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蜜腹剑
口蜜腹剑
秦琴不喜欢一成不变的生活,至少在院子里的百合花枯败之前,她常常带给秦杏许许多多意外的欢乐。 那些意外的欢乐并不昂贵,也许只是一张自制的贺卡,几支姿态各异的干花,或是只弹给秦杏听的新钢琴曲。mama总能以奇妙的方式送给她这些或许在别人眼里相当平凡的礼物,用它们点缀了她本该枯燥的童年。 秦杏为这些意料之外的礼物雀跃不已,情不自禁地询问mama是怎么在她们亲密无间的情况下准备好的一切,而mama总会用同样的话回答她: 杏子,生活总会有许多惊喜,没必要深究它的出处,重要的是享受它、利用它。 这话里也许多多少少有着敷衍的成分,毕竟贺卡、干花和乐曲能带来的只有乐趣,利用这一词几乎没有落实之处。可她还是记住了,就像她记住每一个mama落在她脸颊上的吻。 所以当属于秦杏的感知被灌注到琼的身躯里,那些细小的声音拂过她的耳畔脚链上金属饰片碰撞的声音、薄纱布料摩挲的响动、某些刻意含糊的窃窃私语它们敏捷而毫不迟疑地从她将将从睡梦中回转的意识上攀过去,教秦杏有一种说不出的痒。 殿下用这朵花,这朵更娇艳些。 可它香气不足,殿下,还是用这一朵吧,留香时间也很久呢! 您试试这件王送来的头饰吧,虽然不是真花,但是殿下您看,几乎没有差别的。 秦杏揉着有些发胀的额角,杏的身体对她的意识接洽得并不是十分良好。虽然获得了原有的能力,感官上有了在这个世界超乎寻常的敏锐,但轻微的不适仍是不可避免。不过头部的胀痛可以换来的感知,倒是一笔相当合算的交换。 她没有找到自己昨天换下来的衣服,只好理了理有些褶皱的睡裙,趿着藤蔓纹的拖鞋循声走去,拉开一重厚厚的绛红色帷幕。秦杏瞧见被簇拥在梳妆台前的玛蒂尔妲。 舒佩坦的明珠自然拥有着与这名号相符的样貌,与夜同色的浓密长发,比海更蓝的明亮眼眸,她的肌肤是凝固的蜂蜜,声音是丝弦的低鸣。玛蒂尔妲每时每刻都是美的,她美得夺目,美得张扬。 但是时下秦杏眼前的玛蒂尔妲,却与美的联系称不上紧密了。 年轻的公主面颊上扑着过多的脂粉,教她的脸庞呈现出夸张的极不和谐的白,以至于那不像是妆容,更像是怪异的面具。再繁复再华贵的饰品也挽回不了这妆容对公主美貌的损害,反而更令她滑向不详的另一端比起公主,玛蒂尔妲更像是没有台词的丑角。 琼。 公主在梳妆镜里窥见她等待已久的心爱侍女。 到这边来,同我一起坐。 镜子里映出两张同样称得上惨白的脸庞。 妆饰的白与无饰的白对比在一处,更显得怪诞可笑。那些正在服侍玛蒂尔妲的侍女们都是生面孔,她们赤裸着脚,无一例外地佩着银色的脚饰。秦杏才在玛蒂尔妲身旁坐下,她们的目光便毫不加掩饰地投注在她的身上。 贪婪的、侵略性的目光。刺得秦杏避无可避地痒。 殿下,您该唤我起身服侍的,您这样纵容我,只会教我怠惰的。 她竭力忽视着那些存在感强烈的目光,以带笑的语气略带嗔意地埋怨梳妆台前的公主。 玛蒂尔妲微微笑起来,那副面具般的妆容活动起来,神情终于活泛了些: 我见你睡得很好,捷忒卡奥派来的这几位又比你懂妆饰,没有理由不教你多睡一会儿。 您还是叫我得好,我实在是太贪睡了。 她轻轻地摇了摇头,故作轻松地看向身旁那几位捷忒卡奥派来的侍女,寒暄道: 早听说捷忒卡奥的妆容别致,今天倒是终于见到了。劳烦各位了,只可惜错过了学习的机会。 这 离秦杏最近的那位侍女听她说话面上便浮上一层薄薄的红,她的眼睛一如其余的侍女一样充满着一种浓郁的近乎癫狂的神色。她似乎本不该同秦杏讲话,但因着一时大意开了口,便也只好勉强着讲下去: 您是不必上这样的妆的,女神对您的怜爱已经无人可及了! 不必? 我想玛蒂尔妲打断了她们之间的对话,她的神情和语气明明没有变化,却教她们情不自禁地止住了话头:妆容应该已经好了吧?我想出去透透气,琼,你陪我到院子里走一走。 殿下,您还没有定好是再加一朵花还是头饰呢! 来自捷忒卡奥的侍女急急忙忙地插话道,玛蒂尔妲却好像没有听见她话似地站起来。秦杏识趣地上前扶住她,她做了盛装打扮,头发和颈项上积着昂贵的珠宝,身着的长裙更是衣料精致,缀着颇多的饰物。秦杏毫不怀疑,对于此刻的玛蒂尔妲而言,独自走路是件困难事。 殿下,您当心。 秦杏的提醒似乎很令玛蒂尔妲满意,她略略颔首,将捷忒卡奥那一众侍女们此起彼伏的唤声抛之脑后,姿态优雅地挽着秦杏的手臂向庭院走去。 公主只在秦杏撩开最后一重帷幕时向后轻描淡写地瞥去一眼,那些本欲继续跟随的侍女们便齐齐止住了步伐。那可笑的妆容完全不能阻挡她与生俱来的威势,王室的权柄孕出的魄力惊人而持久。 今天,我是打算叫你的。 失去了烛光的增色,树冠里缀着的玻璃花卉则显得素淡许多,不再像审视的眼睛。庭院也在白天里略显冷清,较夜晚时有所逊色。 虽然你妆扮上是一等一的差,但我总觉得,你只要在我旁边,有些事就变得 琼,我曾答应过你,只要是你不愿意的事我绝不会强迫你。但是之前,你迟迟不肯答复我 瓦沙朵的天空没有公主的眼眸湛蓝,秦杏望着她的眼睛的时候,那妆容的不协调感便从心底里轻而易举地抹去。舒佩坦的明珠,秦杏暗自地想,确实是当之无愧。 我没有想过我会那样的恐惧,琼,你不要笑话我或者唾弃我,我真的不能够听到你对我说不。 你知道,这三个月来我想了许多事,绝大多数都没有答案。而我最能肯定的是你是我坚持走到这里的唯一慰藉。 殿下! 琼,你是聪明的。跟着我嫁给捷忒卡奥的王是什么样的选择,我想你和我一样清楚。可人总是要有一些虚妄的幻想,不然怎么靠着蛮力走下去呢? 露水沾湿了玛蒂尔妲的缎面拖鞋,葡萄叶纹饰的颜色倒因此更显鲜嫩。秦杏轻轻地回握住玛蒂尔妲的手,才发觉她的手失去了往日的温度,冰冷得犹如死物。秦杏凑近玛蒂尔妲,在她的耳边低声发问: 殿下,那您走下去是为了什么呢? 问出这句话,秦杏便低下头来,并不只是因为珠宝的辉光教她的眼睛有所不适,更是因为她瞧见远在庭院另一旁看守的捷忒卡奥士兵总有意无意地朝这边投来目光。 我要爬上去,成为一个真正的人。 瞧,我都忘记了,琼还没有梳洗,我就硬拉你陪我出来散步。 她的面上是熟悉的笑容,却又因蒙着的那层白而陌生。玛蒂尔妲探过手来,轻轻把秦杏散落在耳旁的发丝拢回耳后,她说: 去梳洗吧,琼,记得戴那条头纱。 清晨的寒气渗进那条玛蒂尔妲借给秦杏的睡裙里,她笑了笑,乖顺地点头: 好。 重回那间被分配的屋舍,秦杏心下还是少不了有几分忐忑。她实在不想见到那赤身裸体的少年,尽管她心中仍对他有同病相怜的情绪,但他一而再再而三违背她意愿的试图亲近,教她想起他来只有疲倦。 琼! 双颊泛红的多琳正坐在外间的一把椅子上,一见她推门进来,便站起身来。 她们叫我拿这条裙子来给你穿,说是公主也同意了的。 她们? 好像是捷忒卡奥派来的那群侍女,戴着银色的脚链,都是生面孔。 秦杏点了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接过了多琳带来的那条纯白蕾丝的长裙。这是条相当保守的裙子,教人从脖颈起,除了双手没有半寸裸露的皮肤。 我还是第一次见这样的裙子。 过高过紧的领口光是看着便已经觉得不舒服。 公主真的叫你穿这条裙子吗?以往公主也不是这样的风格。 殿下只嘱咐我戴这条头纱。秦杏在外间走动了几圈,找到了那条瓷绿色的头纱,也看到了自己昨晚换下来的衣裙。她把头纱连同那条从昨晚的衣裙里取出的绿丝带递给多琳:好多琳,我实在不擅长妆饰,能不能帮帮忙? 多琳笑起来,她脸上健康的红晕更甚: 不然你以为我在这里等什么? 性格有些粗枝大叶的多琳有着一双巧手,似云似雾的头纱在她的摆弄下轻盈地笼住琼的黑发。多琳没有设计太繁复的发式,但也在保持低调的同时不失清新的美感。 每次你从公主那里回来,身上都是香的,省了香氛。 可能是殿下燃着的熏香?我昨天在那儿睡了一晚,刚才还洗了漱。 怎么去公主那边睡了?公主又做噩梦了吗?多琳把那条绿丝带穿进琼黑亮的长发里,琼,你这条丝带的材质好特别,是在瓦沙朵买的吗?我还是第一次见。 都不是。殿下派了一位捷忒卡奥的男奴给我,可我很不习惯和他同处一室,就索性躲出去了。哦,我也好奇这条丝带的材质,不过它是别人送我的,我也不清楚是不是瓦沙朵的。 多琳咯咯地笑起来:谁不知道你和埃德加的关系?还要说别人?你是不是怕埃德加不高兴才躲到公主那边去,我知道埃德加为人,你高兴他就是高兴的。 多琳! 好啦你别动,我就快编好了。 这两件事都不太方便继续解释下去,与奴隶少年不愉快的相处讲出来只会徒增尴尬,而送她绿丝带的女士又是琼绝不可能接触到的。秦杏只好在心中叹出一大口气,但刚才还在她身后十指如飞专心编发的多琳忽地整个人僵住了。 多琳? 秦杏刚想回转身查看多琳的情况,却被多琳死死按住肩膀,她的笑声刻意而僵硬。 没什么,手指有点抽筋,可能是我太着急了。 她这样说着,然而又紧接着凑近秦杏耳边低语道: 我来之前看到好像有人从你的房间里拖了什么出去,装在很大的袋子里。我以为是什么不要的东西,但 她只觉得眼前天旋地转,不久之前,玛蒂尔妲还同她那样坚定地宣言她要成为一个真正的人。 你忘记了吗?公主身边的奴隶从来没有待足一个月的。 多琳见她怔神,便立刻轻声补充道,她这次的声音更低了,她很快又十分刻意地笑起来,大声道: 琼?你怎么还犯起困了?怎么?仗着公主最宠爱你,就想比我们偷更多的懒? 堆满虚假笑意的眼睛里是深深的恐惧,多琳滑稽而粗劣的掩饰注解着那颗舒佩坦的明珠的暴虐。属于秦杏的级感知告诉她没有人在窥探,这是一场多此一举、没有观众的表演。甚至此刻多琳试图透露给她的玛蒂尔妲不会像处理别人一样处理你的言外之意也是多余的。 因为越厚的糖衣之下,只会是更猛烈的炸弹。 门外响起催促的敲门声,属于玛蒂尔妲的仆役告诉她不久后要去觐见捷忒卡奥的王。 秦杏随口应下,戴上一双同样是白色的蕾丝手套。多琳对她美丽的夸赞她一句也没听得清,她的脑海里在反反复复重演玛蒂尔妲的宣言: 我要爬上去,成为一个真正的人。 她在想,秦杏在想,秦杏替琼在想: 玛蒂尔妲打算怎样踩着她爬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