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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五十八章 从贡院到旧院

    第二百五十八章从贡院到旧院

    琉球比大明朝一个县也大不了多少,琉球王子也就相当于县令的儿子,而且现在还是寄人篱下,所以这琉球王子尚丰很是谦恭,见到张原兄弟二人走过来,便立在一边,拱手见礼,张原、张岱自然要还礼,那贡院官差催促道:“快走快走,莫要影响他人作文。圣堂”

    三人来到“至公堂”上,呈上考卷,堂上坐着的是南京礼部尚书李维桢,李维桢认得琉球王子尚丰,当即先取尚丰的制艺看,不过三百多字,须臾看完,点头道:“尚生文理、书法俱有可观之处,可知平rì下了工夫,难得。”

    得到李尚书的夸奖,琉球王子尚丰大喜,躬身道:“多谢院长大人嘉勉,学生一定勉务进修,无间昼夜。”

    李维桢问尚丰现在哪个堂求学,尚丰回答是“正义堂”,李维桢道:“等下老夫对顾祭酒说,尚生可升崇志堂——好了,你退下吧。”

    琉球王子尚丰更是欢喜,谢过李院长,正待退下,忽听堂上的李院长惊诧道:“你便是张原?”

    尚丰抬眼看时,见那李院长看着他身边的两个少年书生,其中一个少年书生迈前半步,躬身道:“学生山yīn张原张介子,拜见李院长。”

    “山yīn张原!”

    这些rì子南监诸生提到的最多的人名就是这个张原张介子,尚丰作为藩国王子,最爱打听大明朝时事,举凡阁臣更迭、军政动向、各地大事、各种传闻,甚至大明朝民众最近流行什么衣冠、器物的式样,他都想了解,张原近来风头之劲,可谓一时无两,尚丰自然听过张原的名字和事迹,并且极有兴趣,没想到这就遇上了,却是这么一个温文尔雅的年少书生,看不出有一呼百应猛烈倒董的豪气,真是人不可貌相啊——

    这时南监祭酒顾起元出来了,李维桢道:“顾祭酒,左首这个便是张原——”

    顾起元朝张原一瞥,不动声『sè』道:“李院长看了他考卷没有?”

    李维桢笑道:“还未及看。”当即展卷一览,一笔小楷圆润灵秀,虽算不得极好,但中规中矩,无可指摘,“嗯”了一声,念破题道:“推知仁之事与心,而各得其所专及者焉——”侧头问顾起元:“顾祭酒乃制艺名家,张原这破题如何?”

    顾起元道:“还算新颖——李院长稍歇,待下官来念。”

    南京礼部尚书虽没什么实权,但品级与běijīng的礼部尚书是一样的,乃是正二品高官,南监祭酒顾起元是正四品,当然要自称下官——

    顾起元接过考卷,念道:“盖鬼神亦义之存,获亦难之验而所务所先不存焉,此为知仁之事与心yù。且夫世有至人,其量固无乎不举也,估其生平功力之所积,由必不杂乎其途——”

    念到这里,顾起元稍一停顿,李维桢便颌首赞道:“此文开篇气象便有可观,此子名不虚传。《%读吧文学网%”

    顾起元微微一笑,继续念:“……习之于君臣父子之节,使不迁于异物,经可守而权可达也;游之于诗、书、礼、乐之途,使不『惑』于异言,德可成而艺亦可观也……若此者,一语之以务义,一语之以先难,非明理则尽不足以言知,非去私则尽不以言仁也,知仁岂易言哉。”

    顾起元念完了,李维桢看着顾起元,等顾起元评点,李维桢虽年长于顾起元,官位也高,但顾起元是戊戌科会试第一、殿试探花,入了翰林院的,李维桢是戊辰科二甲第二十五名,晚明官场对这个很有讲究,举人、监生出身的即便做到四品知府,在进士出身的七品知县面前也不敢托大,进士出身,根正苗红,举监出身,好似庶出,小娘养的,同样,三甲进士地位要低于二甲,二甲要低于一甲,只是没有举监与进士差别那么明显而已,所以李维桢要先看顾起元如何评点——

    顾起元得焦竑嘱托要照顾张原,这时不好夸奖张原,气道:“还是李院长评点吧。”

    李维桢也就不再礼让,说道:“此文紧扣知与仁,反复条畅,兼苏轼之豪放与曾巩之质朴,议论独辟流俗,有起衰式靡之志——顾祭酒以为如何?”

    顾起元笑道:“李院长夸奖太甚,此子年才十七,何敢比苏轼、曾巩。”对张原道:“还不谢过李院长夸奖。”

    张原赶紧谢过李维桢,心里清楚顾起元对自己的关爱之意。

    顾起元又看了张岱的制艺,点点头,表扬了两句,挥手让他们退下。

    李维桢道:“焦太史这个弟子果然不凡,为文正义大气,难得!”

    顾起元道:“少年成名,弊大于利,此子锋芒太盛,因华亭董翰林之事,在南都毁誉参半,既来国子监读书,我当好好引导于他。”

    李维桢道:“顾祭酒主持南监,当有新气象,后年会试,南监应不会如往年那般颓靡了。”

    嘉靖以后,南京国子监会试中式的逐年减少,近些年来更是寥若晨星,远不如顺天府国子监——

    顾起元道:“这些rì子下官勘察了南监周边山川地理,得知五十年前在国子监明德堂后有一高阜,后被都御史陈公凤梧铲平建了一座尊经阁,此阁在乾位,金气盛,致使儒学文庙大门和太学门二木俱受金克,这是南监衰微的原因。”

    晚明士大夫好谈易理、命相、堪舆,顾起元就jīng通玄女宅经术,李维桢丝毫没觉得顾起元所言荒谬,道:“那就拆毁尊经阁如何?”

    顾起元笑道:“既建,再拆,恐致祸患,南监文庙坐乾向巽,庙后明德堂,堂后尊经阁,二门受乾金之克,当在南监坎位起一高阁,就叫‘青云阁’,要高过尊经阁,以泄乾之金气,再于离位造一座聚星亭,使震巽二木生火,以发文明之秀,太学门内的屏墙要拆去,如此,三年内南监必有一甲及第者。(《%读吧文学网%7*”

    三年内一甲及第,也就是说后年chūn闱南监会有监生中状元、榜眼或者探花——

    ……

    张原哪里会知道李尚书和顾祭酒在大谈国子监风水,对于命相风水术,张原是抱着敬而远之的态度,人定胜天是狂妄,听天由命是无聊,两者都走极端,他只管努力做好自己的事,孟子说“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至于他的努力有什么结果,那就不是他能掌控的,好比文震孟,参加了十次会试,前九次名落孙山,第十次就成大魁状元了,难道文震孟在第十次会试时突然圣贤附体文章大进了?当然不是,这便是气运——

    从烈rì下走进明远楼过道,一片荫凉,那琉球王子尚丰快步追了上来,拱手道:“两位兄台,琉球尚丰有礼。”

    张岱、张原还礼道:“山yīn张岱(山yīn张原)见过王子殿下。”

    尚丰忙道:“两位张兄万勿这般称呼,在下是国破屈辱之人,蒙上国恩准在金陵求学,愿作上国之民,不敢以藩国王子自居。”

    尚丰言词极其谦恭,比一般监生还要谦柔一些。

    张原听尚丰说“国破屈辱”,颇感惊讶,心想:“难道琉球已经被rì本侵占了?”初次见面,不好细问,便道:“那好,我等就以兄弟相称,已是午时,尚兄可肯赏脸,一起去小饮两杯?”

    尚丰大喜,他虽是琉球王子,但不是世子,居金陵,无依无靠,从六部官员到监生士子,对他都是不冷不热,很少有人主动与他交往,这个张原才华横溢、大名鼎鼎,却对他如此气,这让尚丰喜出望外,忙道:“自当在下请,在下虽是外藩,但年初就到了金陵,两位张兄初至,正该由在下请。”

    寒暄间,尚丰的两个侍臣也交卷出了号舍,小跑着追上来向尚丰见礼,尚丰向张氏兄弟引见他这两位侍臣,一个叫蔡启祥、一个叫林兆庆,都是二十多岁,颇有jīng悍之『sè』,蔡启祥向张原、张岱道:“在下祖籍福建莆田,先祖乃是苏黄米蔡的蔡学士。”

    林兆庆道:“在下祖籍福建泉州,先祖是梅妻鹤子的林和靖先生。”

    后人好攀扯前代同姓名人作祖宗,这不稀奇,尚丰道:“洪武帝曾应敝国先王之请,以闽地三十六姓入琉球,大明于我琉球乃是父母之邦。”

    张原便邀蔡、林二人一起去饮酒,五人出了贡院龙门,却见张萼带着福儿和冯虎在外面已经等候多时了,张萼开口便道:“房子已经租下,勉强住得,一应器物我已让来福、能柱他们去买新的,鸡鸣山下房子正在洒扫除草,明rì便可入住。”

    尚丰三人又赶紧向张萼见礼,张萼也喜欢交朋友,只要不惹着他,他是很仗义的,听说尚丰是琉球王子,笑道:“今rì结交一个王子,有趣有趣——尚兄,以后请我兄弟几个去贵国游玩游玩,如何?”

    尚丰道:“只要贤昆仲肯赏脸,在下是求之不得。”

    贡院龙门不远处,便是小秦淮河,这是秦淮河支流,在武定桥分岔,过太平桥重新汇入主流,这一河段流经金陵最繁华之地,所谓贡院与旧院隔河相对,指的就是这一河段——

    立在秦淮河岸边的树荫下,张萼用折扇遥指对岸朱栏绮院、『露』台水楼,说道:“我们去幽兰馆访王微如何,那女郎说了要请我们喝酒的,尚兄三位,一起去吧,向船工打听一下就知道幽兰馆在哪里。”

    张岱、张萼都是兴致勃勃,尚丰三人则是面面相觑,尚丰在金陵已经半年,自然知道幽兰馆是什么去处,以他现在这种尴尬身份,实不宜涉足烟花之地。

    张原有意结交这个琉球王子,说道:“大兄、三兄,你二人去寻王修微,我陪尚兄三位就在这边酒楼饮酒叙谈。”

    尚丰顿时脸现喜『sè』。

    张萼道:“罢了,幽兰馆还是晚边再去,这时一道陪尚兄喝几杯。”

    几个人沿秦淮河往北行了半里,上了一家名叫喜登科的酒楼,上好的湖州细酒、金陵鲥鱼、咸鸭、板鸭,以及金陵名点小吃“七妙”、“八绝”,满满摆了一桌,蔡启祥和林兆庆不敢与王子尚丰同席,被尚丰瞪了一眼,就乖乖列席了。

    酒过三巡,尚丰与张氏兄弟就熟络起来,话语也多了,张原这才了解到万历三十七年rì本鹿儿岛大名岛津氏派家臣桦山久高率兵三千入侵琉球,将尚丰之父尚宁王等一百余人掳至鹿儿岛,关押了近四年,『逼』迫尚宁王割让琉球北方五岛,还要每年向鹿儿岛进贡,琉球自洪武五年奉大明朝正朔以来,每两年遣使向明王朝进贡一次,历代琉球王都要请求大明皇帝册封,明王朝赏赐给琉球的财物远远多于琉球进贡之物,朱元璋让闽地三十六姓移民琉球不是要侵占琉球,而是应琉球王之请,派遣过去的都是能工巧匠,帮助琉球人发展农业、手工业,中国历代君主对外藩都是格外宽宏大量,为彰显泱泱大国气派都是索取少而赏赐极多,要的就是一个宗主国的名份,但鹿儿岛的岛津氏要琉球人进贡可不只是要个名份,岛津氏每年要从琉球征上千民夫去鹿儿岛服役,还要琉球王进贡海鱼、熊掌、『药』材、矿产……反正是只要琉球岛出产什么,岛津氏就索要什么,极其贪婪——

    ——尚宁王忍辱负重,四年前曾派陈情通事远赴běijīng向万历皇帝求救,但阁臣叶向高与兵部诸臣商议了一下,觉得琉球远在海外,鞭长莫及,就算派水师助琉球王赶跑了那些倭寇,但大明水师不可能久居琉球,一旦回国,那些倭寇就会卷土重来,倭寇离琉球近,防不胜防的,万历二十年的援朝逐倭之战让大明朝大伤元气,琉球对大明朝而言,当然远不如朝鲜重要,所以叶向高对琉球使臣只有好言相慰遣返其回国——

    琉球自洪武十六年以来就常派遣官生到南京国子监求学,南京国子监有专门供琉球学生住宿的光哲堂,尚宁王次子尚丰对岛津氏在琉球的横征暴敛极其痛恨,所以去年向尚宁王请求来大明朝南都读书、交友,这些或许对以后的琉球会有帮助,尚丰是不甘心受倭人奴役的,然而在金陵,通过于大明监生的交往,尚丰发现绝大多数监生对琉球毫无兴趣,只说起倭寇时会跟着骂几声,仅此而已,张原是尚丰到金陵遇到的第一个对琉球有浓厚兴趣的人,而且张原的见识让尚丰非常惊异,张原对琉球地理位置、与rì本和大明的关系非常熟悉,虽然张原只是一个监生,无权无势,对琉球是爱莫能助,但能遇到这么一个了解并同情琉球的大明诸生,已经让尚丰颇感安慰——

    而对于张原来说,帮助琉球抗击倭寇并不在他的奋斗目标中,他最确定的目标就是让大明王朝国祚长远一些,绝不能让满清入主中原,但交好一个琉球王子肯定是有益无害的,多一个朋友多一条,只要不是敌人,那就尽量争取过来做朋友——

    张岱、张萼二人听张原与尚丰说话,听得昏昏yù睡,不明白介子怎么这么好兴致,与这海外藩国王子说得这般投机!

    堪堪忍了一个时辰,张萼起身道:“好了,酒足饭饱,尚兄,我们国子监再见,以后都是同学,见面的机会多得是,改rì再谈,改rì再谈。”

    尚丰也是极知趣的人,知道张原的这两个族兄急着去访名『jì』,便起身道:“今rì得见贤昆仲三人,在下三生有幸,我们改rì再会。”命蔡启祥去结账,却道张萼的小厮福儿已经付了账,尚丰连道“惭愧”,只有改rì再回请张氏兄弟。

    尚丰三人自回国子监光哲堂,这时是午后未时末,炎阳虽已西斜,但『yín』威不减,暑气『逼』人,张原一行五人上了一条小船,往对岸的旧院而去。

    旧院就是明初设立的教坊司富乐院,人称曲中,前门对武定桥,后门在钞库街,『jì』家鳞次,比屋而居,曲中『jì』家与其他地方的青楼『jì』院大不一样,曲中『jì』家往往是鸨母养着两、三个女儿,有的是亲生,有的是养女,一户『jì』家只有这么三、两个『jì』女,而不是一大群排在楼廊上莺莺燕燕等piáo挑的,旧院曲中相当于一个交流的场所,文士的诗文之会喜欢来这里,商人谈生意也喜欢来这里,有名『jì』周旋,气氛就大不一样,能让宾主尽欢,嬉怡忘倦,却不及于『乱』,绝非后世那种直奔皮rou生意去的——

    张原兄弟三人上了岸,据船工指点,往朱雀桥这边行来,只见河房雕栏画栋、绮窗丝障,珠帘半卷,妙曲时闻,奇葩艳草,媚人yù醉,张萼赞道:“真是人间第一繁华地啊,不来旧院一游,枉自为人。”

    过了一座石板桥,沿院墙数十步,忽然嗅到建兰的香气,张原道:“这便是幽兰馆了。”

    福儿去叩门,敲了半天,一个披发童子来应门,正是薛童,笑道:“三位相公来得不巧,我家女郎不在馆中,不过还是请进来喝杯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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