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旅游第三天是自由行,导游给了几个付费可选项,柏昱从中选了漂流加SPA的套餐——他没再上赶着问程子宵选什么。 那人选不选、选哪个都跟他柏昱没关系。 柏昱早起收拾好东西准备出门的时候,程子宵还在睡。他二人头一晚回到酒店后就没再说过话,柏昱没跟他客套,自己洗完澡就躺床上准备睡觉了,程子宵在阳台外边抽烟边打电话,他见柏昱早早躺下了,便挂了电话、熄了烟,也去洗漱了。 至于这人躺下后有没有继续和手机谈情、谈到几点才睡的……柏昱一点也不想知道。 或许应该说点什么,哪怕只是交待一声他要出去玩,把房卡留给程子宵呢……柏昱静静地看了会儿在床上缩成一团的程子宵,最后还是决定什么也不说,直接把房卡和当日的小费放在了电视桌上,轻手轻脚地出了客房。 漂流果真如导游之前吹嘘的那般刺激,一行人全都不出意料地从头湿到了脚,柏昱比同行的小姑娘还夸张,竟然喊哑了嗓子,几个划船的老爷们坏笑着揶揄他,柏昱就cao着破锣般的嗓音卖嗲恶心人,效果自然是比平时还惊悚,皮艇上的人听了都大喊救命——船尾的漂流教练听不懂太复杂的中文,听到“救命”大惊失色,连忙询问发生了什么,一帮混蛋欢笑着回说“just a joke”。 教练也是顽皮的主儿,模仿着中国游客的语气和表情,字正腔圆地叫了两声“救命”,众人笑得合不拢嘴,就连被嘲弄的柏昱也是乐不可支的欢喜模样。 两个小时漂流体验结束,换下湿了的衣服,再休息片刻,一行人又跟着向导去吃了自助午餐,餐后便是柏昱最期待的精油SPA了:他从第一天被晒伤开始就等着这一天了。 护理期间,柏昱稀里糊涂地做了个梦。他很少会在做SPA的时候睡着,国内一人间做的时候柏昱一定会和技师聊天,这边两人一间——东南亚小国,怎么也不比天朝的地大物博——同事间山南海北地一通胡侃,还有各自的技师三不五时地询问力道如何,就这样柏昱竟然还睡着了。 睡梦中,漂流的皮划艇上多出了一个不喊也不叫的面瘫,每逢落差较大的滑坡,柏昱就顺势抱住那个人的手臂,故作紧张害怕地挤进那个人的怀中,喊哑了嗓子却得不到一句心疼的话…… 返程路上,柏昱一言不发,有人撩瑟他,他就苦笑着指着自己的喉咙,哑着嗓音卖惨,识趣的点到为止,有那蹬鼻子上脸的非要逗他说话,柏昱干脆倒头装睡去了。 回到酒店已是傍晚,柏昱一行人商量着先各自回房,放下衣服,歇歇脚,之后再集合一起去吃晚饭。 柏昱一路上跟自己堵着气,也没事先联系程子宵,告诉对方自己要回趟客房,结果一个人傻了吧唧地站在房门前敲了半天都没人应声,恼怒地腹诽这死宅真他妈会挑时候出去,不得已还是拿出手机主动联系了人。 他先是客客气气地发了文字短消息,表明自己打扰人的原由,而后倚在门边等了两三分钟,却一直也没收到程子宵的回复。上午一起去漂流的十几人单独拉了一个小群,在柏昱等着同屋人回来给他开门的时候,群里正在热火朝天地商讨晚饭吃什么。 柏昱这一天都憋着火,上午疯喊一通好不容易撒出去不少,这会儿却瞬间怒气值爆了表:“cao”了一声,骂自己他妈的就是犯贱。还想着找理由回来看一眼,结果人家根本就不在乎他! ——平日里那两只眼睛恨不能长在手机里,怎么此刻就偏偏看不到他发的消息了? 柏昱不等了,也懒得给程子宵再补发消息:他去找前台找酒店的人给他开门! 入夜时分,酒店花园的通路上亮起了昏黄的灯,树叶随着晚风轻轻摇摆,夏虫躲在黑暗中低声鸣叫。 柏昱走出客房的通道,沐着寂静的夜色,在小花园中疾驰,没想到竟然在连通开放式餐厅的小径上,遇见了正蹲在地上逗猫的程子宵——他急促的脚步声,吓跑了警惕心极强的小野猫,惊动了同样胆小的逗猫人。 程子宵猝然转头,紧皱眉头,满脸不悦地看向来人的方向,没想到竟在幽暗的光线中,勾画出了柏昱的身形,瞬间又没了怨气,躲闪地别开了视线。 柏昱真是气不打一处来,心道好你个程子宵,臊着我不理人,自己却在这儿没心没肺地逗猫玩,见了人还装没看到,真他妈是白对你那么好了! 正所谓冤有头债有主,柏昱因为程子宵蹿起来的火,自然是要撒在正主身上才能解气。 他板着脸走上前,俯视程子宵,冷言冷语地开了口:“程子宵,见了人不知道叫人的啊?” 程子宵听后,诧然抬头看向柏昱,他薄唇微启,掂量少倾,最后讪讪地叫了声“柏哥”。 “谁是你‘柏哥’啊!”柏昱继续刁难人。 程子宵咬了一下嘴唇,改口道:“柏经理。” 柏昱嗤笑:“程子宵,你是不是寒碜人的专家啊?” 程子宵的心里慌作一团,不知道说些什么才能让柏昱不再生气,可他又嘴笨不会哄人,最后只得抿上嘴,不再说话招人烦。 柏昱无奈叹气——叹完后感觉火气没那么重了,反倒是更加憋屈了。 他蹲在程子宵身旁,脸冲着远处的草坪,闲聊似的问道:“你刚才去哪儿了?” 程子宵窥着柏昱的侧脸,谨慎答说:“去超市了。” “哦……”柏昱顿了顿,又问,“小程同学,我难为你了?” “没有……”程子宵一听柏昱喊他“小程同学”,心里舒坦多了。 柏昱:“那你这是干嘛呢?” 程子宵沉默不语,当即四下无言,躲起来的小野猫又探出了头,小心翼翼地遛了回来。 “你看小野猫可怜可爱,喂它们点吃的喝的,”柏昱瞥了眼程子宵手中的香肠,自嘲一笑,“我就不行吗?” 程子宵想说,他不是需要人可怜的野猫,也没有可爱到值得人那么照顾。可他这么说只会让柏昱更生气,于是他顺着对方,答的还是“没有”。 柏昱看着程子宵将香肠掰碎,放到纸巾上,小野猫狼吞虎咽,三两下便吃了个精光,然后抬起头冲着程子宵叫,见程子宵两手空空,再无吃食可讨,就兀自转身跑到一旁去舔毛了。 “你喂野猫,难道还求它回报你什么吗?”柏昱问。 程子宵看着理毛的小野猫,轻轻摇了摇头。 “那不就完了!”柏昱站起身,用脚背磕了一下程子宵的小腿,笑着说,“我也一样。” 程子宵胡噜着自己的小腿,疑惑地看着柏昱,未待开口,却听对方又抢话道:“我乐意,你管不着,不用给我发卡!” 遇上这样自说自话还一堆歪理的主儿,程子宵是一点办法也没有。他站起身,生硬地换了个话题:“你嗓子怎么了?” 柏昱嗔笑:“小程同学,你这可是在关心我哦!” 程子宵:“……” 柏昱突然心情大好:“没事儿,上午漂流喊得太卖力了,多喝点水就好了。” “哦。”程子宵应了一声,就不敢再随便接话了。 柏昱给点儿颜色就敢开染房,眯着狐狸般的双眼问程子宵,吃了么、吃的什么?——问完才想起自己出来的目的,拿出手机一看时间,干脆也不回去了,转而问程子宵若是还没吃,要不要和他一起出去吃晚饭。 程子宵正要犯犹豫,柏昱拖长音的“嗯”了一声,他立即撇开没眼力见的犹豫,点头答了好。 在他俩逗闷子期间,小群里几个人最终商定去酒店附近的一家东南亚餐厅去吃海鲜,发了定位让柏昱自己过去,柏昱在群中知会了一声,说自己同屋还没吃晚饭,而后便带着程子宵一起去赴约了。 一群年轻人聚在一起,本来就没那么多规矩。程子宵人虽沉闷,不爱说话,但是每个没和他说过话、也叫不上他名字的人,他却都能带姓的叫声哥或姐。 柏昱帮他打圆场,说哪些他没喊亏,哪些他被占了便宜,最后还反过来让对方喊“程哥”找补回来才肯罢休。 饭后AA摊钱的时候,程子宵才发现自己手机没电了,柏昱便替他付了账,程子宵保证回去给手机充上电后就还他,柏昱却豪爽的摆摆手,说咱俩住一屋,你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说完又揽着程子宵的肩膀,贴在他耳边悄声埋怨他:难怪给你发消息你不回。 程子宵看着黑屏的手机,念了一句“抱歉”,不再多说其他,而后收起手机,跟着一行人回了酒店。 柏昱吃晚饭的时候心情正好,跟着同桌一起喝了点小酒,这会儿有些上头,趴在床上冲着程子宵傻乐,赖赖唧唧地勾着他说话,给人讲他这一天疯玩的经历。程子宵给手机充上电,之后便坐在自己床头听柏昱自言自语,他不说话,柏昱也不需要他回应——程子宵光是看着他一人,柏昱就很满足了。 直到……程子宵的手机充够了电量,自己开机点亮了屏幕,机主瞥了一眼,随即所有的祥和都化为了泡影。 程子宵的眼中没有了柏昱,柏昱的声音也进不了程子宵的耳。 柏昱晕沉沉地坐起身,臊眉耷眼地走进浴室,温热的浴水洗去了他的酒气,他终于清醒过来:程子宵不是野猫,也不需要他这个路人去施舍。 相比之下,他才是那不要脸地惦记着别人家里鱼腥的野猫啊! 柏昱洗了很久——他放着水,来回来去地冲着身体,所有注意力却全都在浴室的门上——程子宵并没有像上次一样来敲门。 是说他现在要真是洗晕菜了,也不会有人来管了呗? 柏昱自觉无趣,酒劲儿散了也没了耍疯的理由,终于还是擦干身子,走出了浴室。 程子宵没再用手机,竟然已经在自己床上躺好了?! 柏昱此刻意兴阑珊,也没精力打趣程子宵不洗澡,收拾妥当后也回到床上躺好,对着程子宵的背影念了一句“晚安”——也没得到对方回复——随后逐一按下床头的开关,熄灭了全屋的光亮。 夜深人静,本是安睡的好时候,柏昱却辗转难眠。反正也睡不着,他干脆拿出手机,准备玩会游戏打发时间。 他没开床头灯,更没开手机声音,昏暗幽静的客房里,柏昱的手机屏幕点亮了床头的一角,而另一张床上却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动。 柏昱攥着手机,悄悄转过身看向隔壁——程子宵背对着他,连头带身子一起裹紧了被子里,那亮白的被子,正在黑暗中压抑地颤栗着。 “小程同学?”柏昱试探着叫了一声,被子应声停止了颤抖。 柏昱举着手机,用屏幕的光亮引路,探身到自己的床边,伸手轻拍程子宵的床铺:“程子宵,你怎么了?” 程子宵没有回应,人却裹着被子一起,一点点地往远离柏昱的一侧蠕动着。 “哎——”柏昱眼瞅着程子宵即将滚下地,倏然起身蹿到另一张床上,用手臂揽住了程子宵,“你躲什么啊!怕我吃了你是怎么着?” 把自己裹成一条大白虫子的程子宵,碰到令他害怕的事物,立地应激装起死来。 “你也不怕把自己憋死……”柏昱借着手机的光亮,笑着拨开程子宵的被子,“来给哥哥看看,这是谁家的爱哭鬼呀!” 程子宵不善打理自己,乍一看上去显得人瘦得没精打采的,他近视不重也不戴眼镜,垂在前额的刘海遮着多半的眼睛,总是雾里看花似的观察着周围,同样也害得别人看不清、摸不透他。 如今柏昱贴近一看……或许正是因为瘦,才使得程子宵并不显眼的面容,竟也如刀削般的深刻又精致。 其实程子宵现在这个样子并不好看,甚至可以说是难看了:哭红了眼睛和鼻头,面颊和床单被他的泪水和鼻涕打湿。 ——可柏昱看了不觉得丑,只觉得揪心般的疼。 他放下手机,用手掌轻抚程子宵被迫露在外面的侧脸,程子宵避无可避,赧怒地闭上了眼。 “程子宵,”柏昱压下身子,脸埋在程子宵的脖颈间,问他,“需要我安慰你吗?” 他将决定权交给对方,只待程子宵一句话,他便知进退。 可柏昱总是会忘却,身下这人不愿叫他做一个正人君子。 “小程,别哭了。”柏昱的嘴摩挲着程子宵的后颈,寻找夕阳下的那颗惹眼的小痣,“哥哥疼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