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果珍03.雨中的田小狗

    身處於學校中的教授，總有些身不由己的時刻，像是參與王公貴族間的飯局就是種無法避免的行程，定期出席，遊走於各富麗堂皇、金碧輝煌的大宅之間，飯局參加的久了，許多人就沉迷於其中，受盡吹捧，付出抑或是失去，各取所需，賓主盡歡。

    自從七年前來到公國後，金碩珍可以說是受到了學校、也就是斯圖爾特家族的庇護，他在這裡念書、獲得學術成就及授課，如果沒有斯圖爾特家族的話，他應該很難在公國安身立命。

    斯圖爾特家族歷史淵源已久甚至超越王室，即使近百年來受到王族的打壓，還是公國裡屹立不搖的存在。金碩珍初到骸珀學校時校長由當時的斯圖爾特家族主事者掛名當家，他們之間沒有過多交集，甚至於一年中金碩珍都看不到校長幾次，但自從兩年前老斯圖爾特退位後，校長一職由老斯圖爾特的孫子接手，社交圈暱稱小斯圖爾特，三十多歲的他認為與其重視學校在學術文化界的發展，不如跟國內外名流貴族間的往來才是最實際且最直接的交流。

    骸珀學校裡頭可以說是塊活招牌的大概就是金碩珍教授無誤，有豐沛的知識與地位外，更揚名遠播的就是他那精緻俊雅的容貌、有如王族一般的氣質底蘊，說話談吐間是清冷疏離但又有著隱隱魅惑的反差，這樣一塊寶物自然對小斯圖爾特來說是愛不釋手。

    小斯圖爾特毫不掩飾自己對金碩珍的喜愛，不過慘遭拒絕之後他也沒惱怒，任何聚會都會強制帶著金碩珍出席，除了顯擺炫耀外，更是告訴社交圈，不要想動他看上的人。

    他也曾經直言道，如果不是公國還需借助金碩珍教授在礦物學上的知識與能力，他早就會把金碩珍囚禁在只屬於他的秘密花園中，折斷他的翅膀、烙下如蝴蝶翅膀斑的烙印，一生珍藏，直到他厭棄或是生命提早消失的那一刻。

    面對這樣如此恐怖的告白，金碩珍也無處可逃，他只能在斯圖爾特家族的庇護下苟活著，索性他還有掌控礦物學的能力，小斯圖爾特也真沒對他做出什麼踰矩的行為，就只是像戴著一件吹噓誇耀的華麗掛件到處虛榮展現，陪他出席任何公開場合，今晚就是如此。

    一群貴族聚會的酒宴中，金碩珍安靜地獨自一人在窗邊喝著無酒精的飲料，除了偶爾要與小斯圖爾特共舞外，憑他是小斯圖爾特的共同出席人身分，也沒人敢上來騷擾他，頂多路過以言語調侃幾句，倒沒有其他實質上的動手動腳，而那些話語對金碩珍來說猶如耳邊吹過的薄霧，什麼都沒有留下，所以他一點都沒放在心上。

    他待在窗邊，手持瑩光閃爍的玻璃杯，燈光照耀下，整個人熠熠生輝，姣好如天使般的面容讓人移不開視線，許多人的目光兜兜轉轉之後都會重新回到他的身上，仿佛被黏稠的蜂蜜黏住一樣。

    金碩珍看著窗外，感覺天氣變得不好，空氣逐漸沉重，像是快要下雨了。

    晚上的交際酒宴沒有持續很晚，結束之後金碩珍就與小斯圖爾特一同坐馬車離開。

    馬車中一如往常的沉默，小斯圖爾特撐著下顎端看著他對面的人，這麼難攻下的人他此生還是第一次遇到。

    「送你回宿舍？」

    「煩請，謝謝。」

    小斯圖爾特誇張地嘆了一口氣，向後仰坐躺靠在柔軟的錦墊上，「你什麼時候改變想法都可以，絕對不要對我客氣。」

    金碩珍沒有回答，只是向外看著馬車外的街景，雨還沒有下來，冷風卻逐漸吹起。

    「在洛特斯克車站把我放下來吧。」

    「這麼晚你要去哪裡？」

    「只是去買點東西。」

    小斯圖爾特只是挑眉，就吩咐車伕轉了方向。

    馬車在車站前停下，時間已晚，進出車站的旅客不多。

    「需要等你多久？」

    「別等我。」金碩珍不帶一絲情緒看著小斯圖爾特，「等下買完東西後我會自己回去，車站外還有出租馬車。」

    小斯圖爾特定定盯著金碩珍，隔了好一會兒才放開視線，從座位底下拿出一柄黑色長傘，他遞給金碩珍，卻在對方接下傘時候順勢握住他的手。

    「請閣下放開手。」

    「真是生疏的稱呼啊！」小斯圖爾特也沒為難人，鬆開手，「以你的美貌，如果在車站被人騷擾請大聲呼喊。」

    「看來現在就是應該呼喊的時機了。」金碩珍白他一眼，沒客氣地接過傘就下車，他對幫開車門的車伕點了點頭，就逕直走入了車站。

    車站中有許多店鋪，販售著各式各樣的商品，洛特斯克車站是公國中最大的車站，火車可以直行出入國境，因此店鋪裡有著來自全國四方的特品，原本熙熙攘攘的大廳在夜間時候人潮逐漸減少，金碩珍尋了一個空位坐下，仰頭看著牆壁上方的墨字時刻表。

    公國的交通四通八達，可以藉著火車穿越國界線去到鄰國的市鎮，但是現在的他卻哪裡都不能去，他已經在公國待了七年，就連到山中採礦檢驗也是跟著礦石團隊一起出行，甚至於他連獨身一人踏出王都彩石城都沒有過，明明他以前的國家內亂已經平息，他卻不知道到底是無法回去還是他根本不想回去？

    就這樣呆愣愣坐在大廳中，直到十二點最後一班火車離去，站務人員開始清理車站，並將一些停留窩在角落的人趕了出去。

    十二點到清晨五點車站會關閉，如果錯過最後車班的旅客要搭明天第一班車，只能到外頭找尋住宿的旅店，但不是每個人都有可以住宿的盤纏，因此一些人，包括流浪漢會待在車站外的牆邊暫宿一夙，拿些破舊的外套或紙箱遮蔽覆蓋著，尤其像這樣的雨夜，淋不到雨的簷下成為熱門暫居場所。

    金碩珍站在車站門邊，這樣的深夜搭馬車回去是安全的做法，但此時此刻他卻萌生了不想回去的念頭，宿舍中空空蕩蕩，徒生寂寥而已。

    如果他浪蕩一點，直接到酒吧中找個男人去旅店也好，至少不是一個人，身邊有個陌生的體溫都勝過獨自一人的清冷空虛。

    嘆了一口氣，自從來到公國，他身邊已經七年沒有別的男人了。

    背倚靠著廊柱，目光不經意地從車站外牆邊掃過，一排無處可歸的人縮成一團一團坐著，不是用大衣毯子包裹就是簡陋的用紙箱覆蓋，氣溫已經降得很低，呼出口的溫度有著淡淡白煙，某些程度上他也跟這群人一樣，有家歸不得，抑或是根本沒有了家。

    然後到了清晨時候，一些倒楣撐不過的，就成了僵硬的姿態然後被警務局抬走，送到教堂中，其中大多數會因為沒有被認領而被草率下葬。

    然後他看到一個從紙箱邊露出、毛茸茸的裝飾物，就像小動物露出的尾巴一樣，成片狀的瓦楞紙板遮住了後頭的人影，看不到一絲的身形，金碩珍只覺得眼熟，但沒多想，舉步就要往出租馬車方向走。

    撐開傘走了幾步路，踢到地上濕漉漉的小石塊，他垂眼看了下，就在這一瞬間想起在哪裡看過！

    他轉身大步走到簷下，在那個紙板前停下，蹲坐在一旁的人只是抬眼看了看，沒有對他多加理會，不過還是因為他的美貌多看了幾眼。

    「田田柾國？」

    金碩珍遲疑地輕聲開口，心想應該是湊巧或錯認，不然一個學校學生怎麼可能大半夜會在這外頭露宿？

    聽到喚聲，被雨濺濕的紙板動了動，一個毛茸茸的腦袋從軟塌的紙箱後抬了起來，竟然真的是他們學校的學生田柾國。

    金碩珍吃了一驚，「大半夜的你怎麼會在這裡？」

    正打著瞌睡的田柾國聽到好像有人叫他，迷迷糊糊抬起頭來，揉著眼睛看著正站在他眼前的人。

    「老師？」

    「你怎麼會待在外面？出了什麼事？」金碩珍皺起眉頭來，一個大約十八歲的孩子露宿街頭怎麼樣看都是件很糟糕的事。

    「我打工太晚下班，錯過回學校宿舍的門禁時間，就想說在這邊待到早上再回去」

    一陣寒風吹過，沒有辦法給予太多溫暖的紙箱擋不住寒冷，讓田柾國年輕的身體硬是顫抖了好大一下。

    雖然對人一向無心，但是就這樣子把人放著轉身離去，金碩珍覺得自己無法做到這麼狠心，至少得幫這學生找到一個暫時可以住一晚的地方。他伸出手拉住田柾國的手腕。

    「先起來吧。」

    田柾國順勢起身，然後被老師拉到他雨傘之下，然後向著外頭街道上走去。

    「我幫你付住宿費，找間旅社住下吧。」

    「老師沒關係！」田柾國一陣慌然，「不用不用，住外面很貴，學校宿舍五點半就會開了，我在外面待一下很快就天亮可以回去」

    「你一個孩子這樣待在外面，誰知道會不會發生什麼事？」

    「老師我說真的沒關係」沒有說出口的是他早就習慣。

    兩人還在推拉拒絕，此時漆黑的天上傳來一道光亮，很快巨大雷聲隆隆響起，田柾國嚇到摀住耳朵直往眼前人懷裏鑽。金碩珍雖然有點吃驚，但耐住性子沒伸手把學生推出傘外。

    雷響持續片刻，金碩珍就在大雨中抱著他的學生，並且不由自主地拍了拍學生後背。

    好不容易如爆裂般的雷響停止，一名陌生男子經過兩人面前，看見傘下男人的美貌讓他不禁停下腳步，深夜尚在外遊蕩的美男子就是輕易地引人遐想，他張了口輕浮地想騷擾問問看一個晚上多少錢。

    卻沒想到美男子懷中的年輕孩子抬起臉來，陰狠狠地瞪著他，突如其來的壓迫感瞬間席捲而上，仿佛他膽敢再說出一個字，下一刻就會有無數的刀片射到他身上、掏空他內臟似的，陌生男子嚇到腿軟，轉身跌跌撞撞跑開。

    金碩珍看著前來搭訕，又莫名落荒逃走的人，有些無法理解。

    「老師」田柾國從金碩珍頸邊仰起臉來，一臉惶惶然驚恐的可憐模樣，「老師那個人好奇怪」

    「所以你還敢隨便在路邊待一晚上？」金碩珍有些氣結，「別說了，我先幫你找家旅社。」

    「老師，等下還會不會打雷？我怕」

    明明身高只比他略矮一些些，但是臉龐那種青澀澄淨的感覺，加上如小鹿般透亮的眼睛，瞬間讓金碩珍認為把這樣一個孤單無依的孩子丟到旅社之中，是件非常殘忍的事情。

    但是不去住旅社的話，學校宿舍不是他出面開口就可以讓舍監放學生一馬，雖然他有聽聞宿舍管制嚴格，但沒想會到這種程度。

    無奈之下他也只好先帶著學生離開。

    「先跟我走吧。」

    金碩珍帶著人，好不容易找到一輛最後離開的出租馬車，跟車夫報了地址之後，就跟學生一起上了馬車，車輛在石板路上骨轆轆的顛簸著，兩人面對面坐著，車裡雖擋去冷風吹拂但也不顯溫暖，田柾國是縮著身體微微發抖著。

    如果把外套脫下來讓學生披著，金碩珍覺得這樣太超過，畢竟他跟學生也不是什麼太親近的關係，所以只好對學生的寒冷視而不見。

    「是第一次趕不回宿舍嗎？」

    「上次遲了五分鐘，求了好久才讓舍監放我進宿舍，他說下次還有這種情況，只晚一分鐘都不會讓我進去，今天更是超過時間很多，回去也進不了宿舍，宿舍外又沒有地方可以躲一晚，經過車站外面看有很多人也在那邊，就想說幾個小時而已，忍一下就好哈、哈啾！」話還沒說完，田柾國就摀著嘴，打了個超級大噴嚏。

    「就一個晚上，半夜到清晨，有些旅社也不會算太貴，你這樣露宿在外面很危險。」

    「再便宜也是我好幾頓的飯錢」對田柾國來說，沒有錢吃飯比睡路邊更恐怖。「老師怎麼這麼晚了還沒回家？還有老師要帶我去哪裡？」不會是要賣掉吧？

    「晚上有飯局。」金碩珍看著車窗外，已經到了街區範圍。

    馬車停了下來，金碩珍下車付了車資，田柾國跟在他身後跳下馬車，轉頭看了看四周，是建築樣式規律的住宅，一片寂靜，路街轉彎處有警備隊騎著馬在巡邏。

    金碩珍帶著人進到一戶磚造住宅中，除了一樓的房間外，迎面就看到向上的樓梯，田柾國屁顛顛地跟老師上樓，腳下踩著的是厚實柔軟的地毯，用力踏著都發不出一點聲音。

    到了二樓，金碩珍用鑰匙開了其中一間，進屋之後點燃了門邊的煤油燈，映入田柾國眼中的是一間整齊有沙發的客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