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小说网 - 其他小说 - 与副(太太与副官不得不说的二三事)在线阅读 - 离开(1)

离开(1)

    

离开(1)



    甜辣椒这日穿着张副官送她的方跟鞋,兴致盎然地去商店买些杂物。方跟鞋踏在地上会有沉稳的响声,每一步都踏得很实在。

    新闻!新闻!报童跑来跑去,挥着报纸。

    给我一份。

    她如今也养成看报的习惯,但是看了又会觉得不安,可不看,什么都不知道,就更不安了。

    太太,拿好。新闻!新闻!

    报纸头条自然还是关于战局的报道。学生运动此消彼长。新党利用那些激愤的学生把时局搅得更乱。可是翻过报纸来,正如金萍所说,头条是她金苹果。甜辣椒真不知该做出什么表情。只把报纸塞进手袋里。

    老百姓日子还是照样要过,虽然头顶乌云笼罩,但枪没有止住自己太阳xue,就还是要挣饭吃,这时正是上班时候,商店里人不多。家里香皂用完了,她选购两块檀香皂,小月季就是什么香精都不用,只放一块檀香皂在衣柜里,所以她总是有这样一股淡淡的禅香味,因为想小月季,从不用檀香皂的甜辣椒也就买了两块。

    张副官的手帕用旧了,也再给他买了新的;又看他自来水笔写一阵甩两下,似乎出水不畅,她特在钢笔柜前仔细挑选,买一根手感沉沉的自动笔,她试了试,很滑顺。

    又再随意逛了逛,说好只是逛逛的,不知不觉手袋变重,出商店时手臂都有些酸了。

    甜辣椒慢慢往家去,突然觉得脚下磕到什么,一看,一块翘起的路砖把她的鞋跟给剐了一下,幸好是方跟鞋,否则她就摔了。她悻悻地弯起脚,看见新鞋的根上还是不可避免地被磕掉一块,她简直心疼得要命。

    回家换了鞋,甜辣椒带着那只磕坏的鞋径直去找了小皮匠。那小皮匠见了甜辣椒,吓得话都说不连贯。只把眼睛看住地下修到一半的皮包。

    才刚磕的,应该不难修吧?

    小皮匠拿着鞋,端详一阵,说:太太,这不、不难。但,但,这个颜色,难的。

    怎么?

    这、进口鞋子,颜、颜色都是特别调的,我手里、手里没有这样的。补上去,破相。

    小皮匠顿了顿,想起之前张副官的办法,之前,大人拿来他长官太太的鞋,那也是、进口鞋子,但是,大人就、就拿来了金子叫我补上去。

    甜辣椒心里一动:金子是他自己拿来要补的,还是你建议他的?

    小皮匠连连摆手:我我我、我哪里有胆量建议大人用金子哟!是大人自己拿来的!其实、其实我们都知道,到大人这一辈,手里不阔绰了,但是他为了长官太太,就、就眼睛也不闭,肯拿出金子来他人多好,所以我们都愿、愿意住在乘龙里。

    甜辣椒十分感动,想那时候,他们根本只是初见而已

    看过小皮匠手头有的颜色,确实与那鞋根不配,但是甜辣椒也没有金子贴,只好先把鞋子拿回去。她看着那一块磕掉的地方,越看越觉不舒服。只好搁置不去想。

    张副官放课回来,打开鞋柜,那磕坏的鞋根蹦进他视线,他道:你脚没事吧?

    脚不要紧,稍微扭了下,已经不痛了。就是鞋子,小皮匠那没有合适的颜色。

    等我休息的时候,拿到大商店去问问,或许有办法的。

    也好。

    灶上的老鸭汤扑锅,甜辣椒跑去揭锅盖,又被烫了一下,捏住耳垂的功夫,那汤就溢到灶外。张副官赶来关了火。见甜辣椒怔怔地不动,以为她被烫痛了,急着拉她手来看。

    涂些药。他握住她手吹了吹,放到冷水下冲,还哪里烫着了?

    没有被烫着。她把水关掉,我只是在想,今天大概不顺,做什么都不顺。鞋坏了,连汤都炖成这样。

    鞋肯定可以修好,汤,我闻着香得很呢。

    他知道她在害怕。在这种时局下,不论做什么,喜怒哀乐下,都还蒙着一层惊惧的底色。人是分心的,必要分出一分心来,去担忧安危。他在上课时,有时也会听见半空掠过的轰鸣声,他也会恍惚得停下来。

    我今天买报,这里好像有日本人来了。报纸上那些刺目的字眼,她一瞥过去,却久久停留在她心里,我真怕

    张副官轻拥住她,轻抚安慰,说:实在不行,我们走吧。

    走?

    离开这里,出国去好吗?

    甜辣椒仰起脸:可是你她说,可是你

    张副官自嘲地笑了笑,说:我说过我要报效家国,但我现在才知道,我是心比天高,其实我什么也做不了。而且,我我也怕了。

    他是怕了。从前,他是不怕的。要他死,死就是了。他承认世间还有很多美好,他也还有很多可能,可那时候,如果让他为家国牺牲,他也宁可放弃那些美好和可能。但现在不行了。他不舍得,不愿意,不甘心了。他不想死,因为他想和她在一起。他想活着好好爱她。他不要什么家国了,他更想要她。

    甜辣椒靠在他肩上,叹了口气,又笑起来。好,如果真到那一步,我跟你走。

    我们可以去我留洋的国家,那里,有我一栋小房子。如果你住着不习惯,不喜欢,我们可以出去旅行,走走看看,走到你喜欢的地方,就住下,你厌倦了,就再继续向前。

    那没有钱了怎么办?

    那就把那所小房子卖了。

    甜辣椒说:坐吃山空呀。

    总有办法,和你在一起,就总有办法的。

    她不自觉畅想起来。倒也很好,我还没有去过那么远的地方。如果到一个温暖的、漂亮的地方,依山傍水,鸟语花香,有一个小小的房子,一个小小的花园,就我和你,我倒可以住半辈子。

    萌生出想要离开的念头的,却还不止甜辣椒和张副官两人。明引的大学附近发生暴乱,波及到她的学校,甚至还有师生伤亡。她的教授决定回国,于是自然也问明引要不要一起走。明引已与智引说破关系,原以为智引不会接纳她,没想到智引却抱着明引大哭。

    这日明引来找甜辣椒,坐下的第一句话也是:我有点害怕。我大概不是我爸爸的女儿,他是打仗打出来的,我却害怕打仗。

    甜辣椒何尝不懂?怕才是对的,我也怕。

    明引看了看甜辣椒,十分认真地问她:你们想过要走吗?不瞒你说,我的教授要走了,他问我走不走,我我想走。可我又舍不得你们,还有同尘,还有智引姐智引姐会愿意跟我一起走吗?文引姐怎么办?说实话,我要考虑得太多了,我好矛盾,我想走,又不想走。

    我们那日也说真到了万不得已,我们就走。

    真的?明引一喜,你不知道,我们学校那些外国人已经跑了大半了。那我们一起走吧,他可以到国外继续深造,或者也能当老师啊,你到国外,有我也不至于太孤单。

    那样虽然是很好,但我也一样,我舍不得很多人,金萍,还有我不知所踪的meimei,其实,包括吴将军,他如今人在何处?

    近来说到这样的话题,就总会陷入沉默。

    不如我们找同尘他们聚一聚,聊聊这件事,看看谁有意向,然后让有法子的动脑筋,才计划起来,不至于真到那时候没了门路。最好的就是咱们全都一起走我知道我天真。

    于是乘龙里又迎来了久违的一次大团圆,就如除夕那天一样,人都到齐了,只是,所为的目的却截然不同。

    郑小姐吸着鼻涕,郑太太解释道:前些日子外头暴乱她被吓着了,发了一场烧。本来她是不肯出去的了,还是听说要来甜小姐家里,她才肯出来。只是一路要爸爸抱着。

    我们大学里也是,最近去上课的人都少了,有时候同学是去了,老师跑了。

    同尘道:我们中学在市中心,倒还好,但有时候会听见直升机什么的飞过去,也怪吓人的。

    明引又说:所以我说呢,要不我们一起走算了!

    同尘看了一直没说话的智引一眼,也没说话。郑先生道:我倒也考虑过,只是,我们一家子都不会说洋文,怕到了外面反而像被拔了翅膀的鸟,呆若木鸡呀。

    留在这命都不一定能保住。明引嘴快一说,又觉过火,道,有我们在呀,怕什么?

    要走,不知要准备多少钱呢?郑太太忧心道,我倒不怕不会说洋文,我是怕钱不够呢。

    既要走了,暂不考虑回来,那可以把屋子卖了,以后再说嘛,总不至于不够的。明引又道。

    同尘又看了智引一眼,终是向张副官说:你们怎么想?

    张副官说:我们也想走的。

    同尘讶然:出乎意料!我以为你怎么也是顽固,要撑到最后的,没想到你却是这样想。我我父亲倒也提过,他在外面本也有其他生意,他是希望举家搬迁的,只是同尘的余光里,又出现了智引。

    能走总是好的,留着命比什么都强。智引道。

    同尘面露喜色,但他的喜色还未及说出话来,却听智引又说,我在这里陪着文引。

    明引和同尘都极其失望。

    甜辣椒和郑小姐从厨房端着银耳羹出来,郑小姐咳嗽两声,说:来啦,来啦,甜jiejie做的,大家有口福啦。

    大家暂时按下不表,专心吃起来,只是多少都有些食不知味,一会儿郑小姐又有些发热,郑家只得先行告辞。明引和同尘知道要劝智引没有那样容易,各自心事重重。甜辣椒和张副官也不晓得该怎样出力,只好陪着他们一起沉默。

    每个人,都或多或少的感到无力。要商量的事,也都悬着不能往下继续,这天的聚会也草草收场。

    翌日,张副官去取鞋。原本甜辣椒说要与他一起去的,但看她还在睡,他便不吵醒她,自己先去了。可到了平时常走的路上,却见前面被封了路,也不知出了什么事。空气中有些硝烟味道,警察厅来了好多人。

    杀人了,无法无天了简直!

    他听见旁边群情激奋,便问:出了什么事?

    一个大姐道:日本人在这里横行霸道,对着我们中国人开枪,死了好几个!

    正说着,却见两辆警车驶出,里头坐着日本人,然而他们用日语开心地说着什么,哈哈大笑,甚至还从车窗伸出枪来,对着路边的人,那些人惊叫着逃开,日本人用嘴模拟开枪声,又疯狂笑起来。两辆车驾驶座上的是警察厅的人,他们虽然表情隐怒,却也无用,只得开车将日本人带出这片区域,驶过无辜的被扫射的同胞们的尸体。

    张副官感到心里有一股血气涌上来,他咬紧了牙关,待他反应过来,自己竟要跨过封锁线,被几个警察大声喝住,他才惊醒。身旁的百姓们被那些嚣张的日本人激怒,纷纷要冲破障碍,却被警察们用警棍喝退,还有警察朝天鸣枪。

    这算什么!枪口不对准日本人,却对准我们么!有人大声喊道。

    对啊,凭什么放他们走,凭什么他们在我们的地盘上为所欲为,凭什么他们要杀害我们的同胞!你们干什么吃的!

    我们要个说法!

    这不是把我们中国人的头当皮球踢么!

    张副官喉头哽咽。然而,他握着的拳终是渐渐放松。从那些涌来的人潮中逆向而行,走回了返回的方向。他走一步,离那些愤怒就远一步。他听见自己的脚步声,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听见自己的呼吸声。他感到眼眶guntang,喉咙剧痛,然而,他还是朝乘龙里走。他如丢了魂魄,推开了家门。

    家中熟悉的幽香使他安定下来,阳光斜洒,这里听不见那些呐喊,也看不见鲜血,这里没有屈辱,也不见挥舞的警棍。这里听不见枪声。他坐在玄关的换鞋凳上。

    是甜辣椒担忧的眼神把他真正地拉回了现实。他不知道自己呆坐了多久。

    怎么了?不是去取鞋了么?她蹲在他膝前,双手握住他的手,却觉他在瑟瑟发抖,发生什么了?

    张副官看着甜辣椒,缓缓地眨眼,一滴眼泪掉下来;她握紧他的手,不再发问。终于,他慢慢跪倒在地,像抓住浮木般抱住她,在她的拥抱中,无声地哭泣。

    他会害怕,他贪恋她的爱,他想和她永远在一起。

    可是,他的血却还没有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