噩梦与朋友
噩梦与朋友
又是寂静深夜,狂风在窗外作乱,呼呼作响。 这座城市连天气都这样冷冰冰。不像南京,即便有雪,依旧温润,初雪时,秦淮河边的歌喉像软绵的糯米酒般勾人心肠。 虽然海因里希警告她不许再去。 她问为什么,他说没为什么。她年纪小小就会呛人,左一口凭什么右一口我就去,他连废话都懒得说,提鸡仔似的一拎,通常还没趴到腿上,她便不得不嗷嗷求饶。 什么yin词艳曲?那可是艺术。 真可惜,她如今离祖国十万八千里远,回去的机会更是渺茫,再也无福享受。 想来想去又觉得好笑,一个德国佬还听懂中国的yin词艳曲。 真是sao。 她从小熊的怀抱里抬起脸,手指去戳它鼻头硬邦邦的塑料壳。 发呆,还是发呆,她又开始想入非非。 一个跨坐,与熊面对面,额碰额。 福子、福子,给我笑一个? 福子一如既往咧开嘴,笑它的主人是个白痴。 福子啊福子,真该把你留在那张床,替我看看俾斯曼先生的反应。 还有丢在地上的袜裤,睡前的读物,都一样不少的留在那里 她的秘密痕迹无处不在,他的卫生间,他的沐浴露,她的浴缸,当然,还有他的床 如果俾斯曼先生发现会是什么反应? 翻个身,如墨的长发铺了一床,她望着头顶床幔,幽深的瞳孔在翻滚,体内有个小人在不停蛊惑这场实验,一点点勾引她打开潘多拉的魔盒。 算了算了,还是锁上吧! 起码要凑齐十个狗胆她才敢考虑考虑。 况且她大概率能想到结果他会将她狠训一顿,耳提面命警告下次不许再胡闹。 真令人沮丧。 外边有狗在叫,戈蒂在煎熬中沉沉睡去。 寒风透过未关紧的窗,吹动墙边的日历。 这是1938年末的柏林,第三帝国的首都。 她已经很久不做梦,赤色扭曲成尖利的爪,四面八方涌来,枪声、尖叫声,若不是风声太大,真不知又要何时才能从窒息中逃离。 戈蒂坐起,上身一片凉意。寒风灌入破开的窗口,将窗帘吹的狂乱摇摆,月光半透,如鬼魅招魂。 手边的台灯应景般灭了下,她立即掀开被,鞋也顾不得穿,朝隔壁狂奔。 海因里希在有人开门那一刻便已清醒,意识到是谁,他快步下床。果然,刚出内卧,一个身影朝他扑来,他接住人,将她向下滑的身板扶稳。 胸前传来哭泣声。 不怕,又做噩梦了是不是?他将身边小灯打开,往下看时眉心皱了皱,又不穿鞋。一提腋下,让她踩着自己。 戈蒂不清醒,她哭的伤心,那个梦伴随她数十年,每每令人无法喘息,那是真实的痛意,像有只手捅入心脏将它碾碎。 她曾多次怀疑,因为那身临其境的痛苦是那样真实,或许随着长大她已经笃定那是幼时的一段记忆,可她忘了。 她只知她的爸爸是中国人,mama是德国人。 五岁以后,她的记忆是眼前的男人。 戈蒂慢慢清醒过来,身上早已被宽大的外套包裹。这个气息令她心安,她紧紧抱着他,恨不得八抓鱼似的黏在人身上。 我要跟你睡那声音可怜,此刻无论说什么,都可以理直气壮,不必担心引入怀疑。 别乱说,他将人扶开点距离,手探额,全是冷汗,深夜的嗓音低哑却温柔,乖,我陪你过去。 她脸上有泪痕,微光下一清二楚,此刻任性,重新扎进他怀里,用沉默逼人就范。 这当然是不可能的。 来吧,小鬼。他微弯腰,单臂一揽,她便稳稳坐他胸前,空出的手将大衣裹紧,走时不忘颠颠。 怎么半点没重。也不长个儿,身高比同龄孩子差一大截,就这样还敢不喝牛奶。 戈蒂下巴磕在坚硬的肩膀上。 老旧的地板吱吱低颤,走廊尽头有光,窗面有雾,模模糊糊间有白点飘落。 下雪了! 头发又被揉揉, 小点声。 毫无意外,第二天顶着双熊猫加蛤蟆眼。 窗外的雪纷纷扬扬,气温一下变得更冷。她窝在被窝里不愿起,安娜对叫她用早餐这件事却锲而不舍。 我也是没办法的呀,先生的意思是吃完早餐了再继续睡,再不起来,他要亲自上来啰。 安娜今年五十不到,一笑,胖胖的脸挤在一起,眼睛弯弯,亲切的不行。只有她们时,她通常说母语,带着浓郁的苏南腔。 没错,安娜婶婶和她一样,都是中国人。 戈蒂十二岁到柏林,样样不适应,无论天气、饮食还是这座城市的气质,尽管自五岁起她便与一群德国人生活。 她与它大抵不相投,命中相克,谁也瞧不上谁。 好长一段时间肠胃都在抗议,整个人焉哒哒,像棵没气的小草。 安娜是海因里希从汉堡的唐人区请回来的人,也不知有意无意,她不仅是中国人,甚至跟她来自同一片区域。 当安娜把一碗鸭血粉丝汤捧到她面前时,她苦尽甘来的眼泪从嘴角流了下来。 戈蒂在被窝里又闷一会才起,下床时踢到椅子腿。他陪了她大半夜,一点不耽误第二天早起。 俾斯曼先生好像永远不会出差错。 这样想,顺便在装饰镜前检查形象,把头发梳梳好,这种时候,也只能追求不算太糟。 戈蒂懒懒散散地下了楼。 餐厅那头, 男人的背影宽大挺正,正拿着今日最新时报,元首举手呐喊的半身像占据大半个版面。 早安,海因里希。 早安,他收起报纸,吃早餐,吃完再休息。 曲指碰碰她眼下,疼不疼? 一丁点。咬一口面包,新鲜酥脆,烫的身体都暖起来,我今天实在不想喝牛奶 他说晚上喝,给她换喜欢的鲜榨果汁。 戈蒂连连叹气。 料理台的咖啡咕噜咕噜散发香气,餐桌只有刀叉微弱的碰撞声,往常的清晨总有人的话没完没了,今日却反常,女主角昨夜生理心理双双受创,只剩焉哒哒埋首啃面包的气力。 海因里希余光一扫,伸手捏那脸蛋,笑道,这么困? 还疼 那站着吃? 对方起床气攒够一万吨,我躺着吃! 他又笑。 那笑容饱含宠溺,纯粹逗小孩的姿态,她抬头,正与深邃的眉眼撞上,一秒钟打退堂鼓,随之而来是满肚子怨气。 她脑中又千转百折不知想了多少东西,这下彻底没了睡意,想起昨天带回家的东西仍在主卧,她跟海因里希打了声招呼便上楼去。 礼盒还在大门旁的角落里待着,上边放着莉娜送的书。 翻开第一页,是她洒脱的字体: 亲爱的戈蒂,感谢上帝给了你我奇妙的缘分,让我们在短暂的人生中,有了相识相伴的机会,我是多么幸运,在茫然与怀疑时遇到了知己,按你们中国话说,大概是千里马遇上伯乐,而这个伯乐,竟还小我三岁。 大家都说我是怪人,就连我的父母也这样想,他们说我的建筑图光秃秃的就像没衣服穿似的寒酸,你却懂得。不是礼貌的客套,你的鼓励与理解让我由衷的感受到了力量,我怀念那些日子,那些聚在一起的所有日子,虽然约会的地点一再受到限制,甚至变得有些偷偷摸摸,但我是那样怀念我们一起看书,一起吃冰棍,然后你会用那惊人的语言天赋,给我翻译不同国家的建筑图书,即便什么都不做,光听你说话,也足够让人心旷神怡,因为你和你的声音,都是那样美丽。 请你放心,无论时局如何艰难,我依然对生活与梦想抱有热情,尽管我清楚德国任何一所大学的建筑专业都不会有我的机会,甚至,终于要到了离开的这一步 但我仍然相信。 我看过地图,波兰就在我们隔壁,非常近,好吧,我仍然忐忑,因为我还从来没有离开过家乡,也许更多是不舍,你知道,我一直以来没什么朋友。你说你也是的时候我实在惊讶,因为你活力四射的像个小太阳,又是那样聪明。他们排挤我,因为我是犹太族,他们排挤你,因为你流着一半跟她们一样的血。这太荒谬了 好了,不说这些,之所以留下这个,是因为我想给你寄信也许不太方便,这或许是我们的最后一次对话,或许只是未来无数次的某一次罢了,爸爸说的对,离别是重逢的伊始,所以不必伤怀。 亲爱的戈蒂,祝我的冒险旅程顺利吧!愿主保佑你平安康乐,我最亲爱的东方朋友。 你的莉娜 1938.11.27 身后有动静,戈蒂合上书。 书店好朋友的告别礼物? 她正蹲地上,侧过半个身抬头抿唇。 他伸手。 她大有炸毛先兆,警惕着,把书重重放上去。 他微靠着墙,随手翻阅。 你不许看第二页。 噢?原来还有封告别信。 戈蒂伸手去抢,被居高临下的眼神警告,他快速阅览,确认没问题,将书还她。 别乱放。 她抱起书,离开前像头牛似的用头顶了他一下。 对方纹丝不动,没收了? 她哼一声跑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