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9章| 二公子魏宫搅局 公孙衍失意赴秦
“申已举荐了。父王因申举荐,才使内宰访查,抱回两捆竹简,听说父王读得废寝忘食呢。” “既有此说,是草民多虑了。” 日头升起,白虎让车马停在公孙衍宅院所在的巷道口外,下车步行过来。 仍在打鞋的丁三瞟过来一眼,认出是白虎,紧忙低下头去。 白虎这也认出丁三了,打个怔,又盯他一眼,从他摊位旁边走过,直入公孙衍的院门,推开柴扉,直走进去。 公孙衍仍在案头埋头书写。 白虎走到他身边,在他对面坐下,问道:“公孙兄,你只晓得伏案疾书,可晓得大门外面的事?” 公孙衍潇洒地写完最后一字,将笔唰地一掷,不偏不倚,刚好插在笔架上。 白虎却对这个卖弄视若不见,两眼只盯在他身上。 公孙衍回他一个笑:“白兄弟指的可是那几个泼皮?” “你晓得?” 公孙衍嘴角撇出一笑:“我还晓得编草鞋的叫丁三,原是东市街痞,现为陈轸府上的守门狗!” 白虎松下一口气:“公孙兄晓得就好。”顺手拿过他写的竹简,瞄到最后一行,“完了?” “你来得巧哩,刚巧大功告成,在下这就请兄弟喝一壶去!”公孙衍说完,起身去搬酒坛。 白虎叫住他道:“公孙兄且慢,我这儿有事情哩!” 公孙衍复坐下来,盯住他。 “近几日眠香楼传出风声,张扬河西之事,矛头指向公子卬,说他冒功邀赏,嫁祸龙将军??” “好事呀,早该抖一抖了!” “扯到殿下了!” 公孙衍看过来:“哦?” 白虎附耳低言。 “身上带钱没?” “要多少?” “一块金子足矣!” “想去眠香楼?” “呵呵呵,字写完了,这去品口香犒劳一下!” “何时去品?” 公孙衍看下外面:“就现在。” “在下送你!我倒要看看是哪个龟孙子跟在我们后面。” 公孙衍将竹简摆好,锁好房门,佩上宝剑,与白虎并肩走出。 丁三仍在打草鞋,面前蹲了两个等着拿草鞋的。 公孙衍关上柴扉,与白虎并肩走向胡同口。 丁三望着二人的背影,努嘴。 两个“买”鞋的站直身子,一人拿双草鞋,一前一后地跟出胡同。 白虎的大车就候在胡同口,白虎、公孙衍一出胡同就跳上车,疾驰而去。 二人紧追几步,见追不上了,沮丧地站住。 车中,白虎的目光落在公孙衍的一只破鞋子上,是左脚,鞋底大脚趾处漏了个洞。 “公孙兄,”白虎半是揶揄道,“该换双鞋了,那个洞可以钻进老鼠!” “不知有哪只敢钻进来!” “就凭你这鞋,即使进了眠香楼,怕是也得让人轰出来!” 公孙衍笑了:“轰得出轰不出,你等着看!” 不一会儿,车子在眠香楼的大门外面停下。公孙衍向白虎拱手作别,大步走进楼里。 鸨母迎上,鞠躬道:“恭迎贵宾!” 公孙衍拱手。 “敢问贵宾,是点香呢还是选香?” “点香、选香何解?” “点香一般为熟客,直接点选中意的香艳,这选香嘛??”鸨母顿住,看他表情。 公孙衍给出一笑:“那就选香吧。” 鸨母朝楼上啪啪啪击掌三声。 十几个女孩络绎走出,一字儿排在选香台上。公孙衍指向一个怀抱琵琶的,鸨母看过去,朗声:“菊香张香!” 御膳房里,满案佳肴。 太子申按惠王吩咐早早侯立,却迟迟不见惠王身影,脸上现出焦躁。 执事太监远远望见惠王、毗人、公子卬三人沿一条林荫小径迤逦而来,转对太子申,兴奋道:“殿下,来了!” 太子申迎出,在门外哈腰恭立。 魏惠王走近,扬手:“申儿,让你等久了!” “儿臣也是刚到!”太子申脸上挂笑,走前一步,搀住惠王,走进。 魏惠王在主席位上坐定,指席位招呼众人:“都是自家人,随便点儿。卬儿,你坐这边,申儿,你坐那边,还有你,”指毗人,“坐寡人身边。” 众人各自坐了。 “寡人后晌还有大事,酒就不喝了。”魏惠王提箸夹起一块狍子rou,送进口中,“来来来,都动手,边吃边唠!” 三人本就是惠王最亲近的,又见惠王这么说话,也就没了拘束,各自提箸,学了惠王的样子,各夹狍子rou送入口中。 惠王看向公子卬:“卬儿,刚才你也算是看过几行,这就说说,此书写得如何?” “呵呵呵,”公子卬随口应道,“要叫我看,文笔不错,写得也有条理,只是??” “只是什么?” 公子卬迟疑一下,打住话头,笑着敷衍:“儿臣不过看了几行,又是没头没尾的,哪儿知道好歹?” “哈哈哈哈,”惠王大笑起来,“卬儿,你就直说‘儿臣只喜欢舞枪弄棒,看不懂这些曲里拐弯的东西’也就得了!” 毗人、太子申皆笑起来。 “呵呵呵,”公子卬借坡下驴,憨笑几声,“儿臣的心思,尽让父王猜透了。” 惠王转向太子申:“申儿,寡人昨日得到一部好书,你得空了,定要好好读读。” “敢问父王是何好书?” “叫‘兴魏十策’,寡人连读四策,策策切中要害啊!” “如此好书,是何人所著?” “你不是向寡人举荐那个叫公孙衍的吗?就是他写的!” 听到公孙衍这个名字,公子卬大是震惊,口中正在咬嚼一块野鸡rou,竟是忘了。 魏惠王瞥见,扑哧一笑:“卬儿,你这是发啥呆呀?” 公子卬回过神来,将口中鸡rou吐到一只痰盂里,回身道:“回父王的话,儿臣得知刚才读的是本好书,竟是着迷了。” “哈哈哈哈,又哄寡人开心!你啊,自幼是见枪就开心,见书就头疼,何时能被竹简迷住,太阳就得打西边出来!” 众人又是一番大笑。 惠王转对毗人道:“毗人,待会儿你就去趟公孙衍家里,将余下几策悉数拿来。” “好哩!” 午膳过后,毗人紧忙赶到公孙衍的宅院门外,却见柴扉关着。毗人透过柴扉望进去,见堂门紧闭,上面落着一把铜锁。 毗人轻叹一声,原路折返。 公子卬前脚进门,陈轸后脚跟到。 见到是陈轸,公子卬顾不上见礼,急切道:“哎哟,陈兄,你来得刚好,在下正要去寻你呢。” 陈轸笑道:“卬弟不急,咱屋里说去!” 二人携手走进客堂,分主次坐定。 “出岔子了!”公子卬急不可待道,“申哥向无主见,此番却向父王荐举公孙衍,父王信他,派毗人前往公孙衍家中取来两捆竹简,是他撰写的《兴魏十策》。父王读得爱不释手,不但荐卬读,且要申哥也读,瞧这样儿,看来是真要起用公孙衍呢!” “唉,”陈轸长叹一声,“公孙衍若是做了相国,下官倒没什么,只怕卬弟??” “在下急的也是这个。河西之事,他全知道。如果父王召见他,必会问他河西之事,他对在下怀恨在心,也必和盘托出,这??可如何是好?” 陈轸苦笑道:“只怕不用他来说破,王上就已知道了。” 公子卬震惊:“陈兄,此言何解?” “下官听说,安邑城里已有流言,说的正是河西之事。” 公子卬惊呆了:“流言?是何流言?” “说是卬弟不听龙将军和公孙衍之言,硬要与秦军决战,结果中了商鞅的诱敌之计,全军覆没。说公孙衍夜袭敌营,建下奇功,卬弟却为保自身,贪此奇功为己有,又将河西之败归罪于龙老将军??” 公子卬面色惨白。 “唉,在下??”陈轸又是一声轻叹,欲言又止,沉重地摇了摇头。 “这些流言从何处来?” “眠香楼。” “眠香楼?”公子卬怔了下,“她们如何知道?” “她们讲得有鼻子有眼,好像亲临其境一般。在下初时也很纳闷,如果她们早知,为何现在才有流言?在下使人多方打探,其中曲折,总算是理清了。” “是何曲折?” “卬弟有所不知,在下奉王上之命监视秦使,发现他们睦邻是假,策反是真!” “策反?策何人的反?” “公孙衍!” “啊?” “近几日来,公子疾频繁接触公孙衍,还易装潜至其家,与那厮闭门密谋多时。与此同时,他的副使公子华频频光顾眠香楼,几乎是每日必到,每次点的都是天香!” 公子卬如梦初醒:“是哩,必是秦人将河西之事讲给天香,天香又??”打个冷战。 “据在下所知,殿下眼下尚且不知。” “你怎么知道?” “近日来,在下使人紧盯眠香楼,未见殿下去过。” 公子卬嘘出一口气:“此事若让申哥晓得,可就包不住了。” “殿下今日不去,明日难保不会去啊!” “陈兄可有良策?” “陈轸已有一策,叫嫁祸!” “怎么嫁?” 陈轸招手,二人附耳低语。 公子卬愕然:“端掉yin窝?秦人?” 陈轸阴阴一笑:“若是查不出,一了百了。若是查出,你我岂不是更有说辞?” “好!” 眠香楼一楼一间雅室里,琵琶声声。 菊香一边弹奏,一边哼着曲子。公孙衍端坐于席,眯眼听着,时不时吃一口老酒。 院内一阵喧嚣,听声音是贵宾至。鸨母迎接,众女下楼,簇拥至楼上,径入天香房间。紧接着,地香与春夏秋冬四香络绎走进天香房,房里传出多名女子嘻嘻哈哈的笑声。 公孙衍问菊香道:“菊香,那边何人喧哗?” 菊香压低声道:“是华公子来了!” “华公子?哪儿来的华公子?” “小女子不晓得呢,可会耍蛐蛐儿了,天天来,把她们全都迷住了!” “耍蛐蛐儿?”公孙衍恍然有悟,暗自忖道,“当是秦国的公子华了!原来如此!” 这日申时整,太子申引惠施穿过林荫,走向御书房。 魏惠王闻报,与毗人出迎。 魏惠王大步上前,与惠施相距数步,站定。惠施深揖,魏惠王拱手还礼,进前一步,满脸是笑地携惠施手走进书房。 二人由申时聊至黄昏,由御书房移至后花园凉亭,畅谈名实之学,越聊越是热乎。 太阳落山,云蒸霞蔚。魏惠王的目光从半天落霞中转回来,看向惠施,转过话锋,把话题扯到正事上,拱手道:“听先生畅谈名实之学,魏罃如闻天书,耳目一新,受教了!” 惠施拱手回礼:“教字不敢当!惠施所谈阔大愚痴,王上能屈尊以听,已是惠施大幸!” “先生不必客气。寡人还有一些琐碎国事求教,望先生指点。” “王上请讲,惠施恭听。” “周室衰微,天下分崩离析。魏自先祖文侯以来,行仁布义,替周室安抚天下。时间久了,寡人甚感疲累。为使名实相符,寡人秉承天意,于去岁南面。不想列国均萌二志,与寡人为敌。更有秦人包藏祸心,混淆是非,施jian计夺我河西。如今魏室四邻皆敌,寡人独力难支,情势尴尬。请问先生何以应之?” “王上所问,亦为名实之事。” 魏惠王愕然:“啊?”倾身,“连这也是名实?” “呵呵呵,是呀,王上所为,无非是让名副其实,原本无可厚非。至于列国为此起争,却是意不在此!” 惠施将魏侯乱礼称王解读为使名实相符,倒让魏惠王耳目一新,急切问道:“请问先生,列国意在何处?” “草民以为,大国也好,小国也罢,名实之争,不过是个借口。对于诸侯而言,真正紧要的只有两件大事。” “两件什么事?” “第一是时,第二是势。” “请先生详解。” “时即天时,势即国力。昔日文侯独步天下,并不是文侯拥有三头六臂,而是文侯善用天时,善借外势。然而,文侯所用的是当时的天时,文侯所借的是当时的外势。今日天下,早已时过境迁,王上亦当顺应今日时势,改变应策,方能用时借势,立于不败之地!” 惠施显然是站在一个更高的角度俯视天下了! 魏惠王长吸一口气,屏气凝神:“魏罃愚昧,请先生详解今日时势!” “正如大王所知,今日之时是,周室更衰,列国更强,天下更乱。今日之势是,列国骤减,成大势者余七,可称七强,魏仅居其一。就七强而言,魏国最先变法更制,是以最先富强,为霸迄今。魏国之后,跟从变法更制者有四:一是楚国,有吴起更制;二是韩国,有申不害变法;三是齐国,有邹忌变法;四是秦国,有商鞅变法。此四国在变法更制之后国势皆增,今非昔比,任何一国都有与魏相抗之势!” 魏惠王沉思有顷,皱眉道:“照先生之说,寡人只能听任列强欺凌了!” “非也。” “魏罃当以何策应之?” “顺时张势,借势打势。” “请先生详解!” “顺时即承认现状,承认他国之势,不可恃力强图;张势即兴本务实,充实国库,强大国力;借势即结交友邦,利用他国之势,不可四邻交恶;打势即利用外势,打击敌势!” 魏惠王叹服,拱手道:“先生所言极是!依先生之见,寡人眼下可借何势,可打何势?” “战国七势,魏居中。居中而四战,国必危。依惠施观之,齐势之争在泗下,楚势之争在越,因而齐、楚与魏并无大争,其势可借。韩、赵与魏同为三晋,本是一家,唇亡齿寒,实无利害,其争皆在秦势,二国之势可用。燕国与魏远隔赵、中山,其势可忽略不计。王上大争,只在秦势。” 魏惠王起身,朝惠施深深一揖:“听先生之言,如开茅塞。”坐下,“魏罃还有一问,如何方能借力众势呢?” “迁都。” 魏惠王怔了:“迁都?迁往何处?” “大梁。” “为何是大梁?” “赵之都在邯郸,韩之都在新郑,齐之都在临淄,楚之都在郢。此四都,均离安邑甚远,不利沟通。只有秦都咸阳离安邑甚近,秦、魏一旦交恶,秦军朝发而夕至,不利于王上借助外势。王上若是迁都大梁,与四国睦邻而居,秦国必不敢动!” 就在这时,毗人趋进,拱手道:“王上,陈上卿求见!” 魏惠王谈兴正浓,不耐烦道:“对他讲,寡人有事,让他明日再来!” “臣讲了,可上卿说,他有急事,刻不容缓!” 魏惠王嘟哝道:“这个陈轸,真是扫兴!”又对毗人,“宣他进来!” 毗人应一声,走下凉亭。 魏惠王朝惠施拱手:“先生所言,与罃甚合。只是迁都一事,事关重大,容罃仔细斟酌,再行定夺。今天色已晚,罃还有琐事缠身,择日再行请教先生!” 惠施起身,离席跪叩:“惠施告退!” 宫人引惠施走出来,毗人带陈轸走过来,二人相向而遇。 看到迎面走来的是惠施,因有先前那次并不友好的邂逅,陈轸吃一大惊。 小径不宽,宫人看到是上卿,紧忙让到径外,在草地上站了。惠施却如之前牛车挡道一般,居中站着,动也不动。 陈轸心中有事,犯不着在此时与他对耗,遂干笑一笑,拱手道:“陈轸见过惠子!” 惠施还礼:“惠施见过上卿!” “先生这是??”陈轸欲问又止。 “与魏王议论名实!”惠施扎下架势,“上卿这是又要借路吗?” “轸有急务觐见王上,改日再向惠子讨教!”陈轸打个拱,主动绕进径外草地,匆匆走向御书房。 天色渐暗,御书房里,烛火燃起。 陈轸趋进,跪叩:“臣叩见我王!” 魏惠王指向惠施坐过的席位:“免礼,坐吧!” 陈轸起身坐下。 “听说爱卿有急事,什么事儿?” 陈轸拱手:“禀王上,是秦使之事!” “秦使?” “臣奉王旨接待秦使嬴疾,发现他别有图谋!” 惠王微微皱眉:“有何图谋?” “臣在接洽时,留有心眼,使人暗中跟踪他,发现他活动频繁,先后去过龙贾府、朱威府,前日又乔装商贾,私入公孙衍宅。二人关门闭户,密谈多时,临别时,嬴疾再三叮嘱他,‘好剑当有好用’!” “好剑当有好用?”魏惠王眉头紧皱,半是自语,“此为何意?” “臣起初也猜不出,没有放在心上,然而昨晚,臣偶然发现一个天大的秘密,方才彻悟!” 魏惠王眼睛瞪大:“天大的秘密?” “嬴疾副使嬴华多次前往眠香楼寻花问柳,臣初时并不在意,昨晚突然得知,眠香楼里有流言传出,说是河西战败,皆是我王之错,与龙将军无关。说是王上处罚龙将军,无非是寻个替罪羊而已!” 魏惠王脸色黑沉:“都是何人常去眠香楼?” “这??臣不敢说。” “什么?还有你陈轸不敢说的?” 陈轸低头,不再吱声。 魏惠王一拳震几:“陈轸,你吞吞吐吐、遮遮掩掩,难道是想欺瞒寡人不成?” 陈轸翻身跪叩,涕泣:“臣不敢!臣??” “既然不敢,就直说出来。” “这??回禀陛下,那人是??是??殿下!” 魏惠王震惊,手颤着指向他,浑身哆嗦:“你??信口雌黄!” 陈轸连连叩首,泣下如雨:“臣不敢说谎啊,王上!殿下这半年来,隔三岔五就易装前往眠香楼,安邑城中无人不晓!” 魏惠王痛苦地闭上眼睛,耳中响起毗人的声音:“??王上,殿下躬身市井,体察民情,这是好事哩!” 陈轸泣诉:“听说殿下溺爱楼中一名女子,名唤天香。那女子自从结识殿下,再不对外接客,似对殿下情深意??” 魏惠王厉声喝道:“不要再说了!”起身,扔下陈轸,拂袖而去。 望着惠王的背影,陈轸嘴角浮出一丝不可名状的笑。 翌日晨起,一个卖豆芽的伙计挑着两只篓子,哼着一首小调走到眠香楼的侧门。小伙放下篓子,上前敲门:“喂,开门,开门,新鲜豆芽来喽!” 没有应声。 “开门,开门,豆芽来喽!” 门依然紧闭。 伙计嘟哝道:“奇怪,人死光了咋地?”用力一推,门吱呀一声洞开。 伙计挑篓进门,见到眼前一幕,失声惊叫:“啊—”扔下篓子,夺门而逃。 不一会儿,一队捕卒并数个捕吏各持兵械从大街上奔来,跑在最前面的是白虎。 待到日头升起,街道两端拉起警戒绳,眠香楼被更多的捕卒包围起来。 一辆车马驰来,朱威跳下车,匆匆走进警戒线。 白虎从楼里匆匆走出,拱手道:“禀报司徒,楼上楼下无一活口,多在熟睡中被杀,验得四十二尸,女三十三,男九,中有五男疑为留宿嫖客!” 朱威双眉紧锁,进楼,挨个房巡查一遍,但见各房里玉体横陈,血迹斑斑,场面惨不忍睹。 遇难者中,唯独不见天香。 一名捕吏提着一只浸满鲜血的鞋子从外面进来,跑到朱威跟前,呈上鞋子:“报,在一楼后窗下面寻到这只鞋子,疑是嫌犯逃离时丢失的。” 朱威接过鞋子,仔细端详后交给白虎。 白虎接过,审视有顷,惊愕道:“啊?” 朱威看向他。 白虎压低声音:“是公孙兄的!” 朱威震惊:“不可能!” “我敢肯定,是他左脚上的。他昨日来过这儿,我送他,他穿的就是这鞋,我还为这个破洞打趣他呢。” 朱威眉头皱起,思索片刻,果决道:“白御史,拘捕公孙衍!” 白虎急了:“这事儿摆明了,是有人陷害他!” “我晓得是陷害。从现场看,不可能是一人作案。再说,如果掳走天香,案犯也不可能跳窗逃走。我在这里搜索其他证据,你去拘捕犀首。可告诉犀首,不必害怕,白的就是白的,黑的就是黑的,让他只管跟你走!无论如何,刑狱尚在我们手里,我们一定能查明真相,还他一个清白!” 白虎拱手:“下官遵命!” 白虎引着十余名捕卒急投公孙衍宅第。 白虎的步子越走越慢,思忖道:“敢在安邑杀死这么多人,定非寻常人所为。若是不出所料,此事或与安国君、陈轸相关,也可能涉及殿下。他们敢于这般陷害公孙兄,必定留有后手。且事涉王室,即使朱兄查明,又能怎样?恩公庞涓一家的冤案已经摆在那儿,朱司徒的话听不得!” 白虎停住步,吩咐手下捕卒道:“诸位军士,我们这去捉拿公孙衍,可诸位应该晓得公孙衍的武功,尤其是他手中有把削铁如泥的利剑,仅凭我们几人恐怕拿他不住。你们这先回府,带上盾牌、弓弩,多叫一些军士,我们再行拘捕!” 众捕卒听得心里发寒,急随白虎奔向司徒府。 与此同时,公子华跑步来到公孙衍宅前,不及敲门,一把挪开柴扉,径闯进去。 公孙衍正在院中练剑,见有不速之客闯入,收住步子,手握剑柄,目光直射过来。 公子华拱手道:“是公孙先生吗?” 公孙衍没有还礼,冷冷说道:“是在下。有这么做客的吗?” “事急矣,先生大祸临头了!” 公孙衍冷笑一声:“大祸临头?在下没有招谁惹谁,何来大祸?” “眠香楼里发生命案,官府疑是先生所为,这就拘捕先生来了!” 公孙衍心里一凛:“你是何人?” “先生记得一个叫秦矢的人吗?” “记得。” “在下乃秦矢兄弟,奉秦兄之命前来救你!” 公孙衍正自疑惑,一人飞跑过来,递给公孙衍一封书信,又快速跑走。 公孙衍拆开书信,是白虎手迹:“眠香楼发生命案,陈四十二尸,唯天香一人逃走。现场发现一只带血的鞋子,查实是公孙兄的。朱司徒知是刻意栽赃,但这是现场的仅有证据,是以吩咐在下拿你。此事牵扯重大,在下以为,公孙兄还是暂避为上,详不及述,半个时辰后,在下再来捕你。” 公孙衍呆了。 公子华催道:“公孙兄,事急矣,否则来不及了!” 公孙衍仍旧没动。 “眠香楼是何场所,何人常去眠香楼,公孙兄当有所知。在大魏都城,在大王脚下,有人敢进眠香楼杀人,且栽赃于公孙兄,这是寻常人做得到的吗?公孙兄,想想河西之事吧,在这安邑,你是斗不过他们的!” 公孙衍闭目。 “公孙兄,纵有冤屈要申,也不在此时啊!” 公孙衍牙关一咬,走进屋中,带上余下的几捆竹简,步出柴扉,急急走向胡同尽头。 大街上,公子华扬鞭催马,疾驰而去。车马迎头撞上白虎带来的缉捕军士,足有三十人之多,甲衣长枪弓弩样样不缺,招摇过市,赶赴公孙衍居住的胡同。 公子华将车让到一侧。 公孙衍拨开车帘,看着白虎及他的甲士奔跑而过。 司徒府尚未发出缉拿令,公子华载着公孙衍一路无阻地驰出安邑,来到白家祖地。公孙衍将余下的几卷《兴魏十策》供在白圭墓前,连拜三拜,声泪俱下道:“犀首有负相国重托,特此请罪来了!”泣毕,点起火把,将三捆竹简付之一炬。 望着熊熊燃烧的烈焰,公孙衍泣诉道:“恩师呀,你都看见了吧,非犀首不思报魏,是魏一次再一次地负犀首啊!” “公孙兄,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得尽快离开。” “唉,该去哪儿呢?事出仓促,在下真还没有想过。” “公孙兄家乡何处?” “阴晋。” “我们就去阴晋吧!” 公孙衍沉思有顷:“也好,张猛将军与在下相善,或会容留!” 就在公孙衍出走的这天夜里,惠王在书房里再次捧读公孙衍的四册竹简。 烛光渐熄,毗人拨亮油灯。惠王看得累了,闭目揉眼,看向毗人:“毗人哪,今日去过公孙衍家没?这四卷寡人读有三遍了!” “今儿在翻查有关大梁的书,臣还没顾上呢。明儿一早就去,想必先生不会出门!” “毗人哪,”惠王望着他,一本正经道,“如果你是寡人,这要立相,现有三个人选,一个是陈轸,一个是公孙衍,还有一个是惠施,你选哪一个?” “臣不是王上,臣是王上的仆!” “寡人是说如果。” “没有如果,臣不敢当!” “呵呵呵,”惠王眼珠子一转,“好吧,就是这三人,如果让你选一个做朋友,你会选谁?” 毗人不假思索:“公孙衍!” “为什么?” “因为他写的几册书,王上看了一遍又一遍,陈轸没有写过一册书。” “惠施呢?他不是有个观物十事吗?” “臣不晓得他呢,”毗人挠挠头皮,“他的那个观物十事,臣看不懂。” “呵呵呵,是了,你当然看不懂哩,那是大学问哪!” 当值内臣趋进,拱手:“禀报王上,朱司徒求见!” “哦?”惠王略略一怔,“请他进来。” 朱威趋进,叩道:“臣叩见王上!” “免礼。坐吧。” 朱威起身坐下。 “朱爱卿,这么晚来见寡人,当是有事了!” “王上圣明。昨天夜里,眠香楼发生血案,陈尸四十二具,楼中之人除天香之外,无一活口!” 惠王震惊:“眠香楼?四十二尸?天香?凶手呢?” “凶手逃逸,臣正在搜索证据,追捕嫌疑!” “可有嫌疑?” 朱威瞄到案上竹简,迟疑一下:“现场发现一只鞋子。” “是何人的鞋子,查出否?” “公孙衍的。” 惠王更是震惊:“啊?!” 朱威话锋陡转:“不过,臣已断定,是有人栽赃陷害!” “你怎么断定?” “公孙衍行事端正,向与娼家无涉,更与眠香楼无冤无仇,没有杀人动机,此其一也。现场所捡鞋子虽为疑犯所有,但就臣在公孙衍舍中所查,另一只鞋子洗过后依旧晾在窗台上,根据鞋子湿度推测,当是昨晚所洗,而血案发生于后半夜,依血迹推断,将近凌晨,且现场发现的这只鞋子是干的,有炭火烘干迹象。臣以为,疑犯不可能只穿一只鞋子前去行凶。”朱威说着拿出两只鞋子,一只带有破洞,上有血迹,另一只干干净净,“再说,即使只穿一只鞋子,疑犯也不可能选一只破的!此鞋是在一楼窗台下面捡的,窗台离地面六尺余,如果疑犯掳走天香,断不可能由此逃走,也没有必要这么做。想必是有人偷走他的鞋子,烘干,在作案后有意扔在那儿,或栽赃陷害,或混淆视线!” “你说得是。”见朱威分析得有条有理,惠王点头道,“去,把公孙衍带来,寡人亲自审他!” 朱威为难道:“这??他??” “他怎么了?” “逃了!” 惠王失声惊叫:“啊?!” 是夜,子时已过,魏惠王却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惠王从榻上坐起,耳边回响起陈轸的声音:“公子疾副使公子华多次前往眠香楼寻花问柳,臣初时并不在意,昨晚突然得知,眠香楼里有流言传出,说是河西战败,皆是我王之错,与龙将军无关。说是王上处罚龙将军,无非是寻个替罪羊而已??臣不敢说谎啊!殿下这半年来,隔三岔五就去眠香楼一趟,安邑城中无人不晓啊??听说殿下溺爱楼中一名女子,名唤天香。那女子自从结识殿下后,再不对外接客了,似对殿下情深意??” 魏惠王忖道:“想是申儿对寡人有所不满,向那女子倾诉,待秦使到,那女子又诉予公子华,致使流言传出。朱威几番推荐公孙衍,申儿这又举荐他,公孙衍想必是感恩戴德。许是公孙衍察出眠香楼或对申儿不利,痛下杀手也未可知??” 朱威的声音也响起来:“公孙衍行事端正,向与娼家无涉,更与眠香楼无冤无仇,没有杀人动机??此鞋是在一楼窗台下面捡的,窗台离地面六尺余,如果疑犯掳走天香,断不可能由此逃走,也没有必要这么做。想必是有人偷走他的鞋子,烘干,在作案后有意扔在那儿??” 与之截然不同的是公子卬的声音:“儿臣查证了,公孙衍于案发前一日午后,曾去眠香楼嫖宿,于向晚时分离开,有证人在!” 魏惠王整理思绪,再次忖道:“如果卬儿所言是实,朱威为何隐瞒公孙衍去过眠香楼这个事实呢?满门遭屠,为何独独走掉一个天香?难道这事儿与申儿有关?再就是卬儿,他三番五次举荐陈轸,在他们得知朱威荐举公孙衍后,或心生不满,图谋陷害也未可知??” 想来想去,仍旧是一头雾水,魏惠王干脆起榻,在寝房里来回踱步。 不知不觉中,远处已有鸡鸣。 公子华的车马不急不缓地驶入阴晋城门。 公子华、公孙衍下车,均作韩商打扮,沿街行走。远远望见前面一块告示墙前围了很多人,公子华压低声道:“公孙兄,看看去!” 二人走至告示墙前,见新挂一张木板,板上赫然有公孙衍的肖像及籍贯等。二人观看有顷,悄悄走开。 公子华轻声道:“公孙兄,有告示在此,再投张将军怕就不妥了。” 公孙衍长叹一声:“唉,你说该怎么办?” “前面就是秦地,秦兄在栎阳有些经营,是几个小作坊,生意还好,先生不妨去那儿看看,小住几日,再图进取。以先生之才,以天下之大,在下相信先生必有建功立业之地!” 公孙衍似已猜透,苦笑一声:“就依小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