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节
萧霖觉得她给自己缝衣服的样子真的煞是好看,他几乎看得移不开眼,世上怎么会有这么灵巧的手? 她手指稚嫩,只是手背上的几道鞭痕影响了美观。 鞭痕? 萧霖忽然从怀里掏出疗伤的药膏。 真是个笨的,昨天怎么没想到给她。 萧霖上前几步,走到塌边微微弯身:“此乃疗伤的好药,宫里钟太医御制的,用了不会留疤。” 姜淮姻羞赧地捂住了自己带血痕的手,大着胆子微恼道:“很丑吗?” “不丑,只是看着有些疼。”萧霖问道,“怎么弄的?” 他的眼睛眨也不眨盯着她,像是能看穿人心。 但在这事上,姜淮姻无论如何都不可能现在便交代实话,她低了低头,轻声说:“之前山匪作乱,有人抢了我上去。” “他们打你?”萧霖问。 姜淮姻说:“有时候会打。” 萧霖目光微沉。 气氛在这一瞬间诡异地安静。 意识到了什么,姜淮姻又嗫嚅着补充一句:“他们虽然会打我,但,但……我还是清白的。” 萧霖却意不在此,他的视线上下扫了姜淮姻一身,开口说:“身上可还有其他地方有伤?” 姜淮姻本能地伸手摸向后背,极轻地张嘴:“我自己都能擦到。” “你家里面,除了你,还有些谁。”萧霖已经打开药瓶,拉着她的手,帮她擦着手上的鞭痕。 他力道很稳,重中有轻,一下一下揉在她的伤口上。 姜淮姻的脸如血滴的颜色一样,整个脸蛋都是涨红地,话倒说得清楚:“我的家没了。亲人死得死,散得散。即使他们活着,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到。” “既如此,你可否愿意跟本王回京?”萧霖道。 似乎是害怕被拒绝,他这句话问的特别慢,声音有些沙哑,手上的动作却非常温柔,一点不像位拿着剑的将军。 姜淮姻略略抬起头,只能看到他光洁的下巴和高挺的鼻梁,那双如鹰隼似的眸子她没有多看。 这种关头,看了没准就要露怯。 “……愿意。”她小声地说。 手上被萧霖上过药的地方十分清凉,快要结疤了的伤口原先又痒又麻,现在已完全被这股清凉的感觉取代。 可见药是好药,人也是好人。 姜淮姻摸了摸自己的手背,上面仍残留着萧霖触碰过的温度。 没想到这人纵横沙场小半辈子,于情场上却像个毛头小子,直白地让人受不了。 “他这算喜欢我吗?”没个商量的人,姜淮姻只好问狼牙。 狼牙道:“算吧。其实,你大可以和他说实话,他与你爹算忘年交,曾有交情。” “我爹要是知道我辗转承|欢,哪里会开心呢。”姜淮姻抬手摸了摸自己脸,勉强一笑,“且先唬着吧。” 上辈子尝过寄人篱下的苦,被人当玩|物一样对待。若不是万不得已,她何曾想这样千娇百媚。 “他没对我发火,会轻饶谢晋之吗?”姜淮姻说。 狼牙这回回答得快:“会饶个屁。” 天都看出来了萧霖不喜欢那家伙。 天能看出来的事情,沈策自然也能瞧出来。 萧霖前脚才出营帐,沈策后脚也跟着出去。只不过两人走的是截然相反的方向,沈策去了谢晋之那儿。 要他说,这个礼部侍郎也是笨的。 难道你看不出来王爷不待见你吗?明知道碍了他的眼,你还上赶着去他女人,冤死都是活该。 到了帐子里,自有侍从上来给沈策倒茶。 军营里上下条件都艰苦,沈策还是第一次在这儿喝上正宗的西湖龙井,他瞅了眼青瓷杯子里四下漂浮的香叶子,笑说:“谢大人来此当差,想必圣上对您的期望不小吧。” “沈将军过奖了,不过是普通差遣。”拿不准沈策的来意,谢晋之只管一位地谦虚。 沈策算是军中比较有文化的,心眼儿更多些,先试探一句:“不知谢大人打算何时回京?” 早听闻过并肩王不日拔营,谢晋之也想讨个好,识趣地笑道:“这边的事情已基本处置妥当,就在这一两日,便要回京赴命。” 听他这样说,沈策却一副语重心长的样子,硬是将黑说成白的:“王爷在豫州还有几件军情尚未处理,谢侍郎若是急着回京,大可自便。” “自便”二字是带点不客气的说法了,说是一个逐客令也不为过。 沈策原想再委婉点,可这谢侍郎实在不识相,为了王爷,也为了谢晋之的小命,他只好做这个坏人。 谢晋之是再聪明不过的人,面上不显,心里却门儿清,他淡淡点头:“本官明白了。” 沈策见话已传到,没什么心情再继续喝茶,很快找了个利落的借口告辞。 萧霖一见他回来,劈头盖脸落下一句:“去哪儿了?” 沈策瞅他一眼,见他心情不坏,便笑着答:“替你打发了谢晋之走。” “我几时说要打发他走?”萧霖皱眉,活像患了失忆症,他还会骂人,“蠢材。” 沈策无辜挨了声骂,正一头雾水地,萧霖已率先挑了帐帘出去,脚步飞快,同样是往谢晋之帐子里去。 “毛病。”沈策奇怪道。 被人家不留情面地撵走,谢晋之即使再想拉到萧霖这个助力,凭他的自尊也无论如何都不可能继续待下去。 他正让人收拾行李,却见并肩王亲自来了。 因为有沈策逐客在先,谢晋之这会儿仅仅眉峰淡挑,他温文地见礼:“王爷。” 萧霖是武将,说话向来喜欢单刀直入的方式,他以眸光扫向谢晋之:“这几日,本王军务上有事,没招待侍郎。后天大军拔营,今晚军中有宴饮,侍郎若没事,一同参加。” 什么叫峰回路转,什么叫七上八下? 谢晋之今日是完全地体会到。 他好整以暇奉上手边的茶,笑地得体:“王爷亲自相邀,下官岂有不去之理。” 萧霖点头,接过他递上的茶浅浅抿一口,算是知了他的情。 谢晋之脸上的笑果然变得更灿烂了——看来还有门儿。 萧霖此次平匪,带了一万军士来,在豫州待了近半月时间。他治军严谨,平常日子是一律不准士兵喝酒寻欢的,只有在大军的宴饮上才会适当放宽要求。 当然,晚上有职务在身,必须守夜的那些人,最多只能喝一碗水酒。萧霖作为一军统帅,同样得以身作则,他以三碗水酒敬了将士,余下怎么都不能再喝了。 可今晚,有个不一样的人加入了进来,就是外来户谢侍郎。 谢晋之没有军职,土匪打来他也不顶卵用,喝多少都不为过。所以军中上至副将,下至普通小卒,喝酒前都先来敬谢晋之一碗。 名义上说是欢迎,实际存着什么贼心烂肠,只有这些人心里明白了。 不到半个时辰,谢晋之已出去吐了三回。他并非肚浅之人,只是文人讲究一个雅字,在京城里,大家以杯执酒,喝个一壶也没什么。 军中这些大老粗却不一样,人家直接拿碗敬你,同他脸一般大的海碗。这一二十碗下去,若是换个身体差的文弱书生,没准能去了小命。 谢晋之好一点,只去了半条命。他上吐下泻地厉害,腿肚子一直发软,活像个五谷不勤的软脚虾。 萧霖将一切尽收眼底,无声笑了笑,撕下一条羊腿蘸酱啃了。 姜淮姻坐在他身边,同样在吃另一条大羊腿。她好似两耳不闻窗外事,专心捻了一把细盐撒到腿上,用筷子夹起rou片,柔声道:“酱汁真好吃。” 说完,似乎真的觉得味儿香,伸出丁香小舌舔了舔嘴角残余的黑色酱料。 萧霖偏头看她,喉头微动:“这是我配的,很好吃?” 姜淮姻一惊:“王爷做的?” “原先的行军环境较之现在更为艰苦。一位朋友送了我本书,说是上面很多关于野味儿的做法,闲来无事,我便配出蘸rou的酱料来。”萧霖用未沾油腥的那只手,从怀里掏出一本《大食经》给她。 “这书到底更适合女人,送你了。”萧霖说。 姜淮姻顺手翻开,不到片刻,明亮的杏眼忽然蒙上一层薄雾:“这是……” 这是她爹的书,上面有爹的笔迹写下的批注。 姜府抄家以后,所有属于姜知行的旧物尽数烧得干净,原先不少被奉为经典的书被圣上定义为“悼念故国”的证据,如今再也不复留存。 这大概是为数不多的,姜知行的遗物了。 萧霖以指覆在自己薄唇前,他对她一眨眼,轻声道:“别说出去,自己收好,给别人看见,会惹麻烦。” 一层水晶似的泪珠在姜淮姻眼眶里闪了又闪,她睫毛在颤,鼻头也微微发酸,她点头,红唇轻启:“我明白的。” 这种时候,偏偏有狼牙出来煞风景:【哇好感动啊,要是我就嫁给他了!】姜淮姻:“……你。” 【嘘,你想给人当神经病吗?直接在脑子里和我沟通,低调一点。】狼牙道。 姜淮姻说:【这样吗?】 【对,你感动吗?】狼牙问。 说不感动是假的,父亲倒台的时候,多少近亲好友避之唯恐不及。萧霖却还留着他送的书,这种态度便能说明事情了。 这一刻,姜淮姻才清晰地明白,她选择依附萧霖,没有错。 晾干了泪,放平心态,姜淮姻将《大食经》稳稳地放进衣服里贴身藏着。 这边厢,谢晋之已经出去吐了第四回 ,是真的受不了了。 他眼冒金星,若不是身边有人扶着,几乎要完全瘫到地上。 见此,萧霖终于出来打圆场:“谢侍郎远到是客,你们这些泼猴都给我收敛点。” 郭明礼是萧霖账下第一泼猴,因为年纪小,平日里最活泼。这回给谢晋之灌酒,属他灌得最多,枉做恶人的沈策都只能排第二。 郭明礼笑道:“大帅开口,末将这就收敛了,不是想着让谢大人体会一下咱军上下的活跃气氛嘛。” 郭明礼是个机灵的孩子,萧霖又喜他能说笑,没怎么见怪地拍了拍他肩膀:“眼看将亥时,都散了,准备一下后天大军开拔的事宜。” 郭明礼抱拳道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