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午饭过后,太阳拨开阴云,海上重归平静,可在海边无所事事等了一上午的游客们,最终也没能体验到应有的海上娱乐项目,只能跟着各自的导游和地陪走到码头,恋恋不舍地上了船,进而前往下一个景点。 柏昱怕极了当地的阳光,不害臊地躲在女同事的遮阳伞下,被人调侃了就指着自己的胳膊和大腿,掐着嗓子卖嗲说,你瞅瞅,都给人家晒成这样了——女同事笑得欢,男同事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却也只是听后觉得柏昱这人太过活泛,并未多想其他。倒是人群后方的程子宵,听了柏昱的话后,很仔细地扫了一遍柏昱的胳膊和腿:晒得泛了红。 程子宵收尾上了船,正在左顾右盼寻找座位的时候,听到有人叫他的名字,循声望去,竟然是柏昱。 “来,坐这边!”柏昱留了一个靠窗的位置,程子宵从靠外几个已经坐好的乘客腿前挤过去,又在蹭过柏昱身体之际,轻轻说了一声“谢谢”,柏昱“嘿”了一声没说“不客气”,待到程子宵坐好后,才坐在他身边解释道,“导游说船舱中部相对晃动少一些,这会儿浪小多了,应该不至于像上午那样难受了。” 程子宵仿佛是一个只会简单算法的小程序——除了“谢谢”,程序员没有给他编写其他的反馈编码。 柏昱倒是习惯了他这样,甚至觉得程子宵这样简单到该死的可爱。他抬起手呼噜了一把程子宵颓废的黑发:发丝纤细,发质柔软。但或许是因为平日缺乏保养,略为有些毛躁扎手,搔得柏昱手心微痒,连着心也一同起了毛躁。 他在越界之前收了手,心慌得不敢说多余的话,皮笑rou不笑着为自己的焦躁打掩护,顾左右而言他地问程子宵,还要不要听歌。程子宵顿了顿,没全盘拒绝,但是说自己只要耳机就好。柏昱从包里掏出自己的耳机,递给了程子宵,又随口安慰了一句,说下一个岛离着近,很快就能到了,程子宵接过耳机,低声说好。 或许是船舱中部真的相对平稳一些,也或许是行程太短——程子宵没有晕船想吐,一路上听着音乐,安静地看着窗外。 半个多小时后,船又载着一百来号人到了另一个小岛。 时值下午两三点钟,太阳正足,人们走出闷热的船舱,一阵清凉的海风吹过,还没惬意够,就被扑了一脸的热浪,一个个瞬间化为霜打的茄子——蔫儿得提不起玩的劲头来。 这一船算上柏昱他们公司一行人,总共有三个小团,游客们下了船,几十个人一撮,站在树荫下,围着自家的导游听行程讲解。导游们业务娴熟,语速惊人,几分钟不到就说完了,其实也是因为没什么重要内容:岛上有个庙,买票进去可以参观参观、拍拍照。 柏昱身上被晒得火辣辣的疼,有心想买票去转一圈,可抬头一看全露天的景区……还是算了。 景区门口座位数量有限,方敢和另外几个管理层的人坐了一排,基层员工全都稍得远远的,宁可站着溜达也不想凑大佬们的热闹。柏昱四下张望,没看到程子宵的人,却被方敢给逮着了,招呼他过去一起坐。 “小柏过年也三十了吧?” 管理层的人彼此都很熟稔,但是凑到一起, 柏昱也犯怵:一个个全都比他大,不是哥哥就是jiejie,事业有成、家庭美满,就贼着他一个人数落——问他有没有对象、什么时候结婚。 “方总您放心,娶了媳妇我也把工作放第一位!” 方敢笑着问:“那要是媳妇儿不乐意了呢?” 柏昱大手一挥,豪迈道:“那就休了呗!” 众人一笑,再多揶揄两句,也就放过柏昱,转了其他的话题。 柏昱没有刻意隐瞒自己是Gay,只是他觉得性取向和性癖都是个人隐私,没有必要大张旗鼓地进行宣传,所以他也不想没事给自己找不痛快,比如告诉别人他不结婚不光是国家不批准,更主要的还是因为他始终没遇到那个不管国家给不给扯证、都愿意与他共度一生的人。 哄着哥哥jiejie们聊天没意思,柏昱又去找王八蛋们联机玩了会手游,奈何当地网络太不给面子,纵使柏昱cao作如神,也带不动折翼的猪队友。 逛景区的人陆续走了出来,更多人加入到了尬聊的行列之中。 柏昱始终没看到程子宵,不知道这小子又跑哪里去躲清静了。他又热又乏,懒得起来去找人,找到了又能怎么样?问什么都不乐意同他说,逗个闷子反倒被闷子给焖死了,柏昱觉得这样也挺没意思的。 时间突然变得很难熬,三个团的导游和地陪聚到一起,商量着联系船家,看能不能让船提早过来。船家应该是答应了——导游们扯着脖子喊,告诉自己带的团原定的集合时间提前了。 导游话音一落,公司旅游的微信群就响起来了:齐灿在群里转述导游的话。 柏昱他们公司大多数人都聚在景区门口,几个跑到远处溜达的小姑娘,看到通知后也都准时回到集合点。导游开始数人,柏昱的视线也跟着一起在人群里扫来扫去,最后,还是在人群外围扫到了程子宵。 不一会儿,船来了,导游又喊着众人拿好东西,准备上船返程。 柏昱穿过人潮,很自然地挤到他的同屋人身边,习惯性地开口问了句“你刚才干嘛去了”,问完又恨不能当场抽自己嘴巴子,立马又找补了一句,说自己就是随便问问,让程子宵别当真。 “紧那头儿有个小亭子,里面没什么人。” 人挤着人,抢着要上船,柏昱身后人往前拥着,他脚下一个踉跄,以为自己听岔了,身子还没站稳,却赶紧扭过脸去找程子宵早已消散在人潮拥挤中的话音。程子宵伸手去拉他,满脸冷漠地念了一句“小心”。 程子宵不经意的一声关切,却给柏昱心中点燃了烟花,单身青年Gay了一脸的春光灿烂,笑得合不拢嘴,也张不开眼,借由着自己被推搡得站不稳脚,抓着程子宵的手臂死活不撒爪,整个人宛若一根妖娆的水草,摇头晃脑地缠住了程子宵。 从一群人围在船头等着上船,到一个接一个地爬着梯子进到船内,不过十余分钟,柏昱的嘴就没停下来过。 他先是埋怨程子宵不够意思,竟然一个人躲起来也没想着叫上他,之后又吐槽当地只有3G信号的4G网络,害他王者的段位只能发挥青铜的水平,最后又拽到即将享用的晚餐,说什么一群中国人跑到东南亚来不吃东南亚菜,竟然要吃中餐云云……程子宵一直听着没说话,但是柏昱偶然瞥一眼便能看到那人藏在嘴角的笑意,于是自言自语也变得格外有趣了。 接下来两个多小时,下了船又上车,程子宵始终戴着耳机,柏昱也讲累了闭上了嘴。天色擦了黑,一行人才到达传说中吃海鲜的中餐厅,车上四十来口人饥肠辘辘,盯着餐厅门脸上的大螃蟹灯箱流口水,程子宵站在人群后方,举起手机,对准了红澄澄的大螃蟹。 柏昱看了觉得新鲜:原来程子宵也会用手机拍照啊! 有那喜欢拍照的小姑娘,就连普通店面的门脸招牌都要对着拍好多张,然后从中选出最满意的发到微信群里——拍得是好,柏昱都“盗”来发朋友圈用。 程子宵不是小姑娘,不发朋友圈,看样子也不爱拍照。要不是柏昱就站在他身后,正好看到他的手机屏幕上映出了大螃蟹的影像,不知道的人说他是手机信号不好、正举高手机找信号,也完全没毛病啊! 柏昱很好奇程子宵将这样随便拍下的照片发给了谁,他甚至产生了“如果现在他去问,程子宵没准会回答”的错觉……可当程子宵转过头,注意到柏昱停留在他身上的视线,又不动声色地收起手机时,柏昱这才如梦惊醒,暗自嘲讽自己怕不是饿晕了,不然怎么会自我意识过剩得没了边儿。 不知是这一餐真的好吃,还是一行人真的饿极了——菜是上得快,干净得更快。每一桌都是如此,柏昱他们那一桌全是大老爷们,战斗力更是惊人。 程子宵坐在柏昱身旁,他吃得少又吃得慢,除了柏昱其他八个人他都没说过话,也不好意思上筷子和人抢,倒是柏昱之前看出了他爱吃鱼,没少帮他从清蒸鱼上抢rou吃。 桌上的人吃欢了,调侃柏昱偏心眼,说他有了同屋新欢就忘了他们这帮同游旧爱。 柏昱太了解这帮直男了:嘴上说着,心里怕着。于是故意Gay里Gay气的膈应人,边给程子宵夹鱼,边娘娘们们地说:“你们要是有我们小程同学一半儿乖,我也能给你们加菜啊!高兴了,我还能喂你们吃呢!”说完手里掐着筷子,假模假式地翘着小拇指,挨个儿点过去,“甭说别的,就你们几个——先来叫声‘哥’给我听听的!” 直男最怕同性这样起腻,登时犯了呕,胡噜着胳膊上的鸡皮疙瘩,撇嘴服了软。也有那吃饱了上头的,转而指着程子宵,非要他先叫一声示范给大家听听的。 柏昱自己玩归玩,他没真想搭上程子宵,当即想要伸出筷子去拍开那只大猪蹄子,没想到程子宵却张了嘴,但说的话却让柏昱再也没了玩儿的心。 “柏哥,”程子宵冲着柏昱说,“你是个好人。” 一桌人爆笑如雷,周围几桌人不明所以地凑上前,打听他们在笑什么,得知柏昱被发卡后,竟然排好队,举着果汁来给柏昱“道喜”。方敢听到了更不能放过他,拍着桌子大骂他这个儿子没能耐。 柏昱“嘤嘤”着跑到方敢身边,委屈地喊着“爸爸”,搂着他的脖子求安慰,方敢就陪着他一起散德行,拍着柏昱的肩膀,唉声叹气地向围观群众解释,说犬子无能,是他教子无方,让大伙儿看笑话了——一时间包间里好不热闹,但却是有人欢喜有人忧。 一顿饭罢,戏剧收场,夜色渐深,归心似箭。 柏昱的心却是沉了底,别人权当玩笑,只有他明白,那是程子宵最真实的剖白。 他知道柏昱对他的好,他也因为得了照顾而反过来去关心柏昱,但是仅此而已,再无其他。 柏昱觉得自己是被鬼迷了心窍,不然怎么会认为程子宵就算不是弯的,也一定是单身? 程子宵与同性之间克制地来往,却又完全适应来自同性的关照,可能只是他的情人一时照顾不周,才使他随便收拾了行囊,跟着并非完全自愿参加的旅行团来到异地。 “来啊旧爱,”柏昱上车后,没再去缠着程子宵,而是直接到后排去找人联机打游戏,“柏爷带你飞!” “旧爱”调笑他,说他渣男活该被人甩。 柏昱也跟着一起笑——苦笑着自嘲,可不就是活该嘛! 人家成天抱着手机,明摆着不是玩游戏就是联系人,随便拍了照片不是发给亲戚朋友就是发给情人的,给男朋友打电话不避着人,难道还要告诉全公司的人,他程子宵是Gay吗? 得,就算是他姓柏的没眼力见活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