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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不好意思小姐,组合好的鲜花都卖完了。 店员在围裙上搓着手。这挑选的功夫,背后已经排起了长队,从湿气氤氲的花店一直延伸到外面的阴天。 我不需要红玫瑰。小陈没想到这个普通日子,捧花竟然也很抢手。其他组合都可以,生日用的,很急。 红玫瑰反而有剩。店员遗憾地笑。订完的都是生日祝福。今儿真是个大日子。 小陈还想补充什么,但她的手机响了,男友阿程打来的。 宝贝你在哪儿呢,我看要下雨了。 我还在花店。外面的云层阴沉沉的,遮得人都呼吸不畅。说到这里她感觉有些疲乏,跑了三家花店,仍然没有中意的。 随便买点就行,老师他不挑,也不讲究这些。人来了就行。阿程这话不是敷衍,小陈却觉得不太好受。 知道了,就要买到了。 要不要我来接? 先不用了,你先张罗着,时间还够。 一 小陈捧着现场组合的花束走去车站。老天开始落雨了。啪嗒啪嗒几滴点子,雨不大,但落在地面很明显。她调整了一下花束的角度,转向怀里。最后她挑了香水百合,康乃馨和满天星。小陈虽然是一位女性beta,但她也说不上好不好,大抵花都是这样的吧。 阴天的主路却很热闹,看起来很高级的,叫不出名的跑车在到处穿梭,还有加长版豪车点缀着硕大的鲜花和彩带,显得小陈手上这捧有点寒酸。 也许该早点准备的。可是阿程也是昨晚才忽然听老师说,今天是他生日。小陈还在实习期,医院排班很多,钻空出来已经很不容易。 赶到医院的时候,花束外包装的纸已经有些淋湿了。小陈进门前甩了甩,又不敢太用力。不论档次如何,这些花朵总是娇贵的。 住院部有一种压抑的安静,偶尔有病床滑轮匆匆推过的声音。 下雨了?淋到了没? 阿程从住院区出来迎小陈,很麻利地接过小陈手上的东西。 小陈摇了摇头。男友阿程也是那种典型的男性Beta,勤奋踏实,五官方正。他们处了三年,感情一直很稳定。其实你问一个beta,他们很少评价什么,最常说的形容词就是稳定和不稳定。 还好。还好也是beta们最常用的回答,他们很习惯这样说,但alpha和omega听了就觉得太平淡无趣。 小陈和同事们打了招呼,今晚不算上工。就算再beta,她也不想在老师生日聚会一直穿着白大褂。 人都来了? 都来了。阿程轻轻点头。 其实总共没有几个人,稀稀拉拉,不知所措地在门口杵着,还要是不是给推过去的病床让路。 老师早年也带过一些研究生。后来因为不愿参与领导们站队,被边缘化了,索性只做讲师,偶尔接接项目。老师脾气随和,却不热络。像阿程这样各奔东西后还念旧的学生,本来就很少。 说是庆祝生日,但大家心照不宣,都知道来这里是为了什么,每个人都带着一种拘谨的微笑,怕看起来不够喜庆,又怕太喜庆了。 反而是病床上的寿星看起来更有精神。 大家坐。 课堂外,老师很少开口,所以每个字都很有份量。 小陈化了淡妆,和阿程挨着坐在一起。日子辛苦,但两个人都很甘愿。老师的淡淡目光扫过他们,停顿了一下。 那是一种长辈的欣慰。 其实小陈常常忘了老师是一位长辈。小陈当年刚认识阿程的时候在校园,也听过老师的课。那时候老师就是一副学生样子,站在讲台上不太服众。如今五六年过去,老师看起来仍然比实际年龄年轻许多,这是小陈帮老师填表的时候知道的。 再比如说,老师在学校用的都是化名,好像就怕出名似的。 但老师讲课十分不错,即使不带学生了,还有很多人慕名去听。阿程聊起来也很惋惜。老师在科研方面十分优秀。或许是性格使然,又或许是beta很难晋升,一直不温不火的。 雨有一阵没一阵的,天色暗了下去。屋子里响着机器错落的蜂鸣声。 谢谢大家,今天来看我。老师身上插着简单的氧气管。他刚打过镇定针和止痛,说话中气不足,但语气还算平缓。阿程,小赵这几天你们陪护,也是辛苦了。 说到这里,那少年似的中年人,眉头微微蹙起来。他已经很消瘦了,眼神却很亮,就像在讲台时候一样亮。那双眼瞳比常人浅一些,是一种不彻底的灰,平时看起来雾蒙蒙的。小陈知道,老师虽然性格不热络,一直是个很负责的好老师。毕业的学生有什么困难,他都会尽力帮忙。 可他重病昏倒,被救护车送进医院的事,若不是小陈恰好在这里实习,阿程他们都不会知道。 老师,您太客气了,应该的,应该的。 看着病床上苍白又那么年轻的一张脸,阿程又难过起来,只能勉强挂着笑容。 除了寒暄,其实也没有太多话可说。学生们对老师知之甚少,只知道他独居,没有什么亲眷。老师的私生活几乎是空白的。甚至到了这个时候,也没有其他人现身。在这人来人往的医院,显得格外凄凉。 其实在男性Beta里,老师已经十分出色,气质也上佳,偏偏过得像一个标准的beta,一离开讲台或实验室,就无声无息,泯然众人。 老师,您要不再考虑一下。忍不住说话的是一个有点焦急的alpha,化疗的话 不用。老师摆摆手,很果断。今天大家难得来了,不聊这些。 小陈在心底叹气。这老师平时脾气有多随和,做起决定就有多固执。住院这段日子,他们也领教够了。 医生怕固执的病人,更怕固执又懂行的病人。老师对自己的绝症十分清楚,甚至要了详细的化验单,每天当教学样品看。 不要放疗化疗,不要抢救,不动手术。刚被抢救过来的老师,飞快地签过了很多医院的知情书。不用麻烦,简单一点。眼角膜可以捐了。剩下的,给你们做病理解剖。算是派上点用处。 隔壁床是正在哭天抢地的一家老小,听到老师这样公事公办地嘱咐后事,险些有些背过气去。 不是没有劝过。可他们后辈,也没有劝说老师的立场。老师又实在镇定得可以,还定期和同事谈项目,比同期病友都坦然,于是令他们总有错觉,觉得奇迹会发生。 可那里有什么奇迹。 吵吵闹闹、惊慌失措的病人们陆续康复出院,老师的情况每况愈下。 不要难过。老师也察觉出他们的低落,但没有余地。老师怕疼,不想浪费资源。只想走得干净一点罢了。 病房内的场面就这样胶着着,只有老师一个人真心有喜色。就像是一件期待了很久的旅程终于要到来。 但大部人还是普通人。 老师,您为什么这么喜欢科研呢?有人试图活跃气氛,提一些不那么沉重的话题。 喜欢?老师缓缓地咂摸着这两个字,他的味觉早就没有剩下什么,已经靠输液维生。那算是喜欢么? 当然!学生们找到说好话的由头,七嘴八舌起来。您不是早就做出了xx实验说完就觉得不妥,老师少年成才,英年不治,越发衬托现在的不幸。 您总是在研究室待到很晚。另一个人赶紧接上。节假日也去。 呵,只是没有其他事做而已。老师想了想,并不太认可。即使到了这个场合,老师也不会照顾人的情绪,说场面话。 哪里。当年同学们都很喜欢您讲课。阿程立即换了个话头。我们要提前很久,才能占到座呢! 哦,是吗。老师的神色有些恍惚。那就是喜欢么?也好,也好。 小陈觉得老师的精神有些不济,探望的时间也到了,后面还安排了律师的见面。 天黑了,大家路上小心。 谢谢老师! 于是零星几个人,各自放下礼物和花束,挥着手推出门。 轻轻关上门,小陈顺便用手背蹭掉脸上含着的热泪。 二 小陈和阿程继续留下来。小陈到了交班时间,开始例行巡房。 阿程送走了其他同门,拉起休息的帘子。病房里一下冷清了许多。原来多几个人,还是会多一些人气。冬天来了,天色混在阴云中暗下来,窗外亮起一团又一团的路灯。 老师虚虚合着眼,看向窗外。 阿程不断看手表,浓黑的眉毛拧起来。律师比约定的时候迟了半小时。阿程知道,老师脾气随和,却有些怪癖,最不能容忍两件事,一个是不卫生,一个是迟到。 阿程,外面冷么? 猝不及防地,老师问了一句。 啊,冷起来了。这周降温。阿程不明所以,一板一眼地答。然后想起老师已经住院了有一阵子,很少出门了。 哦,是个寒冬啊。老师叹息了一声。也不知道今年,什么时候开始下雪。 阿程不会接话,老师也没有继续聊下去,轻轻咳嗽了几声。 终于有人敲了门。 实在非常抱歉。朱律师匆匆走进来。他的脸有些圆,还冒着热汗,不断用手帕擦拭着。今天律所很忙,赶着祝寿啊,外面实在太堵了。 老师转过脸来。朱律师和他是旧识,极少有不守时的情况。 阿程也想起女友回来时的抱怨。是啊,明月饭店那一带尤其堵车,不知道是哪个大人物生日,据说全城半数的鲜花都去了那里,张灯结彩的,比过节还热闹。 不知道为什么,朱律师听了没有放松,反而更紧张地擦了擦帕子。 是么。老师绷着脸,难得没有发作。可见不论人原本怎样,疾病都是磨人的。阿程觉得,如果让自己躺着一个月不出门,大概会崩溃。 朱律师,东西都带来了么? 带来了带来了。朱律师骨碌碌推过来一个旅行箱,银色哑光的,是个小巧的登机箱。涂层精致的表面却有一道长长的,被锐器划过的痕迹。 哪怕是在旅行箱这样的死物上,看着都触目惊心。 您要的东西,都在这里了。还有就是一些合同的事。朱律师聊到专业,立刻进入状态,打开录音笔。正好程先生也在。您签订的遗嘱,是否要更改? 大体不用。老师支着头想了一下。这部分捐给研究所;那一部分给医院结余,和这些辛苦的学生们。剩下的剩下的他的气息不稳起来,仿佛说话也非常费力。捐给,xx基金会,全部。要匿名。 这些都不是小数目,尤其最后一项将近七位数。对于一位Beta来说这样的积蓄也十分可观了。 好的,匿名。 对了,一次性转账数额太庞大。病人有些吃力地思索。最唏嘘莫过于,对于一位曾经的英才,动脑已经成为一种痛苦。不要直接转账。你们几个人取出现金来,然后分批分时间到不同的银行转账,就说自己捐的,绝对,不要提到我。 律师和阿程默默记下这些细节。 他们之前就签订过严密的保密合同,包括老师的真名和隐私状况。阿程曾经和小陈开玩笑,老师怕不是被什么情报组织通缉的神秘人,才会这样小心翼翼。 玩笑归玩笑。老师看上去只是一个普通Beta,而在这个世界,激动人心的传奇故事,都是属于alpha和omega的。 这不是为了我。老师早看出阿程不解,但也不打算解释。我很快就用不着这些。保密是为了你们,不被牵连。 这是您的遗体捐赠合同。朱律师翻动文件,阿程扶着老师起身。器官捐出之后,其余的部分 解剖以后,火化了,随便找个地方撒掉。虽然虚弱,但老师说话没有迟疑,或许这是他深思熟虑的结果。不要留下任何纪念记录,什么都不要。 正要推门而入的小陈,刚好听到这句话。 她去查房时,似乎重要的事项都谈完了。只剩行李箱被推到病床前,里有一些老师的个人旧物,不好处理。 平心而论,老师存款可观,却过得简省,没什么财物。小陈记得,老师有许多怪癖,其一就是不肯使用新潮电子设备。要联系他只能通过最古老的手机和邮箱。 现在她看见了,原来那个手机也是个十年以上的古董款,恐怕只有收发短信和打电话的功能。老师爱护东西,又讲卫生,于是那个古董手机被保存得状态很好,更和智能机时代格格不入。 这是您的手机。律师将密封袋里的手机递过去。大半个月没充电,老师虚弱地按了几次,快要放弃的时候,屏幕才缓缓亮起来。 然后是很欢快的古老手机铃声。 先生,您之前的合同嘱咐,这些东西,如果来不及处理,就直接销毁朱律师观察着病人的神色。现在要不要恢复出厂设置? 手机小小的蓝白色的荧光屏照亮了老师苍白的脸,倒映在他的瞳孔里,仿佛小小的句号。他拨弄了几下,然后定定地看着那狭小的屏幕,仿佛有什么给他整个人按下了暂停键。 哦 不知道过了多久。雨滴的声音在夜里变得清晰了。病床上的人才抬头。先放在这吧,明天,我自己处理。 阿程有些讶异。老师鲜少改变已经做出的决定。放弃治疗,遗体捐赠,遗产全捐,都是早就决定的事情。但他没有说什么。 好的,老师您好好休息。明天再来看您。 再看身边的女友,眼圈也已经红了。 小陈例行检查了病人的体征。 老师很配合。其实他只是半躺着,怔怔望着手机的界面。屏幕的反光压在他眉头。没有喜悦或者悲哀,仅有的情绪仿佛都被那个小小的屏幕抽空了。 时间未到八点,城市的夜才刚开始。这一天的霓虹灯似乎也格外热闹。 您又何必这样呢? 进门前,小陈听到了那个基金的名字,她知道那隶属于一个新兴的组织。而组织的头目,就是今天在明月饭店大摆宴席的大人物。其实商界和政界的事他们不懂,但k市的人都对那名字耳熟能详。他们也不例外。 签署保密协定后,老师的档案也是小陈填写的。她记得那是一个挺少见的姓氏。和那个基金,和那个手眼通天的大人物,如出一辙。 她隐约知道了老师在躲避什么。 同一个城市。 送来的花束在病房里散发着幽香。这个时间,住院部的客人大多离开了。而在城市的另一边,有一场倾尽了半城花事,名流云集的寿宴,刚刚开始。 同一天。 我说过,保密是为了你们,不被牵连。他想要按掉手机屏幕,试了几次还不成功。因为那些都是我犯的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