加点地拟好诏书,然后给赵飞燕念了一遍。 秦桧文章写得骈四骊六,文采斐然,念得更是抑扬顿挫,声情并茂——不光 赵飞燕没听懂,程宗扬也没听懂几句。 但不管诏书写的什么,赵飞燕都没有什么好在意的。等用过印玺,秦桧拿着 诏书离开,她才低声问道:「欣儿呢?他该当如何?」 「定陶王暂时先留在殿下身边。」程宗扬咳了一声,意有所指地说道:「依 我看,刘建的帝位不会长久……」 赵飞燕眼中露出一分苦涩,「我只盼他平平安安就好。」她双手合什,低叹 道:「可怜他小小年纪便父母双亡,又不幸生在帝王家……」 程宗扬安慰道:「你若是放心不下,这会儿就把他叫进来。」 赵飞燕摇了摇头,「让他多睡一会儿,待天亮再说。」 外面一个尖细的声音道:「奴才拜见娘娘。」 赵飞燕怔了一下,然后看向旁边的程宗扬。 程宗扬掀开帷帐,蔡敬仲躬身入内。他撩起衣摆,屈膝跪下,向赵飞燕隆而 重之地行了三拜九叩的大礼。 赵飞燕连忙道:「蔡常侍请起。」 蔡敬仲依言站起身,然后看都没有看赵飞燕一眼,便神情严肃地对程宗扬说 道:「我要自焚。」 程宗扬差点岔气,「啥!?」 「趁这会儿宫里人多,正好做个见证。」蔡敬仲胸有成竹地说道:「我方才 看过,东南角的承恩楼就不错。一来位置好,靠近阿阁,视野开阔,一览无余。 我在楼上一烧,远近都看得清清楚楚。二来承恩楼独处一隅,便于控制火势。三 来墙外面就是沟渠,方便你们锉骨扬灰。四来眼下正刮北风,烧尸的臭味飘不到 宫里……」 蔡敬仲絮絮叨叨说了许多,果然是思虑周全。 程宗扬目瞪口呆,半晌才道:「你的意思是——你要自焚?」 蔡敬仲脸上露出一种温和的怜悯与同情——就像看一个智力发育不健全的弱 智儿童一样看着他。 程宗扬知道自己说了一句人家早就说过的废话,显得神经反射弧特别的长, 可不说出来实在憋的慌。他晃了晃脑袋,好让脑子清醒一下。 「为了赖账?」 「那只是其次。更重要的是蔡敬仲这个人必须要消失。」蔡敬仲十分体贴地 说道:「你总不想让他的仇家以后找到你那里去吧?」 「你有仇家?」 「马上就有了。」 说得太好了。蔡爷觉悟这么高,程宗扬只能无言以对。 「听说霍大将军的人快要到了,我先安排一下,免得到时候赶不上趟。」 很体贴,很周到。程宗扬继续无言以对。 蔡敬仲退后一步,向赵飞燕三跪九叩,阴声细气地说道:「奴才告退。」 蔡敬仲姿态作得不可谓不足,可从头到尾都没把赵飞燕当活人。赵飞燕对此 也唯有含笑而已。对太后身边这位不与人亲近,却偏偏深得重用的大太监,即便 如今倒戈,赵飞燕也免不了有些忐忑。 「等一下!」程宗扬道:「我跟你去承恩楼,看着你烧。」 蔡敬仲奇道:「你去承恩楼干什么?你得赶紧去昭阳宫啊。」 程宗扬心里咯噔一声,「昭阳宫怎么了?」 蔡敬仲道:「金车骑那边人手单薄,大小姐带着人过去增援了。」 程宗扬愣了半晌才叫道:「她疯了!?那可是一群兽蛮武士!你们怎么不拦 着她?」 蔡敬仲一脸没表情的看着他,「奴才只是个不中用的死太监。莫非主公在此 就能拦得住云大小姐?」 程宗扬噎了一口。这死太监,尽说什么大实话! 「我去昭阳宫!等我回来再烧!」程宗扬心急火燎地奔出宫去。 ………………………………………………………………………………… 从长秋宫到昭阳宫要穿过阿阁,幸好此时搏杀的主战场在崇德殿,加上大雪 路滑,沿途并没有多少敌军。即使有人看到,也只是远远呼喝几声,射来几支羽 箭。 沿途宫室一片狼借,台阶上、宫墙下、沟渠中,到处倒伏着死者的尸体,除 了战死的军士,还有被杀的宫人、内侍。此时尸首都被大雪覆盖,只能依稀看出 一个隆起的轮廓。 各处宫室大都被人抢掠一空,兰台中藏的都是简牍书卷,也未能幸免,门前 阶上散落着大量竹简。 越靠近昭阳宫,死气越发浓郁。宫内的宫人、内侍其数逾万,能逃进长秋宫 的不过十之一二,大多数都分散在各处宫苑。昭阳宫内侍最多,遭遇也最惨。天 子驾崩当晚,就被吕冀屠杀了一遍,接着刘建入宫,又有许多宫人死于乱军。好 不容易躲过两劫,却遇到更凶残的兽蛮人。那些兽蛮人完全是报复的心态,不分 良莠,逢人就杀,整座昭阳宫都似乎变成修罗地狱。 程宗扬揉了揉额角,把心头的烦燥强压下来。 刚靠近东阁,便闻到一股浓烈的血腥气。通往含光殿的廊桥内遍布尸体,许 多死者大睁着眼睛,脸上凝固着临死前一刹那惊恐万状的表情,尸身上留着巨大 的伤口,甚至肢体不全,就像被野兽凶猛地撕咬过一样。 远处传来一声咆哮,震得人双耳隐隐作痛。程宗扬加快速度,踏着满地的鲜 血往含光殿飞掠过去。 殿前的灵堂已经被彻底捣毁,供奉的天子灵位也被人踩得粉碎。西阶那面为 天子召魂的灵旗从中砍断,书写着天子名讳的白帛掉在雪地中。殿外鲜红的地毯 落满白雪,又被人反复践踏过,早已泥泞不堪。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那些兽蛮人仍聚在殿外,始终未能踏上台阶一步。 十余名军士举着重盾,在阶前围成一个三角形,为首一人盔上戴着白羽,正 是霍子孟门下的家奴,羽林郎王子方。他胸前的皮甲被撕开一道大缝,肩甲也被 利爪撕碎,露出血rou模糊的伤口。 周围的兽蛮人咆哮着往前攻杀。廖扶的冰封术只冰冻了阿阁一带,含光殿外 又铺着地毯,即使廖扶在此,也不可能故技重施。他们没有再使用巨石,而是挥 舞着巨斧,一下一下猛劈。 一名军士用重盾挡开巨斧,右手的环首刀伺机而出,劈在兽蛮人腰间。他这 一刀劈得极快极猛,但那名兽蛮人似乎出于野兽的本能,几乎在他出刀的一瞬间 向旁跃出,另一名兽蛮人长爪疾挥,锋利的爪尖像铁钩一样扣住他的皮甲,把他 从阵中拖出。 军士们来不及救援,那名同袍已经兽蛮人撕碎,鲜血雨点般洒落下来。让人 头皮发麻的是,那些兽蛮人竟然像野兽一样吞食他的残肢。 趁着殿前军士们阵容不整,一名兽蛮武士挥起重槌,横扫过来。王子方挺刀 狠狠一挡,然后顺势往那名兽蛮武士心口刺去。 「叮」的一声,刀尖刺中护心铜镜,滑开寸许,重重刺进兽蛮武士胸口,可 惜差了少许,没能刺中它的心脏。 王子方手腕一拧,刀锋绞住肌rou,刮在兽蛮武士的肋骨上,发出令人牙酸的 磨擦声。 那名兽蛮武士嘶吼着张开大口,咬向王子方的脖颈。王子方急切间来不及拔 刀,只能勉力斜过身,一边抬起手臂,挡住喉咙。 兽蛮武士牙关一合,狠狠咬住王子方的手臂,两对狰狞的獠牙刺穿他的皮肤 和肌rou,「格」的一声,咬断了王子方的臂骨。 王子方伤口鲜血狂喷,他拼尽全身的力气拔出佩刀,往那名兽蛮武士眼中刺 去。 刀锋从眼眶深深透入颅骨,那名兽蛮武士晃了几下,然后颓然倒地。 王子方手臂被整个咬断,脸色煞白地跌坐在台阶上。 一只大手从后伸来,抓住王子方的脖颈,把他提了起来,往后轻轻一抛,送 进殿内。然后五指握紧,化为一只铁铸般的拳头,重重砸在一名兽蛮武士的面门 上。 骨头碎裂的声音清晰响起,那名兽蛮武士面门整个被砸得凹陷下去,鼻骨断 裂,獠牙迸碎,鲜血混着碎rou泼溅出来。 赵充国一拳毙敌,旋即拎起斩马刀,与一名兽蛮武士的巨斧硬拼一记。那名 兽蛮武士双肩肌rou隆起,巨大的青铜轮斧夹着雪花猛劈过来,却像是撞在铁板上 一样,被震得连退数步。他尖利的脚爪扣住地面,将地毯撕得稀烂,露出地毯下 白玉般的石板。 兽蛮首领排众而出。兽蛮人身形本就高大,那名首领比寻常兽蛮人还高出半 头,寒风吹过,他浓密的长发像狮鬃一样浮动起来,露出半边仿佛被烈火焚烧过 的面孔。他左脸只剩下干瘪的肌rou,一只眼睛荡然无存,只有扭曲变形的眼眶空 荡荡地张开。 「兀那汉子。」他胸腔起伏着,发出闷雷般的声音,「你很强大。如果吃掉 你,我会变得更强大。」 周围的兽蛮人发出低沉的咆哮声,似乎盯着一盘美味一样盯着赵充国。 赵充国扭了扭脖颈,颈骨发出几声脆响,「我瞧你这模样,像是被人逮住丢 到锅里过?让我猜猜,是红烧狮子头吧?」 几名来自车骑将军府的军士放声大笑。 古格尔獠牙咬紧,仅剩的一只眼睛中露出寒光。 张恽尖声道:「天子灵寝就在此地!只要吃掉天子的尸体,你就能得到真龙 的力气!」 古格尔舔了舔嘴唇,「那个天子最宠爱的妃子很美味,口感就像小羊羔一样 鲜嫩,可是一点力气都没有。」 「皇帝是真龙,皇后才是真凤。」张恽叫道:「你先把天子吃了,再去吃掉 皇后,正好凑够一对。」 赵充国脸上的刀疤跳了跳,狞声说道:「人rou有什么好吃的?」他挑了挑下 巴,「那厮不男不女,吃起来才别有风味。你瞧那屁股蛋子,啧啧……不来块后 臀尖尝尝?」 张恽躲在一名兽蛮武士背后,伸着脖子叫道:「赵充国!你少挑拨离间!」 「啊——呸!」赵充国一口唾沫飞出数丈的距离,全啐在张恽脸上,一点都 没浪费。 大冷天的,冷不防被人洗个脸,张恽不禁呆若木鸡,傻了半晌才狼狈地提起 衣袖,一边在脸上使劲擦着,一边尖叫道:「杀了他!杀了他!」 古格尔拿出一起巨斧,在空中挥舞了一下,斧轮劈开空气,发出低沉的呼啸 声。 赵充国双手握住刀柄,长逾六尺的刀身斜斜指向地面,他微微伏着身,腰背 绷紧。 忽然地面一震,一条身影从天而降。那人重重落在地上,双脚落处,坚硬的 汉白玉石阶被踏出蛛网般的裂纹,冰裂般朝四处蔓延。 「赵长史,给我个面子。」程宗扬头也不回地说道:「这一场我跟他打。」 赵充国伸头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地面的裂纹,然后咧开大嘴,「老五,这就 是你说的那个程哥儿?有两下啊。」 卢景一身破衣,乞丐一样靠在金镶玉嵌的蟠龙柱上,一手拿着破碗,一手捏 着炒熟的黄豆,边吃边道:「废话,我们孟老大一手调教出来的,还能差了?」 「云大妞!云大妞!」赵充国扯开喉咙道:「你老公来了!」 云丹琉玉脸通红地走出来,厉声道:「赵充国!你放什么屁呢!」 赵充国眨巴眨巴眼,「老五,不是你说的吗?」 「孙子!你就害我吧!」卢景把破碗一揣,缩到柱后,「我啥都没说!」 程宗扬似笑非笑地看着那个兽蛮首领,「天子的宠妃很好吃吗?」 古格尔独眼微微眯起,狐疑地打量着他。 程宗扬竖起一根手指,「我就问你一句话——你怎么从大草原活下来的?」 古格尔独眼爆出一丝精芒,他巨大的鼻腔抽了抽,沉声道:「我闻到过你身 上的气味——是太阳的味道。」 程宗扬足尖一挑,勾起一柄佩刀,握在手中。那柄佩刀是王子方所用的汉军 制式环首刀,虽然比寻常战刀更精良一些,但也不是什么神兵利器。可握在程宗 扬手中,仿佛有无数细微的光点从刀柄往刀尖流动,原本平淡的刀身越来越亮, 仿佛一轮太阳撕破夜空,黑暗中的一切都无所遁形。 古格尔仿佛被勾起以往惨痛的回忆,独目越眯越紧,脸上被火烧过的伤疤无 法抑制地抽搐起来。 「都死了……都死在大草原的太阳下面……整个草原都被掀起一层,连地下 的沙子都被烧焦了……部族中无论最勇敢,还是最强壮的武士,都被烈日烧成焦 炭,用手一摸就变成灰……帝国的信使把我从沙子下面挖出来,送回部族。从那 时起,我就害怕见到太阳,怕它喷出火焰,把我们全都烧成灰……」 古格尔狰狞地笑了起来。他嘶哑着喉咙道:「吃了你——我就会获得太阳的 力量!」 巨斧卷起大片风雪,呼啸而下。程宗扬双手握住刀柄,丹田气轮疾转,一直 作为压箱底的九阳神功全力爆发,刀身带着耀眼的白光迎向巨斧。 刀斧相交,长刀的亮度猛然跃升,犹如一轮太阳,放射出万丈光芒。 「轰」然一声巨响,青铜打制的巨斧整个崩碎。古格尔双手虎口迸裂,大拇 指折断一样向后翻去,他狮鬃一样的浓发仿佛被烈火焚烧一样焦枯弯曲,胸口的 护心铜镜布满裂纹,一块一块掉落下来。 兽蛮首领向后弯曲的腿关节从中折断,向前跪倒在地。以两人站立的位置为 圆心,周围数十丈范围内的积雪瞬间消融,就像是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 赵充国张大嘴巴,半晌才道:「云妞,你这老公可不止两下子啊……」 云丹琉羞怒地啐了他一口,却又忍不住心底的骄傲。她双眼亮晶晶地看着自 家男人,心底暗道:这家伙果然是个卑鄙小人,连床都上了,居然还藏私!这手 功夫从来都没露过。 整个含光殿仿佛由夜转昼,宫殿上高耸的金凤,屋脊矗立的海马、獬豸,檐 角悬挂的铜铃,虹桥飞廊,玉砌雕栏,无不沐浴在阳光下,一时间寒意尽去。连 金蜜镝也走出大殿,凝视着场中的年轻人。 刀身的光芒渐渐收敛,程宗扬的头冠和束发的丝带全部崩碎,额角那处伤疤 红得像要滴血一样。 也难怪众人震惊,这一击远远超出了程宗扬如今的境界。他两日来吸取的死 气都积蓄在丹田和经络之间,在这一击中尽数释放,如果不是他境界不够,根本 无法驾驭如此庞大的真气,绝大部分都流失在天地间,化成光热白白浪费,面前 的兽蛮首领早就被烧成一团灰了。 饶是如此,程宗扬展露的修为已经有足够威慑力。剩下的兽蛮武士在强光下 面露惊恐,竟无一人再敢上前。 程宗扬把刀尖抵在古格尔唯一完好的眼睛上,「最后一个问题,那个信使是 吕冀还是吕巨君派去的?」 古格尔口鼻中淌出鲜血,他张开嘴巴,发出几声低吼,却再吸不进一口气。 那些兽蛮武士也发出几声低吼,慢慢向后退去。他们越退越快,然后奔跑起 来。其中几名甚至变身成野兽,跃上屋脊,不多时便消失在黑暗中。 古格尔只剩下最后一口气,他再也支撑不住,庞大的身体慢慢倒下。 程宗扬低声道:「这一刀献给师帅。」说着刀光一闪,仍然带着余温的刀身 穿透了兽蛮首领的胸膛,将他钉在地上。 古格尔呼出最后一口气,胸膛凹陷下去,再没有一丝气息。 场中只剩下一名幸存者。张恽哆嗦着跪在地上,他双眼被强光刺激,泪流满 面,裤裆湿漉漉的一大片,不知什么时候给吓尿了。 程宗扬淡淡道:「那个信使不会是你吧?」 「不是我!不是我!」张恽哭叫道:「是颍阳侯的门人!」 吕不疑?程宗扬心下冷笑一声,真好,这下有理由对吕氏斩草除根了。 「昭仪什么时候被他吃了?」 「不是!不是!我骗他的!他吃的是个宫女!」 「昭仪呢?」 「在襄邑侯府!她还活着!还活着!」 ………………………………………………………………………………… 「兄弟,忍着点。」 王孟撕开一幅为天子挂孝的白绫,将王子方断臂扎紧,然后用牙齿熟练地打 了个结。 赵充国蹲在旁边,一边帮他按住伤处,一边啧啧赞叹道:「大兄弟,这手艺 不错啊。」 「那可不是?」王孟牛逼哄哄地说道:「我们大汉游侠跟你们朝廷军官不一 样,吃顿饭都能动两回刀子!天天打打杀杀,玩的就是刀头舐血!什么缺胳膊断 腿,我可见得多了……针呢?」 「这儿呢!这儿呢!」 这里是妃子的寝宫,不缺针线,赵充国早已找好针匣,翻开捻了一根细针给 他。 王孟接过来,一手拿着丝线,眯起一只眼睛,认好了针,然后捏住王子方胸 前的伤口,眼也不眨地在皮rou上飞针走线。 赵充国两眼火热,「大兄弟,你还会绣花呢?」 「这算什么?上回有个二货,喝醉了要上山日虎,反过来被老虎给日了,那 脸撕得跟布条似的,最后还是被我给救回来了。」王孟吹嘘道:「我这手艺可是 打小练出来的,正经的童子功!」 「说你胖你就喘上了?」赵充国亲热地说道:「有没有兴趣投军?我们军中 就缺你这号人才,哎哟,瞧这扎的细致劲儿,跟娘儿们似的。」 「你才娘儿们似的!」 「得得得,哥哥说错话了,说错了。」赵充国道:「你这脾气很暴躁嘛,正 适合投军啊。」 「当官老爷?老子没兴趣!」 「你可以当个好官嘛。就跟哥哥我一样,靠俸禄吃饭,靠战功升官,一辈子 不欺负穷人。你想想啊,世上官就这么多,多一个好官,不就少一个坏官吗?」 这边赵充国挥舞着小铁铲,使劲挖郭解的墙角。另一边云丹琉也被程宗扬追 上,被人在大庭广众之下揭破私情,豁达如云大小姐也吃不住。如果不是卢景逃 得太快,起码要把他砍成七块才能泄愤。 云丹琉冷着脸道:「你来做什么?」 「我来看你的。」 云丹琉翻起眼睛,看着头顶的藻井,不屑地说道:「我还用你看?」 「我一听说你来昭阳宫增援,当时就慌了,一口气从长秋宫跑过来。」 「老实说!」云丹琉沉下脸,「你还有多少底细瞒着我?」 程宗扬愕然道:「哪儿有?」 「还在装!」云丹琉咬牙切齿地说道:「你以前跟我过招的时候,是不是都 在心里笑话我呢?太卑鄙了!」 「这都是误会。」 「哈哈。」云丹琉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 「真的!」 「我是瞎的吗?你刚才那一刀,是什么功夫?以前怎么没见你用过呢?是不 是觉得我不配跟你过招啊?程少主?」 云丫头最在意的原来是这个,以为自己以前是跟她假打。那怎么可能?自己 多少次连命都险些丢了。 程宗扬低声道:「这是我最大的秘密,从来都没跟人说过。」他戒备地看了 看四周,然后一脸神秘地招了招手。 云丹琉附耳过去,程宗扬低声道:「我这门功夫叫九阳神功。师帅亲授的绝 学——必须连御九女,才能施展出来。哎哟!」 云丹琉狠狠踩了他一脚,「以为我没听说过太乙真宗的九阳神功吗?连御九 女?你昨天竟然搞了九个!」 第七章 十一月初八。寅时。 南宫。昭阳宫。 天子灵柩仍停放在含光殿内。为帝王准备的金缕玉衣早已制作停当,可惜天 子尸骨未寒,各方就打成一锅粥,尸身上只盖了一幅白布了事,连寿服都附之阙 如。 殿内除了金蜜镝等人,还有一些侥幸生还的宫人,甚至有些从其他宫苑躲避 乱军逃奔而来的。天子的亲眷都避往长秋宫,这些宫人不敢出去,于是都被留在 殿内守灵,天子身后之事倒也不显冷落。 只不过这么多人里面,除了金蜜镝之外,连一个有份量的人都找不出。那些 本该在灵前哭嚎的诸侯、外戚、大臣们,把天子扔在脑后,自顾自在宫内打得不 可开交。刘骜死后有灵,想必也不能瞑目。 程宗扬在天子灵前三跪九叩,致礼尽哀。他倒不是愿意给这死鬼天子磕头, 纯粹只是给金蜜镝面子,免得因为一点礼法上的小事,跟这位老臣起什么纷争。 殿内护卫多是金蜜镝府中的亲随,他们和赵充国一样,在沙场拼杀多年,无 不战功累累。一个六百石的大行令,还真没被他们放在眼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