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宏德二十三年,冬,德帝大行。与万贵妃离去的时间,相距不过一年而已。德帝生前留下遗诏,将身后事具已安排妥当。并没有太多悬念,皇位传于太子朱猷月。同时念新皇年幼,须有人辅佐,遂托孤三人,内阁首辅徐伯谦、文渊阁大学士杨硕,两人被授予少师、少傅之职,位列三孤。而德帝托孤的第三人,则是司礼监掌印沐怀卿,遗诏虽未授沐怀卿三公、三孤等虚衔,但却承了监国之职。将新皇托孤给一个宦官,而这宦官还承了监国大任,大启开国两百余年,还未有哪个太监能如此荣宠滔天。虽然另外两位顾命大臣是为虚衔加身的从一品大员,但谁人都看得懂,真正的实权,掌握在了司礼监的手中,沐怀卿是托孤三臣中份量最重的一位。执掌监国大任,德帝是把这风雨飘摇的大启王朝,交到了一个阉人的手中。这是众人意料之外的事情,但仔细想来,却也是意料之中。毕竟这大启的朝堂之上,不乏权臣、佞臣和庸臣。但却无善于谋策,手段雷霆,杀伐果断,又有与世家大族有分庭抗礼之能的人。再者德帝生前本就不喜群臣做派,不论将幼子托孤于谁,都恐有被世家胁迫,甚至取而代之的忧虑。可沐怀卿却是不同。一个阉人可以权倾朝野,只手遮天,但却不能诞下子嗣,替代皇权。宦官永远都是依附皇权而存在。遗诏中新皇当于十六岁亲政,亲政之前一切事物由监国掌印打理。德帝是拿了十年的时间,予一人泼天富贵,换风雨中的大启一线生机。在外人眼里,颇有些孤注一掷的味道。但在德帝看来,却是最好的选择。只此安排身后事,孰是孰非,各有说辞。而关于遗诏的最后一条,却是彻彻底底地出乎了众人的意料。诏书所嘱,德帝归去后,王皇后随同迁至栗洲皇陵守孝,伴青灯古佛,永不还朝。这寥寥数语,没有任何因由解释,即刻震碎了王家人跃跃欲试的外戚霸朝之心。也瞬间磨灭了皇后那峥嵘初显的富贵高态。谁人都想垂帘听政,母仪天下。却不曾想机关算尽太聪明后,不过是水中捞月,竹篮打水一场空。德帝大行,边关正乱,身后事照遗诏所嘱,极简cao办。新帝继位,改年号景瑞,就在举国上下一片哀丧时,北疆乌戈连同其各族部落陈兵居庸关下,战火即将再度引燃。朝堂上人心惶惶,无人敢请缨出战。曾经吵成一片的各党各派,面对战事,再度统一战线。和亲止戈。以内阁首辅徐伯谦为首,提议和亲之策,群臣附议,无人异议。坐于龙椅上的新帝,五岁的景瑞帝朱猷月,却是一脸懵懂地看着朝堂下跪成一片的众臣,半晌后再茫然地转过脑袋,怯怯地看向一旁的监国大人,不知所措。奉天殿里一片鸦雀无声,人人都在等待最后的一锤定音。堂下众臣目光恪敛,跪求请命。说是为国请命,却更似威逼。威逼那高坐于龙椅旁的监国掌印,哪怕是托孤宦臣又如何?不过是个一朝得势的阉人而已。面对这个身为阉人的监国掌印,曾经四分五裂的文官士人,除了阉党一派,再次前所未有地统一意见。而武官之流,则一脸冷笑,高坐壁上观。所有人都在等那新皇身旁的监国大人说话。众人或明或暗的目光都汇聚在那为官所不齿的阉竖身上。却见那高坐于龙椅旁侧,另一把金蛟椅上,一身暗紫朝服的监国大人,目光晦涩不明地看着殿中众臣。这时,景瑞帝朱猷月怯怯地看向一旁的沐怀卿,磕磕巴巴道:“沐、沐监国,您、您怎么看?”闻言,沐怀卿微微垂眼,不紧不慢地弹了弹广袖上几不可见的微尘。在众人的屏息中,他缓缓道:“北疆各族,心性虎狼,今由乌戈牵头犯我大启边境,烧杀抢掠,无所不作,诸位大人当真觉得和亲就可以止戈?”话到此处,沐怀卿凉凉一笑,“或者,李大人不妨也说说连同和亲的其他条件?”那被忽然点名的李献李大人,乃礼部尚书。方才也是他在内阁首辅徐伯谦提议后,附议之声最大的一人。“这……”李献立刻面露犹豫,和亲已是苟且求安之策,随同的其他条件,不外乎是陪嫁大量金银、牲口、奴役。若在这朝堂之上一一详述,实乃屈国辱民,与他等傲骨清高的文官气节,概不相符。这时,站在一旁的首辅徐伯谦,目不斜视地轻咳一声。那李献立刻跪在地上,高声疾呼,“今时和亲乃大启为所迫矣,新旧交接,尚需稳固国本,和亲并非没有先例,虽是有屈,但可保黎民百姓,苍生安宁,臣实乃一片拳拳为国之心,请监国大人为民考虑。”这一席话好不厉害,给这新上任的监国掌印扣上了一顶取不下的高帽。顿时,朝堂上又是一片此起彼伏的议和之声。若沐怀卿这个时任监国不答应,那就是不仁不义,无德无心。坐在皇位旁侧的沐怀卿一言不发地看向朝下,嘴角紧抿,第一次感受到了德帝曾经的心情。当皇权被架空,被胁迫时,与之对立的,便是整个朝堂。就在这沉默窒人的时刻,忽有急报入宫。原是乌戈派遣使者送来议和文书,当即承禀于殿上。众臣面色一喜,但听完议和文书后,具是面色一凛。那文书用词谦和,述乌戈此举亦是遭遇了连年雪灾,牛马无食,迫不得已。若大启能将最尊贵的公主嫁与和亲,并附与大启丰沛的物资和北疆五州为嫁妆,必将两国和乐,战事消弭。顿时,朝堂之上又是一片死寂。和亲可以有。但割裂国土赠予蛮族,无人敢附议。文臣们面带汗色,纷纷不语,武官们则神情愤愤,冷怒嗤鼻。就在这时,奉天殿外内侍忽然颤声高唱,“德安公主入殿觐见。”第一百二十五章拿出遗诏朝议之时,公主入殿觐见。女流之辈参与朝会,显然不合规仪。可那内侍刚刚唱声完毕,就见朱璃芷一身宫装,步履从容且坚定地走进大殿之中。众人纷纷侧目,议论声渐起。沐怀卿自从看见朱璃芷入殿后,原本冷漠的面容瞬间变得阴沉无比。他的目光一瞬不瞬地锁在朱璃芷身上,看她抬头挺胸,背脊直挺,面无表情地走到殿前龙椅下,向新帝行了跪拜之礼。坐在龙椅上的朱猷月一看见朱璃芷,立刻面露喜色,正想跑下龙椅去寻这个皇姐。哪想一旁的沐怀卿冷眼一扫,朱猷月一吓,定住小小的身子,不敢再动。这时,行过礼的朱璃芷沉声开口,“陛下,德安愿意和亲。”沐怀卿森冷的目光瞬间转向朱璃芷,眼底有着陌生的狰狞和痛楚。朝堂上顿时哗然,众人交头接耳,议论之声再也止不住。隔着一段不算远的距离,沐怀卿死死地看向朱璃芷,眉目阴沉,眼神冷冽如刀,只闻他道:“德安公主愿意大义和亲,陛下自是感动的,但北疆五洲乃大启疆土,陪嫁亦同于割让,若大启失了这五洲土地,关内一马平川,再无险阻可言。”沐怀卿掷地有声,所言亦非虚。众臣亦面色肃然,显然对割让五洲的要求,无人愿意应声附和。毕竟牺牲一个公主事小,但若失了国土屏障,大启安危,恐将长于危矣。这一次,朝上无人反驳,沐怀卿微微眯眼,又道:“公主常于深宫,不明其中利害,若轻言和亲,恐会为大启带来无穷后患,此事还是交由朝堂来议。”说罢,沐怀卿看向一旁,“来人,送公主回宫。”下一瞬,立于殿中的侍卫领命,立刻上前,欲送朱璃芷回宫。然朱璃芷却避开一步,再度开口,“北疆各族皆为游牧民族,以饲养马匹牛羊为生,近三年北疆连降大雪,草木不生,牛羊难畜,所以才会南下劫掠。”话到此处,朱璃芷顿了顿,“割让北疆五洲自然不可,但若开放五洲市集,互通有无,以皮毛换粮草,相信可有回旋余地。”朱璃芷话音一落,朝堂上再次陷入一片议论纷纷。大启开国以来,太祖便明令锁国之策。边关从不对外开放,海运也同时禁止。太祖时期国力强盛,锁国之策尚无弊端显露,但今时已不同往日,两百年的闭关锁国,已陋弊频现,首当其冲的,便是北疆各部落旦一遇上灾害,民不聊生时,便会南下抢掠。肆无忌惮地烧杀抢掠后,往往留下一片狼藉的空城,游牧部落从不经营城池,任其荒废,待下一次两国交战时,若是战败,就将已无用的空城,归还大启。朱璃芷的提议显然有违祖制,但总比割让疆土让人得以接受。就在众人议论纷纷,或有点头或有摇头之际,沐怀卿面色阴郁地开口,“这只是公主信口一言,北疆部落如今陈兵居庸,能放弃这唾手可得的好处?”面对沐怀卿的质疑,站在殿上的朱璃芷毫无惧色地回道:“能不能行,派遣使者相议便知。”沐怀卿闻言,冷冷一笑,目光放向朝堂,“不知诸位大人对德安公主的想法可有异议?”奉天殿中,众人你看我,我看你,半晌都无人出声。沐怀卿微微眯眼,正欲罢了朱璃芷的提议,可就在这时,内阁首辅徐伯谦突然开口,“公主的想法,臣认为,不妨一试。”内阁首辅徐伯谦乃三朝元老,又是托孤重臣,在朝中是名副其实的文官之首,他一开口,便立刻有人附议。面对殿中再度此起彼伏的附和声,沐怀卿沉下了脸。他的目光落在朱璃芷的身上,看她端持威仪,目不斜视地立于殿中,皇族威仪显露无遗。她根本不曾再多看他一眼。曾经小女儿的娇态,如今已荡然无存。那冷漠高贵,目下无尘的大启公主,终于拿出她最疏冷坚硬的一面,来面对他。最后,沐怀卿同意派遣使者议和。三日后,议和使团出发,半个月后便传来消息。乌戈族同意以开放五洲市集替代陪嫁五洲土地,但却另附了一个条件。和亲人选唯德安公主一人耳,不予她人代替。消息传回盛京,群臣们终于重重地松了一口气。只要不割裂疆土,嫁哪个公主,又有什么关系?接着便是等待圣上下旨,和亲一事正式搬上议程。可群臣左等右等,都等不来圣旨。众人心知,是监国掌印大人没有点头。谁人都知,如今的监国大人沐怀卿曾是德安公主的旧仆,却被公主杖了一百逐出了公主殿,现在沐怀卿得势,两人自是新仇旧怨,势同水火。如此这般针锋相对,也不奇怪可略一细想,也有奇怪的地方。德安公主愿意去和这谁都不愿和的亲,本就奇怪。而被公主极不待见的监国大人,不应该爽爽快快地让她去了,从此眼不见为净?众人摇头,皆叹看不懂这一幕究竟为何。但边关战事不可拖延,议和使者返回盛京后,内阁正式上书启奏和亲与筹备开放五洲市集等事宜。朝会之上,监国大人依然没有表态。而这一次,武官之列,已有人看不惯文臣苟且求安的丑态,讥讽嗤鼻。同样,也有武将发出异议,若妥协之后,北疆蛮族出尔反尔,又当如何?不同的声音响起,朝堂上眼看又有意见分裂的趋势。可这一次,德安公主却拿出了先皇遗诏。这是一份先帝仅赐予德安公主朱璃芷的遗诏,诏中所述,德安公主的婚嫁之事,由她自己决断。而现在,她选择了和亲。众人犹还记得,当德安公主说出了自己选择的那一瞬。监国大人那瞬间难看到极致的脸色。一向心思深沉如海,喜怒皆不形于色的监国掌印,竟是用那般刻骨怨毒的神情死死盯住三公主。眼中有怨和恨,还有荒芜。而后,他慢慢笑了。那笑容美极,艳极,却也令人毛骨悚然至极。当晚,新帝下旨,准奏与乌戈和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