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夜肆
平安夜·肆
寒气逼人,画报门口。 陈丹逸听茶房传话,说是有人找她。待她走出来时,才发现居然是许久未见的大学校友林瑾。 她上大学时,幼妹病重,雷士德工学院号召全校为她捐款。 其中药剂科系的林瑾不仅捐了钱,还特地买了玩具和营养品,乘了电车又换小舢板,走了大半日,只为去她家里看望,让她印象尤为深刻。 从那之后,她便对这个rou乎乎的姑娘有了几分好感,本也想着与她亲近,但总见到有开外国大汽车的男人来找她。 陈丹逸便知她们两个并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渐渐地也就疏远开来了。 然而即便如此,每年节庆还是会收到林瑾寄来的手绘贺卡,里面总是真诚的祝她节日快乐,以及问候她幼妹身体安康。 陈丹逸走上前,刚想笑着打招呼,却一下子大惊失色,面前的林瑾与记忆中的她简直判若两人。 身上歪斜披着一件大衣,丰莹圆润的脸颊凹陷,眼眶下黑黑青青,似蕴着无限大的心事,哪还复从前的娇憨快乐。 丹逸。女人动了动唇,勉强朝她笑了一笑。 陈丹逸蹙眉,心疼地唤了声,木木。 林瑾舔了下干涸的唇瓣,努力让字音清晰,丹逸,我想拜托你一件事。之前,良友画报不是运用图像技术,拼接出米鼠与布鲁托的画面吗?既然这样的话,可以帮忙替把我这两张相片拼在一起么? 说完,她就从口袋掏出两张相片,满含期待地递给陈丹逸。 陈丹逸接过相片,有些微的惊讶,只见一张相片上是百乐门大名鼎鼎的头牌梦露,另一张则是鼻尖架副玳瑁黑框眼镜的男人,看起来倒还斯文。 这个男人 没有猜错的话,应该是死去的金帮老大,金啸龙的随从之一。 陈丹逸很快明白过来,林瑾是想伪造一张他俩有jian情的相片。或许也不算伪造,对于梦露与他人有染之事,她在杂志社常常有所耳闻,只不过还没有来得及爆出来而已。 可以么?林瑾见她尤陷沉思,又焦急地追问。 陈丹逸想了想,回道,米鼠与布鲁托的那张图片,是一个美国人做的,他现在就在社里,我带你去找他。但具体能不能做到,我不敢担保。 林瑾听后,眼眸瞬间清亮,连连道谢。 月色如水,清辉满路。 号称远东第一乐府的百乐门,于nongnong夜幕中,建筑物莹莹剔透,一如深海里闪闪发光的水晶宫殿。 穿呢子制服的小童,费力推开雕花大门,鼻尖冻得通红,伸手向林瑾做请的姿势。 林瑾心中酸涩,摸了摸他脑袋,从手提袋掏出小费给他。 入座后,服务生捧来酒单,林瑾点了杯石榴香槟。 舞台上,灯红酒绿,梦露花枝招展,摇着扇子,高歌。 柳媚花妍莺声儿娇,春色又向人间报到,山眉水眼盈盈的笑,我又投入郎的怀抱像凤凰于飞在云霄,一样的逍遥分离不如双栖的好,珍重这花月良宵 分离不如双栖的好。 这八个字,如一把尖利的洋钉,随手一撒,便施施然戳在林瑾胸间。 三分钟后,梦露在一阵安可声中,张开双臂,鞠躬谢幕,径直退回后台。 林瑾也站起身,跟着她往后走。 梦露见化妆镜里突然出现张女人的脸,吓得连手上蜜粉刷都啪嗒一声,掉落桌面。 你是谁?她慌得站起身,朝林瑾发问。 自从金啸龙死后,她身边守着的保镖也没有了,时不时就有人来找她寻仇。 今天居然还堂而皇之闯入她的化妆间。 林瑾从手提袋掏出那张伪造好的情侣合照,朝梦露递了过去,神色淡定道,梦露小姐为情杀人,但为何要找我男人顶罪呢? 梦露见那照片上,自己与郎君双手紧握,姿态甜蜜,顿时惊得魂魄齐飞,只想将它立刻毁尸灭迹。 撕了也没用,菲林还在我手里,梦露小姐如若不嫌弃,更多更劲爆的,明天早报可邀全上海人民一起观看。林瑾说着,眸光又盈盈地在梦露胸口转了一圈,点头笑道,梦露小姐的身材真的比我想象中还要好。 梦露脸色瞬间变得比电灯泡还要雪白,她每次去旅馆都会乔装打扮,确认没有任何人跟踪,怎么可能还会发生这种事情。 这些照片到底是从哪里来的? 梦露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反驳道,你男人犯了罪,你找我干嘛?况且警察都认定了,已经是铁案了。 警察认定是因为梦露小姐的证供。林瑾梨涡深陷,笑得璀璨,可是如果他们知道你和金老大的贴身随从形如爱侣,大概你的嫌疑跳进黄浦江都洗不清了。 届时再经过各大报刊绘声绘影的报道传播,梦露小姐和贵情郎联手杀人的香艳动机,那可是要远超过我男人的。要知道,群众只想相信他们想相信的事情,而非事实的真相。但事实的真相究竟如何,梦露小姐应该比谁都清楚吧? 梦露的膝盖阵阵发绵发软,左手强撑住化妆台,方勉强让自己站稳。 她亲爱的郎君因为害怕被金啸龙发现,与她发生rou体关系后,屡次三番地要求分手。她舍不得,便对金啸龙动了杀机。 即使知道失去金啸龙这座大靠山,对她会意味着什么,她也在所不惜。 因为她只想和她爱的男人在一起。 鸳鸯比翼,凤凰于飞。分离不如双栖的好。林瑾眼圈泛红,声声质问,同为女人,梦露小姐怎可忍心让我痛失挚爱,眼见他锒铛入狱,蒙受不白之冤? 梦露怔愣在那里,五指紧紧攥紧,问道,如果我咬定就是他干的呢? 林瑾逼近她,神色凝重,一字一字顿道,那你的情郎就会因你而备受牵连。照片见报后,舆论自会有一番腥风血雨,到时不仅是对你,更是对他。 房间寂寂,落针可闻。 林瑾承认她在赌,她赌梦露会为了情郎选择杀掉金啸龙,就一定会再次为了他而甘愿伏法,承认一切皆是自己所为。 梦露额头阵阵晕眩,她扶着椅背,慢慢坐了下来,两只手深深插入发丝中,痛苦地哀泣。 她本以为自己只是个贪慕虚荣的女人,男人对于她而言,只分有钱和没钱,有用和没用。 从淤泥里摸爬滚打起来的她,为争在上海滩的每一次上位,而出卖身体,出卖灵魂,甚至与同从寒微相识的好姐妹撕破脸,抢男人,争角色。 她以为像她这样的人早就没有情了,艳俗和拜金,一直是她刻进骨血里的标签。 可直到他第一次对她示好,在阴雨湿滑的小路上,扶住差点摔倒的她时,炙热的温度从他宽厚的掌心绵绵传来,霎时熨帖了她寂寥的心。 从那以后,偶尔的眼神接触,不经意间的擦肩而过。他甚至会胆大地在黑魆魆的舞厅,悄悄勾起她的一根小指,使坏地轻轻研磨。 就这样,她如同飞蛾扑火般,同这个男人相爱了。 哪怕他们相爱的时间,比秋至冬的距离还要短暂,她都不惜为了他们能够在一起,而施计杀掉金啸龙。 她这样深深爱着他,又怎舍得看他受自己连累,葬送后半生呢? 林瑾站在那里,许久都没等到梦露的回答,唇角不免牵出一抹苦涩的笑。 她又赌输了。 陆屿不在她身边,她就总是输。 林瑾垂下头,默然地转过身,在拧开把手的瞬间,梦露那如出谷黄鹂的娇音,幽幽传了过来。 可以给我一晚上的时间吗?明天早上,我一定和你一起去警察局自首。 林瑾转过头,是梦露极为凄惨的笑。 她咬着唇瓣,重重点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