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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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索性也坐到榻上,准备好生和汪从悦掰扯清楚。 “小哥哥,我这个人有啥事向来不憋着,一定得说,我现在就很疑惑,你得给我解一解。” 这话着实不客气。汪从悦心里忽然一阵堵。 秋枕梦却不肯给他梳理心境的时间,竖起两根手指。 “汪从悦,你把话好好说清楚。我如今人来了,上京投奔你,你给我两个答复。一,你想和我过日子,我就留下和你过,二,你不想和我过,那我就回家去,横竖养得起自己,终身大事不劳你费心。” 汪从悦坐得更端正了。 他望着秋枕梦,眼前的少女亦目光灼灼地凝视着他。 她清凌凌乌溜溜的眸里仿若燃着一团火,而他的身影映在火光中,似要被焚烧殆尽。 汪从悦不堪忍受这火焰般的逼视,移开视线,不想多看她脸上任何一点细微的表情。 她单纯得像宫中十四五岁的孩子,心思浅得很,看不到未来。 也如那些戏文里唱的闺秀般,见着个喜欢的人,便义无反顾地跟着去,女儿家最重要的名分都不记得要。 等过上几年,十几年,长大了懂事了,人情冷暖也经历过,那些喜欢都消退了时,他所不能给予她的一切,便全都成了化作砒/霜的蜜糖。 到那时,她青春已经过半,后悔都来不及了。 可他又不舍得放手。 · 汪从悦不说话,秋枕梦失望地站起来,将挽起的袖子撸下去。 “小哥哥,这么些年,你给我的物件,除了头一年那只银簪子以外,全都在这儿。” 她吸了口气: “簪子没乱丢,当年好容易有了值钱的东西,便送给县里的官儿,求了几年庇护。说起来,凭这恩情我也不能逼你,你不愿意,那就罢了。” 秋枕梦说着就往外走,回了自己住的屋,背起包袱。 丫鬟正坐在暖阁炕上缝衣服,瞧见了,赶紧上来拦:“姑娘,您这是去哪儿啊?” “我回自己家去。” 丫鬟慌了神,死死拖着她,急道: “姑娘,您好好的走什么?婢子本就是老爷买来,专等着伺候姑娘的,要是您走了,家里再没旁的女主子,老爷不养闲人,岂不是要把婢子卖了?” 说着,丫鬟就哭起来。 她哭,秋枕梦更想哭。 这么多年里,她看着未婚夫的信,心里头甜滋滋得很,瞧着画,就能在脑袋里勾勒出他所有表情。 凭着这些念想,她扛过了官媒逼婚,扛过了一路上的艰险,风里来雨里去地赚钱找人。 谁知道种种辛苦,简直是媚眼抛给瞎子看,全都喂在狗身上。 未婚夫明明待她那样好,盼着和她团聚,连丫鬟都提前配上了,可就是对她的坚持视而不见,总让她好好想想,嫁给别人,还不回答她的话! 十年不见,难不成他以为自己涨了一辈,变成她爹了吗? 秋枕梦看着丫鬟哭,脑壳都大了,安抚道:“别害怕,你家老爷人还是不错的。” “那只是对着姑娘的老爷。”丫鬟哽咽道。 未婚夫不打算和她过日子,她不能把后半生时间浪费在这里。 秋枕梦一狠心,背着包袱便出了屋,丫鬟追出来,拖住她包袱。 正混乱间,一道人影走进庭院,高挑而清瘦,午后阳光流在他身上,浅浅一层金。 丫鬟瞧见他,哭声便止了,松开手,低着头默默流泪。 汪从悦站在牵牛丛边,只扫了丫鬟一眼,视线便停留在秋枕梦身上。 他快步走过来。 都这个时候了,秋枕梦竟然还有心思看他的步子,依旧是仿佛丈量过的刻板。 汪从悦到了她面前,睨一眼丫鬟,丫鬟旋即退回了屋子。 此时院中无人,他抬起手,像要环住秋枕梦的肩,然而还未落到衣衫上,便又蓦然收回。 “孤身女子在外面多有不便,留下来,我时时刻刻照看你,不好吗?”汪从悦说,眉间微微现着一条痕。 他像一只猫。 秋枕梦脑海中忽然蹦出这么个念头。 在她以为被抛弃的时候展露温柔,在她以为被接纳的时候悄然退开,若即若离,忽远忽近。 叫人难过。 秋枕梦没回答,自腰间解下那只佩,大头黑鲤鱼粗糙的雕刻线条,衬得她指掌白皙光润。 “这个我用不上了,给你吧。我只跟和我过日子的人住一起,你既然不打算要我,留下也尴尬。” “你……别胡闹。” 汪从悦眼里不带半分笑意,隐隐避开她的视线,似乎没词了似的,重复着“别胡闹”。 这次他反而说得多了些。 秋枕梦怀疑他平日里从没说过这么长的话,声音中竟杂了疲累: “好生嫁人,得个正经名分,生儿育女,闺房之乐,你都没经过,做什么定要跟着个阉人过?我原想着等你嫁了,我护着你,你过得顺遂就罢了,过得不好了再回来,我总是能养得起你的。” 汪从悦微不可察地叹口气,调子终于有了高低起伏,叫人能窥得一二情绪: “跟我有什么意思?女儿家最重要的东西,我半分都不能给,到时候你想走,我定不叫你走,得个半辈子后悔,值什么?” 秋枕梦仰头看他,托着玉佩的手悬在半空中,倔强地没有收回。 她说:“可我就是在等着你。以后怎么样连影儿都没,可我若嫁了别人,眼下定会后悔的。” 她只想嫁给一个人。若那人不要她,她便自己过一辈子。 秋枕梦举得酸了胳膊,也不见汪从悦接过玉佩。 他眼尾沁着红,只定定地看着她。她顺了顺被风吹乱的鬓发,蹲身将玉佩放在地上。 “还你。” 视线里忽然飞过十年前岭门的大雪。 · 那年雪下得很厚,入夜更难熬,门时不时便会被砸开,娘卖绣品勉强换的粮食,眨眼间便被抢得干干净净。 狂风卷着雪吹进卧房,冻得她发抖。 娘捂着她的嘴,搂着她。 “那是咱们的东西,娘,让我抢回来吧,我饿,娘,我饿。” 娘说:“你去抢,他们不会还的,还会拿你换几天口粮,娘以后就再也见不到你了。” 前半个严冬格外饥寒交迫,娘买来的丁点粮食只有三成能吃到口中。 她饿得骨瘦如柴,哭着求娘:“娘,咱们去抢回来吧,要是小哥哥在,他一定会陪着我抢的。” 手无缚鸡之力的娘抱着她哭,哭声零落在风雪里。 家门不远处的沟壑中,有半个发青的婴儿头颅,正被面色蜡黄的男人刨出。 男人被哭声惊动,忽然望向她们。他丢下头颅,走过来。 他向娘讨要她。 娘不给,拿身子护住她,被男人撕扯摔打。她突然推开娘,摸起枕下藏着的锈剪刀。 然后就是男人刺耳的惨叫,她被掀翻在深雪中,眼冒金星,几乎喘不过气。 风与雪纠缠着自耳边翻涌掠过,太阳奄奄地黄着,不刺眼,黯淡得很。 握着剪刀的手淌过温热的液体,脖颈上箍着的大手却很凉。 后来的记忆,便只剩娘在灶旁蹲着,借火光辨认信件上的字,念给她听。 她嗓子哑了,脖颈间一圈青紫,盯着封皮上的“汪”字,噙着泪一点点地笑。 新搬的房子更破旧,墙角堆着的口粮却再没少过。 旁边就是县衙,县衙外讨粮吃的人,远远指着她道:“那小丫头,太狠。” 娘还说,小哥哥托赈灾官员送来的不止一封信,还有一只银簪子。 簪头上立着振翅欲飞的金丝蝴蝶,好用得很,在她昏睡不醒时,换了官吏庇护她们度过灾年。 夜里她做了一场梦。 小哥哥回来了,温柔地擦净她手上的血,将一只蝴蝶簪子递给她,望着她笑,绽开深深两个梨涡。 梨涡忽然就模糊了。 · 秋枕梦走得很快,眼看就要出了二门。 汪从悦从后头追上来,攥住她手腕。 他眼里泛着一层红,见她回过头,薄唇微微颤着,半晌才吐出一句:“你别走。” “是你不要我,”秋枕梦忍着泪,“你当我胡闹,我干嘛还要留下讨没趣。” 汪从悦指节泛青透白,用尽了力气攥着她,其实也没多疼,她使点劲就能挣脱。 “我要你,你别走……以后便是你后悔,我也绝不会凭着你走。” 他肩臂都有些发抖,轻声重复道:“我要你。” 作者有话要说: 被编编戳了,要改标题,抱歉,假更新了,没有修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