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回 七叔
第四十四回 “七叔”
昨日还一派“暖风熏的游人醉”的景象,今日一场突如其来的倒春寒,便把一向畏寒的麓鸣儿冻得苦不堪言。 马上就要拔营归京,庾子风担心她在路上吃不消,便谎称自己身体不适,需要有医务人员同车随行。医疗队的老师也不傻,便派了麓鸣儿前去“照料”。 “照料”是“照料”,只不过一上了军车,她便成了被“照料”的那个。 被庾子风用火炉子烘得暖呼呼的军官斗篷,此时正裹在麓鸣儿的身上。行军水壶里,也灌得是暖胃的姜汤。 庾子风时不时地叮嘱她喝点儿。她喝了一口说辣,他便笑着谈起那些姜,是自己拿烟同后勤部好不容易换来的。 麓鸣儿咧嘴吐舌忍不住抱怨,说后勤那些人准是成心想辣死自己。 庾子风故意凑近,盯着她那张喊辣的小嘴,轻声笑道:“辣么?我也想尝尝。” 麓鸣儿耳尖红了起来,别过脸去,把水壶塞给他。 庾子风知她羞涩,却依旧想要逗她:“不想尝这个,你知道我的意思。” 麓鸣儿回过头来,看着他。眼神里表露的,不是深情,是抱歉。 一句“对不起”还未出口,就被庾子风揽到了怀里。 “好了,累了就睡会儿,别再说话了。” 他常用这样的话来打断她,其实她也挣扎,有些话该不该说。 和他一起的时候,她总是笑得多。但仍旧无法避免地会想起心里的那个人。 她可以听他谈论他的从前,却真的不敢向他提及自己的过往。 每每这时,她便想用这个男人的好,去忘记对另一个男人的爱。她明知这是极度自私的,也想过同他解释,却真的害怕再次陷入从前的痛苦。 她静静地靠着他,只觉得还能有个可以依偎的怀抱。 其实,她不想说,他亦不想听。过去便是过去,在庾子风眼里,事事常新。他是军人,他的意识里只有向前冲,往后退的才是懦夫。 她既有过往,介怀也无济于事,只愿自己可以加倍努力,成为她的现在以及未来…… 一路上麓鸣儿睡睡醒醒,也算养了养精神。汽车马上便要驶入北平境内,多年未归的庾子风显然表现得有些兴奋。 开了点车窗,他探头出去,仿佛连嗅到的空气,都能勾起他儿时的记忆。 “鸣儿,你猜,从前我在北平有个什么名号?” 麓鸣儿笑着摇摇头,只觉得他突然天真得像个孩子。 庾子风伸只手到她面前,一本正经道:“麓大夫你好,北平小霸王,正是在下了。” 麓鸣儿抿嘴偷笑,“这个名号可真是吓人得很,我可不敢同你握手。” “我真没和你玩笑。”庾子风主动握住了她的手,同她讲起以前的事来。 “想当年,在‘庾帮’还是‘青玄帮’的时候,帮中那些叔叔们都把我当个宝。那会儿淘气,逃学打架,无恶不作。多亏这些叔叔们,我才能躲过父亲的棍棒。说起来,最坏的还是我那七叔,他与我年纪最近,就总爱挑拨我干坏事,自己倒在一旁看得高兴。” “那他可真够坏的。”麓鸣儿顺嘴插了一句。 庾子风不以为然地笑笑:“可那些叔叔里,还数他与我的关系最好。后来我读军校,也是受了他的鼓励。” 麓鸣儿点点头,接着问道:“后来呢?‘青玄帮’怎么成了‘庾帮’?” 庾子风叹了叹气:“唉……长辈之间的事,我也不好多问。总之,‘青玄帮’就散了,那些叔叔们也都各奔东西。 留在北平的,只剩我的父亲、三叔还有七叔。 父亲重新组了‘庾帮’,把那些不愿走的兄弟们又聚在了一起。 三叔开了家照相馆,倒是七叔这些年生意越做越大。 回头我带你拜见拜见,定要替你向他讨要一件贵重的见面礼!” 庾子风说着便得意的笑起来。 麓鸣儿闻言不太好意思地说道:“你也太不客气了些,哪有主动管人要礼物的?” “我就想故意气气他。小时候总逗我,说我娶不着媳妇儿,现在我把这么好看的媳妇儿带到他眼前,看他还能如何说!” 麓鸣儿听他这话,便又低下头沉默不语。 “生气了?”庾子风说到兴头上,全然忘了她还计较着这些用词,于是便也低下头,小心哄她:“一想着马上要到北平了,我就高兴得不知东南西北了。麓大夫,您就发发慈悲,饶了我这回,下回我再也不说了,行不行?” 麓鸣儿被他逗笑了起来。 其实并不是什么需要锱铢必较的事情,但不论自己多不讲理,在庾子风这儿,总能被他统统包容。 他这样好,只会叫她愈发愧疚。不想让他太过迁就自己,于是说道:“我没有生气,只是羡慕你有这些人疼爱,想到自己,便忍不住难过了一下。” “傻瓜。”庾子风搂了她的肩,轻声安慰:“他们都是我的亲人,往后也是你的,这些疼爱迟早都要分到你的头上,再不济,你还有我……” 麓鸣儿点点头,说了声“谢谢”。 对于她的客气,庾子风只能无奈地笑笑:“真要谢谢我,回了北平就先陪我去看个人吧!” 麓鸣儿愣了愣,问道:“这么快就要去见你的七叔吗?” “不是。是我母亲的胞妹,待我如生母一样的人。” 说着话,车子已开进了城门,庾子风替她拢了拢身上的军官斗篷,同她说道:“青姨开的是妓馆,一会儿她若说了什么直白的俗话,你别太往心里去。” 麓鸣儿乖巧地应下,没觉得紧张,反倒有些好奇。 直至军车在那个记忆尤深的巷口停下,麓鸣儿的心里才渐渐开始感到不安。 “不用怕,我自小就来这儿玩,这里的女子也不是你想象中的那样不堪。”庾子风虽如此说,但以为她是第一回来这种地方,拉着她的手不由地又攥紧了几分。 她确实鄙夷过那些女子,而庾子风也不是第一个为她们申辩的人。 那人曾说:“挣钱的方式不同,又何必说人家‘俗物’。” 不能细想,否则她都要以为,这两个同为烟花女子申辩过的男人,兴许会是“志同道合”的朋友。 还在为自己的胡思乱想感到可笑呢,青姨那张似曾相识的面孔便笑着迎了出来。 麓鸣儿脑子一片空白,连基本的礼貌问好都僵在了嘴边…… 青姨倒是不介意,乐不可支地将两人领进了内院。 小姑娘一直低着头,青姨以为她是害羞,便不敢问她许多问题,只一个劲儿地热情招呼她多吃些点心。 庾子风却显得很兴奋,孩子一般拉着青姨,偷偷地说了不少麓鸣儿的好话。 青姨被他逗得哈哈大笑,因为她是真心高兴,从前那般调皮的孩子,如今已成了军官,也有了心爱的姑娘。 两人热络地聊着,只有麓鸣儿坐立不安地想要逃跑。 “臭小子!什么时候回来的?” 这熟悉的声音从楼梯处传来,麓鸣儿脑中登时“嗡”地一下炸开…… “七叔!”庾子风跑上前去,结结实实地给了岑牧野一个大大的拥抱。 “咳咳咳……”岑牧野假装咳嗽了几声,调侃道:“这当了兵就是不一样,就这硬邦邦的体格,差点没给你七叔撞散架喽!” 庾子风嘿嘿笑着,上下打量了岑牧野一番,不由地担心道:“七叔,你怎么瘦了这么多?是不是病了?” 是病了。 病得都开始出现幻觉了…… 岑牧野怔在原地,看着不远处那双含泪的眼睛,他亦红了眼圈…… “七叔?”庾子风不解地拍了拍岑牧野。 岑牧野缓过神来,眼里的酸涩即将成泪,他紧忙背过了身去。 一无所知的庾子风,却将同样发怔的麓鸣儿,拉到了岑牧野的跟前,笑着同她介绍道:“这便是我和你说的七叔,今日正巧,你都一并见了!” 两人默默地抬头,目光再次相接。 他瘦了。 她也瘦了。 她想走。 他亦不想留。 两尊木头,直挺挺地站着,望着眼中的彼此,只是谁也不曾开口说话…… 庾子风偷偷伸手勾了勾麓鸣儿的手指,小声提醒她:“鸣儿,快叫七叔。” 岑牧野眉心蹙起。 蓦然间,心中似有无数的乱石砸入。 疼且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