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饮一杯
更饮一杯
渐渐的,夜晚显得短暂又局促了。但她并不慌张。她知道自己想要的只是拖慢游戏进度,适当分散注意力,偶尔制造些不要紧的失误。她想让剧情的终章来得晚些,想一直攥着这拒绝加班的借口。 可是仅仅如此吗? 十一点半,裹在被子里,她又想起令儿在酒吧里展示的那张照片。有些愿望或者倾向其实已经呼之欲出了。深夜,如果梦境要来,她会梦见一只干渴的梅花鹿在森林寻找水源,而他就在一条清浅的溪底沉睡。他呼吸平稳,神色静默,领口敞开着,衣服也被浸得透明。梅花鹿垂下头去,舔舐甘甜的溪水,她在一旁看着,也将手探了过去。 只是后来,符黎又清醒了。她深知大脑正在被体内某种水平急剧上升的激素所控制。她以前谈过恋爱,尽管对象远不如梦里的人,但那种感觉往往是熟悉的:也许即将消退,也许即将让她丢失自我,可无论哪一种她都觉得不够完美。再想想自己,平时就算赶早高峰也要画上淡妆,唯独在家里不修边幅。镜子里,女人戴着粗大的黑框眼镜,皮肤黯淡无光,头顶上还夹着五颜六色的廉价发卡,至于宽松的居家服底下,更没有曼妙多姿的身材。 算了吧。符黎拨开洗手台的水龙头。她也只是想把手伸进溪水,倒没想过他从水里出来的时候。梦只是梦,永远都不是现实。他们这样就很好,他略显孤僻,她也是,现在因缘巧合凑在一起做室友。说到底,她也不了解他们究竟算不算孤僻。仲影只是不爱说话,却能写出精妙准确的文字。她没有固定玩游戏的伙伴,但如果翻开好友列表,应该总能找到一两个。 那晚,她没再梦见鹿和水,反而梦见自己又穿上校服,回到了高中,每天上班、听课、写家庭作业。她感到奇怪,为什么已经拿到学士学位了,还要重读一遍高中呢?课堂里的人大多眼生,课间,她在教室里四处穿梭,终于找到一位面熟的小学同学。 你晚上作业写得完吗?符黎问。 写不完呀。那个小男孩说。 那怎么办呢。 我一周只写两天,来这里上课也只来两天。他说。 还能这样啊?她惊叹,仿佛找到了自己疲惫的原因。别人一周只上两天课,唯独她每天都去,还要为没写完的作业发愁。梦消散得很快,转眼间又是天还没亮的清晨。该去通勤了,地铁内,人们自愿化身为沙丁鱼,纷纷钻进铁罐头里。 平日里,仲影的话不多。正因如此,在符黎眼中,他越来越像个沉默的树洞,能交予许多心事。上班族不是每个夜晚都有精力玩游戏,实在倦怠的时候,她会向他吐露与工作相关的真情实感。 开始,一切还都正常。餐桌上摆着面包房买来的法棍、一盘北非蛋和几片芝士。仲影做了简单的晚饭分享,虽然看起来像一顿丰盛的早餐,但既好吃又省事,还能当作下酒菜。她一冲动,从便利店买了酒、各种饮料和四个冰杯。此时先倒出冰块,粗暴地将酒和可乐随意兑到一起,用吸管插下去。 要来点吗?我还有很多,任意组合。 符黎把所有饮料瓶挨个拿上桌:碳酸汽水、巧克力牛奶、绿茶和乌龙茶等等。不久之前,她因为醉酒下过决心,但威士忌可不是红酒。糖分和酒精,公认的双倍健康杀手,然而,遇见如此夜晚,仿佛不喝些什么就无法消愁。 不用了。 仲影拒绝了,却没有转身离开的意思。符黎喝下一大口酒精饮料混合物,感觉牙齿被冰得发颤。 能和我聊一会吗? 嗯。他说。 我真的很乐意做分内工作,但是现在领导把我用成了一个销售人员。没有说销售人员不好的意思,只是,如果他们想要销售,为什么要招出版编辑呢? 他抬起了眼睛,似乎等待她继续讲述。她又喝了一口酒,好像刚才没尝出味道似的。可乐的气泡掩盖了酒的涩,就像在酒吧里和令儿点的那杯,让人忍不住想喝更多。 我的领导,让我通知几个撰稿人改稿,但是他们先前的稿对应的是初版方案。公司一向规定,我不知道是不是业内的规则,而且这个规定合同上没写他们规定稿费结算以出版物实际采用的字数为准。也就是说,要让他们重写!如果不重写,稿费就没有了!仲老师,你能理解吧,我怎么和撰稿人传达啊 这不公平。 是啊,太不公平了,等于出一份钱让别人干两份的事。 为什么非改不可? 主编突然觉得之前的方案不好,新方案是我出的,他同意了,但是不愿意承担成本,压榨以前的撰稿人写新的。 渐渐的,她又觉得朦胧了。威士忌可以兑可乐,兑绿茶,甚至兑桃汁和巧克力牛奶。酒的味道微乎其微,不经意间她也越喝越多。 他们真的很吝啬,简直不可思议。昨天说内页设计师的费用是单页Z元,还要找专业的来做。Z元,差不多是十年前的稿费水平。根本没办法找啊,所以最后我自己做的,还要假装和什么无中生有的设计工作室沟通。 仲影没说话,趁她去拿法棍面包时将酒瓶移得远了一些。 就几页而已,真的一点都不难呢。符黎喃喃自语,呆呆地笑了。 后来,他也没再发表意见,只是安静地吃着晚餐,听对面的酒鬼把杯子碰得叮当响。她又讲了很多,包括写在社交媒体账号里的,直到脑海中云雾缭绕,找不到话语的头和尾巴。 有点头晕奇怪了,我没喝很多啊。符黎迷迷糊糊地举杯观察起来,里面只剩下冰块,正在随着屋内温暖的气温而融化。 碳酸会加剧酒精发作的速度。他说。今夜以后,她会记住这个常识。 是吗?她揉了揉眼睛,对不起,我知道这种喝法挺不讲究的。 不用对不起。 桌上的菜已经变凉了。符黎沉默片刻,双手沾满了水珠,像是眼泪,像经历了一场无声的哭泣。 我不是经常醉酒的人。她说,我从小就想做文字编辑,现在当上了,觉得美梦成真了,可是为什么在这个工作里我一直在伤害别人呢 真的不想这样,对先前的一批撰稿人施威,利用学生们的热情和他的人情谋利。她狠不下心,天生就喜欢和弱势的一方站在一起,这些都注定了她无法成为完美的甲方代理人。她的确错了,的确工作能力不够强,完不成上司安排的工作。可如果这些工作内容必须踩在别人身上才能做好,那她宁可自己一辈子都做不成。 时针持续向前走动着,夜越来越深。仲影看着她,又不动声色地移开酒瓶旁的饮料。 眩晕感席卷而来,符黎趴在桌上,脸颊泛红,但还保留着几分理智。忽然,她又莫名其妙地对他笑了。 喝一点吧,仲老师。 下次吧。 我好像喝了酒,就会乱讲话。 嗯。 上次符黎皱了皱眉,我说什么了,你还记得吗。 仲影别开视线,思索了一会:中介,天才偶像,红酒 她差点都要忘了二房东的事,可能他的稿子就是封口费别告诉中介,他的卧室是从原本的房客那里租来的。 没有了吗?在酒精的作用下,她的语气略显懵懂。 还有,理想型。 啊我的?她指了指自己,是什么样呀? 你说,喜欢比你走得早的人。他淡淡地回答。 符黎噗嗤一下笑出了声,此刻,她比上次喝红酒时清醒些,还能为自己奇怪的喜好做出辩护。 因为,我对好的爱情的想象,就像文学书的开头或者结尾八十多岁的老太太,坐在家里,一个人,很枯瘦,看着外面的雨,看着花盆,看着相册,怀念她去世了的老伴儿。 她真的醉了,否则不会贸然说些不着边际的话,除了一起煮饭、打游戏、居住在同一屋檐下,他们好像也没有多么熟悉。但此时,她似乎看见他脸上浮现出微弱的动摇,像森林里的树木被风拂过,碧绿的叶子正轻轻晃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