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听

    十二、

    海岛不大，环岛一圈不过才20公里，他们租了两辆车，沿着环岛公路，慢悠悠地骑行。

    其实也算不上骑行，只不过是凭着辆车，四处闲逛罢了，看到风景别致的地方就停下来。

    比如眼前这片海滩，水清沙白，空无一人，他们把车停在路边，沿着石阶跑下来。

    周一跑在前面，一直跑到潮起时的海水能没过脚腕的地方才停下来。

    沙滩背阴，海水沁凉，她站在水中，感受着海水温柔的抚摸，所有的心潮起伏全都平静下来。

    她在水中呆立了一会儿，看到顾知行的影子落在身边。她转过身，朝顾知行伸手。很舒服哦，你要不要来感受一下？

    顾知行欣然握住周一的手走过去。

    刚刚他看到周一站在水里发呆，就没有上前打扰。他隐隐觉得有些不对，但又说不上来，只知道在周一发呆的那些时间里，一定有什么是他不知道的。

    然后，他们沿着沙滩漫无目的地走着，海岸线向远处无限延伸，仿佛只要他们不停，就可以一直走下去。

    顾知行犹豫地问：一一，你刚刚在想什么？

    嗯？

    就是你站在水里的时候，好像，有什么心事。顾知行又解释了一下。

    周一抬起手放在眼前，挡住并不太刺眼的阳光，声音却被海风吹得颤颤巍巍：没有呀。

    顾知行忽然停了下来，屈膝半蹲到与她视线齐平。

    一一，我们还有很长的路要一起走。无论什么心事，我都愿意和你一起分担，哪怕你只是想要找个人倾诉一下，我也愿意当那个倾听者。

    陌生的海岛和熟悉的人，总是会给人一种错觉，仿佛全世界只剩下我们，从此只能彼此相依相靠，相互倾诉和聆听。

    他们又往前走了几步，周一忽然说要告诉顾知行一个秘密。

    我不喜欢钢琴，但是小时候我爸妈偏要送我去学。顾知行想起来，好像是有那么一段时间，总能听到隔壁磕磕绊绊的练琴声。

    有一次，我们就吵架了。

    其实也算不上吵架，就是爸妈生气了，可是我也很生气啊，但我又不好向他们发泄，因为他们是长辈嘛，跟长辈发脾气是不礼貌的，于是我就离家出走了。

    顾知行很惊讶，他的一一不像是会离家出走的样子。

    但是我太小了，不认识路，最后迷路了，走进一个公园里。我又累又难过，脚也特别疼，这时候刚好看到公园里的人工湖，你猜发生了什么？

    顾知行握住周一的手收紧了些，他心里想到一个不好的答案。周一感受到手上传来的他的紧张。

    没有做傻事啦，我走到湖边的台阶上坐下，然后把脚伸进水里。水凉凉的，脚放在里面，好像被托着一样，我心里的委屈忽然就爆发了，坐在湖边哭啊哭，哭到最后眼泪都流不出来了。然后心情一下子就好了，我又走出公园，然后很神奇地走回了家。

    后来那里就成了我的秘密基地，不对，应该是水边就成了我的秘密基地，一开始是压力大的时候就跑到有水的地方，坐一会儿，好像就舒服了不少。后来是只要到水边，我就会变得很安静，因为心里安定下来了嘛。

    所以我刚刚真的没有什么心事，只是感觉很安心而已。

    顾知行忽然说不出话来，他一直以为自己很了解周一，现在才发现，其实并不是，他从没有真正窥见过她的内心。

    你，从来没和我说过这些。

    周一在沙滩边的长椅上坐下。不只是你，任何人我都没有说过，包括我爸妈。

    你刚刚说得对，我们以后要在一起生活，还是要坦诚一点，而且你那么细心，肯定会发现的，倒不如我先告诉你。

    顾知行忽然想起了他们的约法三章，周一特别提出要私人的时间和空间。

    所以你说需要独处，是因为这个吗？

    周一点点头。我就说你肯定会发现嘛，你看，你一下就想到了。

    顾知行也坐下来，周一刚刚的一番话搅乱了他的思绪。

    结婚的时候他就知道，周一没那么喜欢他，但他告诉自己，没关系，他已经等了十年，不在乎等更久的时间。

    结婚后的几个月，他觉得两人之间的距离正在慢慢拉近，她会向他撒娇，会拥抱他，偶尔还会吃点小醋。

    他觉得喜欢一点点叠加，终究是会变成爱的。

    人心不足蛇吞象，有了期待就会渴望结果。

    可是周一的话将他拉回现实。

    喜欢不等于爱，换一个人长久地陪在她身边，她也会心生喜欢；但爱不是，爱是独一无二的，爱是要在她心里生根发芽，长成一棵参天大树，让她依赖，供她依靠。

    但周一不依赖自己，也不需要依靠自己。

    她的压力和心事全靠她自己消化和吸收。

    顾知行以为自己在迷宫里走了那么久，终于要走到出口了；现在才发现，他连迷宫的入口都没能找到。

    可以再多跟我说一些吗？比如你的压力之类的。顾知行问。他想，既然他找不到入口，那么就让周一告诉他入口在哪里吧。

    周一没想到顾知行还愿意听下去，她本没有期待回应，忽然之间有了回应，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压力嘛，哎，其实也谈不上压力吧。就是我太纠结了，很多时候我既不想让爱我的人失望，也不想让自己失望。

    但总要有人妥协的呀。我脾气很犟，一开始的时候怎么都不愿意妥协，但是只要对方稍微让步一点，我就会觉得很愧疚，觉得自己让他们失望了，所以就尽可能地去满足他们。结果到最后发现，我满足了别人，但是却让自己失望了。

    其实都是因为我不够坚定吧，所以我有什么资格抱怨呢？但我确实没有那么完美啦，总还是忍不住要后悔，要抱怨。

    这些情绪和想法来回拉扯，所以压力就产生了，我需要说服自己，我

    周一还没说完，就被顾知行拥进了怀里。

    一一，你太辛苦了。

    可以不用考虑那么多的。

    你就是你啊，你爱自己就好了。

    顾知行感觉到怀里的人浑身一僵，然后他听见周一笑了，同时感受到肩头被眼泪濡湿。

    这样的话，周一不是没有跟其他人说过，父母、密友、老师她都或多或少倾诉过，但得到的回应不外乎是我们不会害你的，都是为了你好。

    她当然知道，她比谁都知道。

    所以她从没有一意孤行偏执己见，只是难免有身心俱疲的时候，而这种时候，她只不过想听到一句鼓励罢了。

    但是没有人给过她这样的回应。

    只有在一个人的时候，她自己告诉自己：一一，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你要好好爱自己哦。

    所以后来，周一就很少和别人说这些了。

    听不到想要的答案，宁可不再倾诉。反正她有自己的小世界。

    刚刚顾知行说想听，周一犹豫了一下，她想，最后一次，最后再倾诉一次，如果还是不行，那以后就绝口不提了。

    但是，顾知行说你就是你啊，你爱自己就好了。

    这次，周一体会到终于两个字的含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