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9章| 二公子魏宫搅局 公孙衍失意赴秦
夜深了,魏惠王躺在榻上,似睡非睡。 负责宫值翻牌的宫宰走进来,端着一堆后、妃的牌子。 宫宰挑出一个牌子,小声禀道:“王上,按照轮值,今宵该歇于燕妃宫,时辰已到,燕妃这在恭候呢!” 魏惠王似是没有听见。 宫宰将燕妃牌子收起,声音更小:“各宫室的牌子老奴全都带着,王上欲幸何宫何室,请翻牌!” 魏惠王翻了个身,给他个背。 宫宰又要说话,毗人咳嗽一声。宫宰退出。 魏惠王复转过来,仰躺着。 毗人笑道:“王上想到什么好事情了?” 魏惠王忽地坐起:“你说实话,申儿近日都在忙什么呢?” 毗人吃一怔道:“臣??不晓得呢。” “听说他总是朝市井里走呢?” “王上,”毗人轻声说道,“殿下躬身市井,体察民情,这是好事哩!” 魏惠王闭目有顷,面上松和下来:“果真这样就好了。你可访查一下,看看他都体察了什么民情!” “好咧,臣明日就使人访查。” “还有,进早膳时,叫申儿也来!” “好咧!” 翌日晨起,毗人在前,太子申在后,脚步匆匆地赶向御膳房。 太子申小声叫道:“内宰?” 毗人顿步,回头,拱手:“臣在!” “父王召申,真的只为早膳?” “是哩。” “父王问过你什么没?” “问过了。” 太子申表情紧张:“父王问你什么了?” “问殿下是否常到市井里走动?” 太子申盯住毗人,额头汗出:“你??怎么回的?” “毗人回的是,殿下躬身市井,体察民情,这是好事哩。” 太子申拱手:“谢内宰成全!” 毗人冲他一笑,礼让:“殿下得走快些,辰光到了,王上在候你呢!” 二人赶到御膳厅,魏惠王果已候坐。 太子申趋前,叩首:“儿臣叩见父王!” 魏惠王笑了下,指对面席位:“申儿,坐下用餐。” 太子申忐忑坐下,迟迟不敢提箸。 魏惠王提箸,夹起一块蛋卷放到太子申碗中:“申儿,尝尝这个。” 太子申起箸,将蛋卷塞进口中,不及咬嚼就一口吞下,因咽得过急,蛋卷卡在嗓眼里,噎得太子申伸着脖子,面红耳赤。 毗人端过一杯清水,服侍太子申喝下。 “呵呵,”惠王扑哧笑了,“申儿,你平日也是这般吃饭的?” 太子申缓过气,回他一笑:“回父王的话,是儿臣饿了,吃得急些。” “申儿,自今日始,就与寡人一道用膳吧。” 太子申不无吃惊地望着惠王。 惠王略显诧异:“哦,你不乐意?” 太子申以指叩案:“儿臣谢父王厚爱。” 惠王向他碗中夹些菜肴,不无慈爱地盯住他:“申儿,吃吧。” 太子申宽下心来,腼腆一笑,夹起一只鸽蛋,轻轻放在惠王面前:“父王,请。” 惠王夹起鸽蛋:“呵呵呵,申儿这只鸽蛋,父王吃了。”便将鸽蛋一口吞下,没有咀嚼,直接咽下肚去。 见惠王对他方才的慌急这般回应,太子申心底一酸,眼中盈出泪花。 惠王递过丝绢:“申儿,擦擦,吃饭要紧。” 太子申接过手绢,擦干泪,埋头吃饭。 早膳过后,惠王、太子申在石径上信步漫走,毗人跟在后面。 惠王边走边问:“申儿,听说你近日常在市井走动,可都见了什么稀奇?” 太子申也早想好了应对:“回禀父王,儿臣遇到一个奇人。” “是何奇人,说给寡人听听。” “申儿若是说了,只怕父王会笑掉大牙。” 惠王来劲了:“哟嘿,快说,快说,为父等不及了!” “此人赶了五辆牛车,车上什么也没有,只有书简。此人一到安邑,就将五辆牛车一字儿停在东市,在车辕上竖起一个牌子,上面写着观物十事,真叫个惊世骇俗呀!” “观物十事?十个什么事儿?” “第一事,至大无外,至小无内;第二事,深千里,无厚;第三事,天与地卑,山与泽平;第四事,物方生方死;第五事,万物皆同皆异;第六事,宇宙无穷亦有穷;第七事,今日适越而昔来;第八事,连环可解;第九事,大地中心在燕之北、越之南;第十事,天地一体。” 惠王思忖良久,看向太子申:“对这十事,你作何想?” “儿臣想不明白,向他讨教,他讲出许多道理,儿臣不服,与他论辩,可辩来争去,那人口若悬河,头头是道,儿臣??”太子申略顿,干笑,“不得不服了!” “呵呵呵,服就对了。你说的这人,当是宋国惠子。” 太子申不可置信地盯住惠王:“父王也知此人?” “听说过他。惠子名叫惠施,治名实之学,三年前在齐国稷下与一个叫公孙龙的人辩证名实,将公孙龙驳得哑口无言。公孙龙也算是闻名天下的铁嘴,竟然败给了惠子,可见惠子学问精深哪!” “父王日理万机,竟还熟知百家学问,实让儿臣叹服!” 惠王长叹一声:“唉,申儿呀,你该明白,这个家不好当呀!坐在那把椅子上,寡人不仅要掂量柴米油盐,也要熟知百家学问。”又走几步,猛地想起什么,“说起此事,倒是提醒了寡人。惠子经此一辩,也算是天下名士了,此番游学我邦,寡人不能不见一面。申儿,你知会惠子,就说寡人近日抽个机缘,向他讨教名实之论。” 太子申兴奋道:“儿臣一定知会惠子。” 惠王停住步子,望着太子申:“还有一事,寡人这想听听你的主张。” “儿臣恭听。” “自白相国辞世,相国之位一直空悬,百官无人节制,内政、外务诸事烦冗,寡人手忙脚乱,深感力不从心。” “父王欲置相国,选出一个就是了。” “申儿呀,选相拜将是邦国大事,马虎不得啊!” “父王想必已有合意人选了吧?” 惠王苦笑:“唉,白相国在时,寡人倒没觉出什么。白相国一走,寡人真还找不到可以替他之人。卬儿推举陈轸,朱爱卿反对。朱爱卿举荐一个叫公孙衍的,卬儿看不顺眼。朱爱卿与卬儿都是寡人倚重之人,他们这般互扯,倒让寡人难断,想听听你有何举荐。” “儿臣听人说起过公孙衍,说是白相国生前也曾举荐过他,想必此人有些才具吧。” “公孙衍跟从白相国多年,白相国举荐他在所难免。你还听何人提起过他?” “一些朝臣。” “哪些朝臣?” “这??”太子申迟疑有顷,“儿臣记不起了。不过,儿臣以为,百闻不如一见,公孙衍是何才具,父王召他一问便知!” 惠王沉思有顷,转身,朝毗人招手。 毗人赶前几步。 惠王吩咐道:“你亲去访查公孙衍,试试此人才具。” 毗人拱手:“臣遵旨!”便转身就走。 太子申叫住他:“内宰?” 毗人顿住。 太子申从袖中摸出那片竹简,递给他道:“本宫捡到一片竹简,听说是公孙衍写的。内宰早晚访查时,可顺便还他。” 毗人心领神会,纳入袖中,拱手:“谢殿下引见!” 从使馆回来,陈轸心情久久不能平静,耳畔一直萦绕着公子疾的声音:“陈兄若有此意,在下或可助一臂之力??除去此人??” 陈轸忖道:“若能除去公孙衍,且是由秦人除去,当然是好,我陈轸怎么说都是嘴。可??他们怎么除呢?会不会他们没有把人除去,反倒泼我一脸脏水?秦国之事,尤其是甘龙的事,秦公想必看我不爽,万一他们是为此报复我呢?无论如何,我得有所警觉才是!” 翌日清晨,陈轸起得迟些,走到后花园时,戚光的一套拳法将要打完。 陈轸歪头欣赏一时,轻轻鼓掌。 听到掌声,戚光收住势,迎上道:“主公!” 陈轸伸给他个拇指:“有长进!” “是主公教导有方!” “有个动作还得再练!” “哪个动作,请主公示教!” 陈轸扎下架势,打出一个摆腰:“就是这个,是甩腰,不是甩胳膊!你要以腰带动胳膊发力!” 戚光连打几次,陈轸满意,点头。 戚光鞠个大躬:“老仆谢主公指点!” “呵呵呵,本公不是来指点你的,是有桩急事。” 戚光敛神:“老仆敬听吩咐!” “不瞒你说,眼下又到关键辰光了。此番若是再顶不上,我这一生怕也就到此为止了!” “主公一定成功!”戚光语气坚定。 “咦,你为何这般肯定?” “王上躬身两次扶主公上座,且让主公坐在相国位上,这意思不是明摆着的吗?” “呵呵,”陈轸笑了,“话虽这么说,但雨滴不落到头上,只打雷不算下雨。” “听主公话音,是否还有岔巴?”戚光问道。 “是哩。”陈轸微微点头,“就是那个公孙衍,你得给我盯牢他,看看都有啥人朝他家的房门里钻!” “主公,”戚光眉头一横,“真要是那小子挡道,依小人之见,将他做掉不就得了!” “你呀,”陈轸白他一眼,“其他都好,就是整日里想着做掉别人,这就过了!常言道,得饶人处且饶人,为人处世,要给自己留足后路。你想想看,公孙衍不是孤身一人,有多少人都在守着他,巴着他!尤其是那朱威,去年就恨不得让他坐到相位上。在这节骨眼上,我们稍出差错,就会鸡飞蛋打,前功尽弃!再说,连个庞涓你们都做不掉,莫说这个公孙衍了!你还不晓得此人厉害,别的不说,单是他手中的那柄吴钩,也足以把你们震住。那是老白圭赠给他的,据说当年伍子胥也曾用过,削铁如泥!” 戚光吧咂几下嘴巴,不敢再说什么。 “去吧,告诉丁三他们,无论看到什么,只须记在心里,莫要给我多事!” “小人遵命!” 戚光随即安排丁三与一帮能干的泼皮游荡在公孙衍的宅院附近,自早至晚,一刻不停地守着那扇破旧不堪的柴扉。 错午时分,一个眉清目秀的陌生男子径走过来。瞧那样子,此人似是从未来过,观望许久,又问过一个路人,才在柴扉前面停下,连敲几下柴扉,见无人应声,就哑起嗓子,朝里喊话:“有人在吗?” 公孙衍趿拉一双木屐走出院门,将他打量一番,也似不认识他。 来人深揖:“是公孙先生吗?” 公孙衍点头:“仁兄是??” 来人从袖中摸出一片竹简:“在下无意中得到这片竹简,听说是先生的,特来奉还!” 公孙衍接过一看,正是自己交给朱威的那片,心头一震,将他又是一番打量,还过一礼:“此物确为在下所有,几日前不小心丢了,幸遇仁兄,多谢多谢!” 来人正是易过装的毗人。 毗人还礼道:“先生不必客气。在下有一不当之请,望先生成全。” “仁兄请讲!” “在下读了简上文字,颇感兴趣。可这一片前后不搭,让在下心痒难耐。在下甚想一阅其他竹片,不知先生意下如何?” “这些竹简不过是在下信手乱写,仁兄既有雅趣,就请寒舍雅正!”公孙衍打开柴扉,伸手礼让。 毗人连连拱手:“谢谢,谢谢!”走进院中。 二人来到正堂,见地上摆着一大堆竹简,看得毗人两眼发直。 公孙衍显然仍在书写,几案上摆着空简与蘸在墨水里的羽笔。 “仁兄请坐!”公孙衍指着一块残破的席子礼让道。 毗人就如没有听见,蹲在地上,拿起一册阅读起来。 毗人读完一捆,拿起第二捆。 公孙衍坐在案前,秉笔不写,眼角时不时地瞄他一眼。 许是蹲得累了,毗人席地坐下。 公孙衍起身,走到院中,从灶房里倒出一碗凉水,摆在几上:“寒门困顿,没有好吃好喝,只有凉水一碗,仁兄请便!” 毗人真也渴了,接过凉水,咕咕一气喝下,放下碗,揖道:“谢先生的好水!”又指地上竹简,“先生写得实在精彩,可惜在下杂务在身,不能一览全书,细细赏读。在下有一请,还望先生成全!” “仁兄请讲!” “在下想把这些竹简带回家中,借阅数日,细细赏读,不知妥否?” 公孙衍略作迟疑:“这??” 毗人略略一想:“你看这样如何?在下先借一册,赏毕即行奉还,另换一册。”又从怀中掏出一块玉佩,摆在几上,“这只玉佩权作押物。” 公孙衍拿起玉佩,递还给他:“在下胡思乱写,仁兄不嫌聒噪,拿去读就是。”说着拿绳子扎起两捆,共是四册,“只是这些物事太重,仁兄不便携带,可暂拿四册。待仁兄读毕,倘若不嫌烦冗,有心续读,使人来取即可。” 毗人拱手:“谢先生慷慨赠阅!在下告辞!”说着提起两捆竹简,转身出门。 公孙衍送至院门柴扉,挥手送别。 毗人一手提一捆竹简大步离去。 望着毗人渐去渐远,公孙衍正欲回门,一辆马车疾驶而来,离他二十步左右戛然而止。 公孙衍扭头望去,见一人从车上跳下,朝驭手略一摆手,驭手挥鞭,驱车马远去。 从车上跳下的是公子疾。不过,他也换作便装,一眼看上去,似是一个收老货的商贾。 公子疾走到公孙衍门口,朝公孙衍打个揖道:“请问先生,此处可是公孙衍府上?” 公孙衍点头。 “敢问先生,公孙先生可在?” “在下就是,仁兄是??” 公子疾又是一揖:“在下秦矢,久闻先生大名,素慕先生高义,冒昧相扰!” “仁兄客气。”公孙衍还礼道,“在下与秦兄素昧平生,秦兄登门,敢问有何见教?” “在下好古,日前购得一剑,说是吴钩,传闻为吴王阖闾所佩,后赐功臣伍子胥。在下甚喜,但心有忐忑,听闻先生识剑,特此求教,有扰先生清静了!” 公孙衍淡淡一笑:“在下愿意一睹!”礼让,“寒舍请!” 公孙衍将公子疾引至正堂,分主宾坐下。 公孙衍倒上一碗凉水:“秦兄,请用水。” 公子疾正襟危坐,恭恭敬敬地接过大碗,如品茗一般轻啜一口,吧咂几下:“啧啧啧,好水呀!” 公孙衍微微一笑:“能够喝出白水滋味的,定非等闲之辈了。仁兄可出宝剑一观!” 公子疾打开随身携带的锦盒,取出一剑,双手递给公孙衍。 公孙衍接过,观察有顷,弹敲几下,再向剑锋吹一口气。 公子疾盯住他,目光征询:“公孙先生,此剑如何?” “赝品。” “啊?”公子疾大吃一惊,急道,“先生再审审看,在下出到百金,方才购得此剑,不可能是赝品!” “秦兄请看,此剑外形虽如吴钩,但剑锋有异。真正的吴钩锋而不刺,利而不耀,剑气逼人,所向之处,削铁如泥,杀人可不见血。反观此剑,剑锋闪亮,却无剑气,只可用于观赏,不可用于搏击。” 公子疾接过宝剑,再三视之,似乎不愿相信。望到院中有个石案,公子疾跨前一步,举剑砍去,石案现出一道白痕,剑却一断两截。 公子疾啪地扔掉断剑,悔恨交加:“果是赝品!唉,在下此生无他,唯爱吴钩,不想却受此骗,一掷百金,于顷刻之间化为乌有,竟连吴钩之面也难觅见。世间人情,唯此难堪耶!” 公孙衍淡淡一笑:“秦兄若想见识真正的吴钩,倒也不难。” “哦?”公子疾先是惊喜,随即又现失望,“不会又是赝品吧?” 公孙衍走到墙边,取出白圭赠送的属镂之剑,置于几上:“请看此剑。”轻轻一抽,一股寒气破鞘而出。吹口气,剑身嗡嗡。弹之,铮铮作响。 公子疾赞不绝口:“好剑,好剑哪!” “这才是属镂之剑,本为一代剑师干将所铸,此处刻有干将的铭文。后来,此剑落入吴王阖闾之手,破楚之后,阖闾将其赐给子胥。再后来,子胥以此剑自刎而死。”公孙衍持剑走至石案前,挥剑劈下,石案一角被削,剑完好无损。 公子疾拱手:“公孙兄,此剑肯脱手否?在下愿出千金!” 公孙衍收起剑,拱手还礼:“此为先师遗赠,纵是万金,在下也不会卖!” 公子疾再一拱手,赔笑:“在下无知,冒犯先师,望公孙兄恕罪!” “秦兄既然不知,也就不必客气!” 公子疾瞥向地上的竹简:“公孙兄这在读何宝书呢?” “不过是在下随手所写,哪里是宝?” “哦?既为公孙兄所著,在下恳请一阅,可否?” “秦兄自便。” 公子疾拿过一册,正襟危坐,敛神翻阅。公子疾读过几片,肃然起敬,赞叹:“好书啊,好书!只是??”欲言又止。 “只是什么?” “放错地方了。” “依秦兄之见,该当放于何处?” “该当放于君上案前,化作旨令!” 公孙衍哑然,半晌,发出一声轻叹。 公子疾瞟他一眼,慨然叹喟:“唉,束之高阁的书,即使再好,又有何用?深藏鞘中的剑,即使再锋利,又有何用?” 公孙衍又是一声轻叹:“唉,在下心事,秦兄尽知矣!” 公子疾放下竹简,抱拳:“公孙兄,在下冒昧打扰,还望海涵。时辰不早了,在下尚有琐事在身,这就告辞。” 公孙衍送至门口。 公子疾微微一笑,再揖一礼,朗声:“在下告辞,公孙兄留步!” 公孙衍拱手:“恕不远送!” 公子疾走出几步,瞥见摆鞋摊的丁三,已明就里,再次回头,朗声道:“公孙兄,好剑当有好用啊!” 魏宫御书房里,惠王正在批阅奏章,毗人满载而归,将两大捆竹简搁在地上。 惠王看看毗人,又看向竹简,略显吃惊。 毗人跪叩:“臣奉旨探访公孙衍,特此复旨。” 魏惠王目光落在两捆竹简上:“此为何物?” 毗人起身,解开,取过一捆,走到惠王跟前,摊在几案上,拱手道:“禀王上,这是公孙衍近日在写的《兴魏十策》,臣特意借回四策,供王上御览。” “《兴魏十策》?你可看过?” “臣粗粗浏览一些,未看真切,还待王上审评。” 魏惠王摊开一册,刚看两行,精神为之一振,遂正襟危坐,屏气凝神,埋头细读起来。 毗人退出,守在殿门外面。 向晚时分,丁三返回陈轸府,将公孙衍家的事情大致向陈轸讲了一遍。 陈轸惊愕道:“说说前面那人?” “他走走停停,一路打探公孙衍家,上前叫门,与公孙衍寒暄几句,看样子并不熟。后来二人进屋,他在公孙衍家足足待有一个多时辰,一手提溜一捆竹简出来,一路走到胡同口,有辆很漂亮的车马在候他。他坐上马车,一路驶去,我们一路狂追。” 陈轸急切问道:“后来呢?” “马车停在王宫后花园的宫墙外面,那儿有道后门。那人跳下车,提上两捆竹简,径直进去了。” 陈轸倒吸一口凉气:“那人多大年纪?是何模样?” “不年轻,但也不见老,中等个头,不胖不瘦,白净,眉清目秀,没胡须,长得像个娘们,看上去像个寺人(太监)!” 陈轸知是毗人,脸色变了,半晌说不出话来。 戚光忐忑道:“主公?” 陈轸回过神来,陡然问道:“丁三,他的手里提着两捆竹简,你可看清爽了?” 丁三语气坚决:“回禀主公,他就从小人跟前过,小人看得清清楚楚。竹简全是新的,上面的绳子也是刚串起来的。” “晓得了。”陈轸摆手,“去吧,继续盯他!” 丁三拱手:“小人遵命!”退出。 戚光不无忧虑道:“会不会是元亨楼的事?那小子早就弄清底细了,这是要在关键当口禀报君上,坏主公大事哩!” 陈轸陡然想到河西,打个寒噤:“不是元亨楼的事!备车,秦使馆驿!” 天色黑定,秦使驿馆大门外,一阵车马声响。 门卫禀报,公子华对公子疾道:“陈轸来了!” “我先洗澡,你唱上半场。”公子疾转身入内。 “好咧!”公子华转身迎出,对陈轸拱手道,“不知上卿光临,嬴华迎迟了!” 陈轸还礼:“早说来看看你们的,不想公务烦冗,抱歉抱歉!” 公子华礼让:“请!” 二人走进客堂,分宾主坐下。 陈轸问道:“上大夫呢?” 公子华应道:“后晌出去,跑出一身臭汗,这在浴盆里泡着呢!” “疾公子辛苦!” 公子华略显不悦:“他这瞎忙乎,却是坏了在下好事!” “呵呵呵,公子是何好事,能否给在下分享一二?” 公子华眉飞色舞道:“就是上卿推荐的那个楼呀!” “哈哈哈,看来公子是嗅到香了!” 公子华颇为得意:“嗅到了,嗅到了!春夏秋冬四香,还有地香、天香,本公子是无一遗漏,全都领略过了,尤其是那天香,果真是天姿国色啊!” “啧啧啧,”陈轸不无叹喟道,“安邑城里,寻常富家子莫说是见天香,纵使想瞧地香一眼,也是不易。即使在下,尽管去过几趟,也是连天香的影子都没看到哩!” “哈哈哈,在下也就这么点儿能耐!” 陈轸压低声,半是羡嫉半是调侃道:“公子能否说说,你是怎么领略到天香的?” “在下与她对弈,给她讲各种蛐蛐,她开心极了。她一高兴就弹琴,叫来地香鼓瑟,春夏秋冬伴舞,嘿,那阵仗,真叫个香艳!玩累了,我们就坐在那儿,天南地北地唠嗑儿,好不逍遥自在。” “都唠些什么嗑儿?” “大至天下邦国,小至卿相百姓,我们是无话不唠呀!” 陈轸吸一口长气,倾身问道:“敢问公子,她都聊到哪些卿相大人了?” “殿下呀。听话音,天香对殿下情有独钟,早晚提及殿下,天香是粉面含羞,媚眼生盼,但在提到安国君时,她的语气就全变了。” “她怎么议论安国君的?” “听语气,她还没有见过安国君呢,好像是殿下对安国君颇多微词。” 陈轸心头一紧:“殿下什么微词?” “殿下说安国君葬送河西,说他冒领公孙衍的军功,说他将河西之败归咎于副将龙贾,说没有龙贾,河西只会败得更惨??” 陈轸浑身冒汗,似是自语,又似是提问:“咦,殿下怎么关心起政事来了?难道他平日是装出来的?” “这个上卿该问殿下。” “是哩,是哩。” 外面传来脚步声,公子疾一身睡衣进来。 公子华瞥见,叫道:“疾哥,你总算洗完了。陈上卿候你多时哩!” 陈轸迎上,拱手:“陈轸见过疾公子!” 公子疾还礼,尴尬地看下自己的睡衣:“这??” “呵呵呵,这才见真情呢!” “疾哥,陈上卿,你俩唠嗑儿,我到外面遛个弯儿!”公子华冲陈轸拱个手,匆匆去了。 公子疾朝陈轸苦笑一下,与他分别坐了。 陈轸盯住他道:“听下人说,疾公子后晌见了个人!” 公子疾笑了下:“你的下人很厉害呀!” “感觉如何?” “听闻公孙衍有把属镂之剑,在下买了个膺品登门求教,被他识破。他让在下品鉴了真正的属镂之剑,就此交了朋友。在下看到几捆竹简,征得他的同意,随手翻看,见没有开篇,随即问他,他说让人拿走了。在下问他被何人拿走,他说不知。如此宝书,竟然交给一个连他自己也不知的人,此人倒是有趣!” “什么宝书?”陈轸屏住呼吸。 “如何治理魏国,是他自己写的,叫什么‘兴魏十策’。在下看了剩下的几策,真是个大才子呀!魏国若是照他这般治理,想不富强都难!” 听到写的不是河西战事,陈轸刚刚嘘出一口气,猛又想起丁三的话,惊得更是呆了:“天哪,《兴魏十策》?” “唉,”公子疾半是遗憾地轻叹一声,“不瞒陈兄,就在下浅见,此人不该住在那个破院里!” “他该住在哪儿?” “白家的那个大院子。”公子疾压低声,“听说现在是上卿的了!” 陈轸似是没有听见。 “陈兄?” 陈轸回过神,长长一叹:“唉!” “陈兄为何长叹?” “疾公子,你可知提走前面几策的是什么人吗?” 公子疾摇头。 “王前幸臣,毗人。” “哦?这么说来,那些竹简已经摆在魏王的几案上了?” 陈轸点头。 公子疾紧锁双眉。 陈轸盯住他:“如果在下没有记错,前几日公子亲口答应在下,承诺除去此人。事急矣!” 公子疾拱手道:“上卿放心,在下承诺之事,绝不放空。只是,如何除掉此人,在下尚须上卿配合!” 陈轸拱手:“公子请讲!” 公子疾招手,陈轸伸过一只耳朵。 鸡鸣三遍,旭日东出。 太子东宫的后花园中一丝风儿也没有。 莲池里,一泓清水如明镜一般,零零星星地点缀着几叶睡莲。惠施凝视清水中匆匆掠过的云影,慨然长叹一声,脱口吟道: 不动之水动兮,乱世流年! 不惑之人惑兮,万事蹉跎! 渐走渐近的太子申听得真切,脱口赞道:“好句子呀!” 听到声音,惠施转过身来,揖道:“野民见过殿下。” “‘好一个不动之水动矣??不惑之人惑矣??’,佳句呀!” 惠施苦笑一声:“何来佳句?望水兴叹而已!想我惠施已是不惑之人,仍如一片浮云掠水,划波无痕,由不得伤感哪!” “依先生之才,便作这水中之鲲,也是该的。” “纵使水中之鲲,若无北冥之水,也只能屈死于河湖之中!” “先生勿忧,北冥之水近在眼前了。” 惠施略怔:“殿下?” “魏申已将先生荐给父王,先生大名,父王早有耳闻,说要寻个机缘向先生讨教学问。昨晚魏申与父王共进晚膳,问及此事,父王约请先生午后进宫,听先生高论!” “午后?几时?” “申时。父王喜欢在这个时辰召见臣下。父王博闻强记,熟知天下学问,相信与先生有话可说。” 惠施深揖道:“谢殿下举荐!” “不客气,申不过是为国荐贤而已。”太子申指向远处,“先生,我们园中走走!” 太子申、惠施在林荫下并肩而行。 “先生,”太子申走有一程,顿住步子说道,“申有一事求教!” “教字不敢当,殿下请讲!” “近日安邑城中沸沸扬扬,说河西大战之时,公孙衍早已看出秦人谋划,但主将公子卬不听他与龙将军的警告,一意孤行,轻敌冒进,终致河西惨败。公孙衍率阴晋守军夜袭敌营,斩首不过万余,公子卬却冒功请赏,夸大战果,反将战败污水泼在龙将军头上!” “还有什么?” “唉,这事儿已经够大了。先生,你说申该怎么办呢?若是捅上去,在卬弟是弥天大罪,在申是灭亲。卬弟与申乃一父所生,父王又将如何处置亲子?若是瞒而不报,八万将士就会死得不明不白,河西七百里也会丢得无声无息。更加可怕的是未来!卬弟如此胆大妄为,颠倒黑白,如果继续执掌兵权,三军将士必离心离德,朝臣亦将清浊不分,再有大战,悲剧岂不重演?” “唉,世人皆言太子只谙风月,不问国事,只读死书,不理活人,看来是只知其一,不明就里啊!” “唉,先生有所不知,父王事事专断,卬弟处处能干,我魏申又能派何用场呢?” “老聃曰,‘大智若愚,大巧若拙’,以此形容太子,当不为过。” “先生过誉了。河西之事,先生可有万全之策?” “殿下是听何人说破此事的?” “这??”太子申面色微涨,“是魏申的一个知己。” 惠施微微一笑:“可是眠香楼里的红粉天香?” “是虞国公主!” 惠施略显诧异:“哦?” “她先祖就是虞公。”太子申辩护道,“对了,先生何以知晓此事?” “不瞒殿下,草民在宋国就听说了。” 太子申长吸一口气,不再作声。 “草民不知的是,如此机密之事,虞公主何以晓得?” “眠香楼里无人不晓。” “唉,流言蜚语,或招杀身之祸啊!” 太子申惊愕:“朗朗乾坤,几句闲言就有杀身之祸?” “草民姑妄言之。” “依先生之见,河西之事就这么算了?” 惠施半是调侃道:“殿下是真的关心国事呢,还是因为虞国公主?” “先生呀,”太子申苦笑一下,“身为太子,申怎能置国事于不顾呢?再说,此前父王事事专断,既不听申言,也不让申插手。眼下父王有所转变,申也该为国家cao点儿心了。” “殿下能作此想,乃魏国之幸。以草民愚见,河西之事涉及国家社稷、王室声誉,最好压起。只是,草民有一虑,不知殿下愿听否?” “先生请讲!” “听闻安国君与陈轸交友。安国君本为莽夫,能在河西战败后移花接木,不但保住自身,且还割地封君,必出于陈轸之谋。陈轸意在国相,而草民观之,此人多机巧之术、权谋之算,非正道中人,远非大贤,为相不宜。殿下可荐公孙衍,一可为国举贤,二可多个帮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