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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州录 第28节

    纨纨和福慧见她竟笑起来,都有些发怵,纨纨抱住她低泣道:“宁jiejie,我求求你了,别回去好不好?母亲她回宫了,从此再也见不到了,爹爹也是这样,进宫上朝却再也没回来……宁jiejie,我好怕,我怕你也像他们一样,被那一道道宫墙吞吃了……我没有亲人了……”福慧听她说到庄献大长公主,早忍不住滴下泪来。

    完颜宁轻抚纨纨的小脸,擦去她满脸泪痕,柔声道:“今天是你大喜之日,新娘子不能哭的,我答应你就是了。”一边说一边将簪子插回鬟上。纨纨与福慧大喜,挽着她不住地赔礼,李冲则弓起背脊全力策马,迫得那两匹骏马奋起铁蹄,迅速向西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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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流风直等到黄昏,与仆散宁寿面面相觑,忧道:“长主就是再舍不得大姑娘,也不会误了宫门下钥的时辰,我还是出城去看看。”仆散宁寿点头道:“不错,我叫上家丁一起去,定要找到长主。”

    腊月日短,一行人还未到城门边,天就已然黑透,流风愈发担心起来,蹙眉道:“长主一个人,定会害怕的。”仆散宁寿也紧张起来,策马奔向崇德门,询问守城的卫军是否见到长公主回城,不料那些兵卒先前受了完颜宁的贿赂,一个个守口如瓶,都说连见都不曾见过,流风急得跺脚,仆散宁寿连忙拉她出城去找。

    汴梁地处要津,官道四通八达,一行人在黑暗中叫喊寻找半日,一无所获,眼看城门即将关闭,仆散宁寿召集家丁先行回府,流风大急,尖叫道:“不成!咱们没找到长主,怎能回去?!”仆散宁寿忙道:“姑娘快回宫去禀报陛下,多带些禁军来!我去找开封府和武卫军!”流风如梦初醒,手脚并用爬上马背,没命地往宫里跑,好几次摇摇晃晃差点摔下来,跑到西华门一看,心里登时凉了半截——原来宫门已上了锁,按国朝制度,若非紧急军情,宫门断无夜开之理。

    仆散宁寿追上来,见此情形,忙拉她去开封府,衙差说府尹早已回家,二人又赶往府尹宅中。

    那府尹听说兖国长公主在汴梁郊外失踪,吓得手足瘫软,结结巴巴地道:“大……大战在即,国家丢了吉星,那……那还了得?!”流风哭骂道:“快叫人去找啊!长主若有闪失,你开封府头一个逃不过!”仆散宁寿也心乱如麻,踌躇道:“姑娘,此事确实不可声张,长主护佑国运之说深入人心,若此时传出失踪,必定民议沸乱,军心动摇,以致滔天大祸啊!”又对府尹道:“若待明日回禀天子再寻找,也会落一个办事不力之罪,依我看……”他低下头,似是难以措辞:“寻常黔首,哪里认得长主,只知道是个神仙般的闺女,只怕……我看,不如调动公人,山野村寨一户户去寻,找着了也先别声张……”那府尹面如黄纸,冷汗如雨一般浇下来,自忖长公主若在汴梁地界被暴民掳劫凌/辱,自己定然死无葬身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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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众人没头苍蝇似的寻了一夜,不知多少村户半夜被如狼似虎的衙差惊醒,也不知多少公人借着搜寻富户千金的名头抢掠民家,待到天明,依旧遍寻不获,那府尹胆战心惊地跟着流风与仆散宁寿进宫禀奏皇帝。

    恰好此时翠微阁宫人也哭哭啼啼地来报长主一夜未归,皇帝惊怒交加,待问明了事情经过,得知纨纨竟已神不知鬼不觉地嫁了人,更如火上浇油一般,龙颜震怒,立刻要传殿前司都指挥使。宋珪忙道:“陛下不可,眼下就要和蒙古决战了,长主一身系大金国运,千万不能被人知晓!”皇帝亦忌惮军心生变,严密封锁消息,传旨画苑日夜赶制长公主画像,再送到开封府加写榜文,只说道贵戚女子失踪,重金悬赏,然后将告示四处张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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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腊月十七,拖雷军由南宋光化抢渡汉水。

    金军诸将此前曾商讨过作战方案,其中大将张惠主张半渡而击,却被移剌蒲阿声色俱厉地斥他只知南方,不知北事,自称得皇帝圣旨,应该等蒙军渡河后再决一死战。完颜合达心知皇帝只是说不能被动挨打,必须主动出击,移剌蒲阿牵强附会难以服众,便又问出身北境的大将按得木。按得木亦主张拦截敌兵过江,却依然被移剌蒲阿严词驳回,完颜合达无可奈何,只得任由金军在顺阳一连二十日按兵不动,坐视蒙军直入金国之境。

    二十日,探骑回报蒙军已分批北渡,移剌蒲阿这才率军连夜出发,于次日拂晓到达禹山,各部分别抢占山头,据地布阵,步兵屯驻山前,骑兵埋伏山后,只待蒙军经过便一举围歼。谁知营中竟生叛变,完颜合达所部一人潜逃至蒙古大营,将金军布置和盘托出。

    拖雷闻讯后将辎重悉数留下,只督轻骑冒夜而行,到达禹山后停马观望良久,然后疏散兵马,一部分人借着疏散之势绕到山后,一下子发现了金军伏兵。完颜合达知伏击之计已泄露,只得传令各部不得轻举妄动。

    拖雷亲领轻骑冲锋,直指移剌蒲阿所在的山头。金军本已占领高地,得地利之优;蒙军左冲右突始终不能突破,只得悻悻而归,途中又派出十余人去金营刺探军情。这些人“弊衣羸马”地诈降,痛哭蒙军缺衣少食,在金军营中吃饱喝足,穿上簇新的棉袍跨上膘肥的战马,一言不发扬长而去,移剌蒲阿与完颜合达这才反应过来,后悔不迭。

    其后几日,蒙军每每佯攻败走,只为引金军离开禹山,怎奈次次被金军识穿。拖雷一计不成又生一计,突然全军后撤,秘密驻扎于三十里外。移剌蒲阿以为蒙古败走撤军,立刻向朝廷奏捷,京城百官争相上表庆贺,连数日来吓得魂不附体的开封府尹也松了一口气,自忖丢了吉星也不碍战事,自己的人头可以保全,在官衙中置酒欢饮,浑然不顾兖国长公主仍下落不明。

    二十七日,完颜彝领忠孝军赶到禹山,次日,达及保便发现蒙军隐藏在汉水岸边。此时金军驻扎禹山已近十日,寒冬雨雪,粮草不足,无以为继,只得下山入城中补给。蒙军趁金军下山之际发起进攻,并一路追击,试图歼灭。金军由最精锐的忠孝军殿后,且战且退,于夜晚二鼓时分全部撤入邓州城中,并迅速布置城防,严阵以待。蒙军攻城三日,毫无所得。

    正月初一,唐州、方城等地的百姓还未及欢度新春,就被突如其来的蒙军烧杀抢掠,因邓州连攻不下,拖雷转而派一支偏师扫荡南阳盆地,铁骑所到之处焚毁无余,方城县令丁谨劭逃避不及,全家被杀,桃源里也被大火烧成一堆焦炭,霓旌等皆葬身火海。

    金军闻讯后迅速出击,一路追至南阳五朵山,并与从阌乡赶回的杨沃衍顺利会师。杨沃衍初来乍到,愤愤埋怨金军贻误战机,放纵蒙兵深入国境,移剌蒲阿怒道:“蒙军就在前方,你们别像大昌原、旧卫州、倒回谷似地放走了敌人!”杨沃衍不料他矛头竟转向完颜彝,颇觉意外和尴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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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完颜彝立在帐下,久久不置一词。

    适才移剌蒲阿借题发挥,他并非听不见,只是听闻方城、南阳已城墟烬,心中悲恨至极,除了怒视移剌蒲阿之外,竟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完颜合达知他二人素日不睦,忙遣诸将回营稍事休整,完颜彝一言不发,转身便走,将脚下冻硬的土地踏出一声声沉重的闷响。

    “若不是参政一次次误判战机,这些百姓就不会死!蒙古人固然可恨,误国误民之人就不可恨么?!”他痛恨难平,一把推开达及保递过来的酒囊,“我带兵给方城百姓修过房舍,也曾与兄长师友在南阳狩猎赋诗,可现在……那里已变成一片焦土!”达及保从未见他如此愤怒,不知该如何相劝,心中念叨:“要是那个能说会道的李小子在就好了……”想到李冲,忽然灵机一动,瓮声道:“您别生气了,想想长主!”

    想起爱妻,完颜彝心中愈发惨痛,这些日子以来,听闻移剌蒲阿一次次决策失误,困居深宫的爱妻越来越危险,自己却束手无策,忧急愧疚折磨得他几乎发疯,每每暗中祈祷李冲与纨纨能将她一起带走,可又觉此念太过无稽——自己在前线杀敌,情深义重的妻子又岂会独自逃生?

    衣上雨,眉间月,滴不尽,颦空切。达及保看不下去,嚯地站起,压低声音道:“将军,管他娘的,您也走吧!留着还要受这腌臜气!”完颜彝默默看他片刻,伸手轻按他一边肩头,低声道:“好兄弟,你怪我么?我放了李冲,却没让你走。”达及保摇摇头:“都跑了,谁打仗?再说了,他有个仆散姑娘在等他,我……我找谁去?咱们忠孝军个个都赤条条的没牵挂,只有您……唉,您也带了长主走吧!”完颜彝苦笑道:“我这辈子走不了啦。”达及保瞪眼道:“为什么?!”完颜彝长叹道:“除非四海清平,我才能解甲归田,去过些清静的日子。”达及保噎了半晌,跺脚道:“这怎么可能呢?!”

    “此生是不能够了。”完颜彝凝望帐外彤云密布的天幕,似要穿过阴沉的虚空看到云端之上的另一个世界,“或许百年后,千年后,这世上不再有杀戮战乱,不再有君王猜忌,男女婚嫁只凭自己心意,两情相悦便可以长相厮守——或许,会有那一天的。”达及保瞪着铜铃般的眼睛,愣道:“百年后千年后,那……那有什么用?咱们早就不在啦!”

    完颜彝微微一怔,不知为何,总觉得这话有些熟悉,却又不记得在何处听过,他想了许久,眼前渐渐浮起一片桃林,疏条光枝间,爱妻蹁跹回旋,头上金带灿耀生光,身上白衣随风飘舞——他终于想起,原来是她曾说过。

    “不要紧。”他回答达及保,也回答妻子,“我们不在,花还是会开的。”

    第69章 故国乔木(三)军溃

    李冲一路驾车西行,携老扶弱颇为支绌,亏得他自幼流荡草莽,惯识世路,总算平安到达荥阳西侧的须水镇。离京越远,路上越不太平,李冲教完颜宁与纨纨用碎布垫在齿颊间,采野栀子煮水染黄脸蛋,蓝草根捣汁涂眼圈嘴唇,又教福慧将花白的头发剪下一绺,用米浆一根根粘在眉毛和下颌上扮作老翁。改装完毕,三人面面相觑,都忍不住笑起来,福慧笑道:“姑爷好本事,我都认不出姑娘和公主了。”话音未落,李冲也走过来,头发胡须乱蓬蓬地,一口白牙染得又黑又黄,敞着两条腿,看起来倒有四十岁光景,纨纨本能地惊了一跳,旋即反应过来,小夫妻俩你看我我看你,手拉手笑个不住。

    完颜宁立在一旁,也露出安静的浅笑。她初时只是被迫出京,及至离皇宫越来越远,心情竟越来越轩畅,眼前虽是“野哭千家闻战伐”,她却别有一番天宽地阔、山高水长之感,转而发自内心地渴望走得远些、更远些。

    路上餐风宿露、千里荆榛,但她并不害怕,因为受的苦越多,离那个金玉牢笼中的身份就越远,她不由自主地欢喜,努力吞咽着冷硬的麦饼,甘之如饴。

    夜里睡不着的时候,她竭力侧身贴着板壁,让纨纨和福慧能在狭小的车厢里睡得舒服些。冬夜漫长的黑暗中,有许多张亲切的面孔从眼前一一划过,嬷嬷、殿头、流风、兄长、徽儿、姨父、姨母,还有身边的纨纨与福姑姑,这些温暖点滴汇入心底,最终万流归宗,化为丈夫宽广的怀抱,一想到有他在此行的尽头处遥遥相待,她便无畏万难。

    “长主,我方才从市集上听到个消息。”李冲凑过来低声道,“广平郡王驻军在荥阳。”完颜宁回过神,很快明白了他的主意:“好极!姑母从前待我们兄妹很好,只要福姑姑说战乱中与你失散了,王爷定会保护纨纨,无需我出面。”李冲点头笑道:“那就好。你俩虽要好,毕竟是欺君之罪,还是别教他冒险。”

    纨纨自舍不得丈夫,更不肯与完颜宁分开,李冲笑道:“你没上过战场,不知道有多危险,前有敌军,后有追兵,将军武功再高,也保不齐一家子老弱。”福慧深以为然,劝道:“姑爷说得在理。姑娘和我先到王爷那里暂栖,免得拖累了姑爷和都尉。”纨纨无奈,只得同意。李冲扮作车夫,将她俩送至荥阳大营外,亲眼看见主帐亲兵客客气气地迎了二人入内,这才放心载着完颜宁南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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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大九年正月初一,宫中例行饮宴,因河南战事千钧一发,兖国长公主又“病重”,皇帝也没了兴致,以节俭开支为由草草喝了几盏羊羔酒就遣散众人,只留下皇后、宋珪与潘守恒。

    皇帝沉脸不语,宋、潘二人自然不敢出声,皇后见状,柔声问:“陛下是担心meimei么?”皇帝垂眼道:“京畿九路都已寻遍,开封府不可谓不尽心。朕瞧着此事蹊跷,所以问问你们。”宋珪心中一突,躬身不语,皇后与潘守恒未揣摩出皇帝意之所在,也不敢贸然开口。

    皇帝见众人都不说话,只得道:“朕在想,她是不是和纨……仆散宜嘉一起跑了?”宋珪心虚,脸色登时有些变了,所幸低着头未被皇帝看见。皇后不知实情,生怕皇帝以此为借口派人追回纨纨,忙笑道:“臣妾倒不这样觉得。她若和宜嘉在一起,只会连累宜嘉也被找到,meimei聪明绝顶,怎会想不到?”宋珪巴不得这一声,忙附和道:“臣也是这样想。”

    皇帝踌躇不语,瞥见潘守恒垂手立着,又问他的看法。潘守恒叉手一揖到底,静静道:“臣斗胆,臣以为长主即便设计离京,她所向之处乃是流血漂橹的修罗场,不会带仆散姑娘一起去的。”皇帝面色更青了些,宋珪忙道:“长主若有此心,上次去阌乡时何必第二天就回来?”皇后倒不在意完颜宁的去向,只是不信一个深宫女儿敢去战地,也附和道:“meimei手无缚鸡之力,又从小娇生惯养的,到了那里吓都吓坏了。”

    皇帝沉吟片刻,皱眉道:“她是吉星,若真去军中,兴许会对战事有利……唉,国家残破至此,社稷存亡,在此一役,倘若真能打退蒙古,朕成全他们就是了。”宋珪一听,喜出望外,又怕是皇帝试探,不敢轻易言语。倒是皇后想取悦皇帝,凑趣道:“陛下所言极是!战胜蒙古是一喜,公主出降又是一喜,朝中马上就要双喜临门,可不是否极泰来了么!”

    潘守恒脸色苍白,却也未敢逆触帝后的喜兴,宋珪正待说几句吉利话将此事敲定了,忽闻内侍来报紧急军情。

    “陛下!”那内侍气喘吁吁,满面仓惶,“蒙军攻邓州不下,转去扫劫唐州、方城、南阳,都……都放火烧成白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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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月初二,拖雷决定孤军北上。

    此举大出金人意料,因拖雷右军孤军深入河南腹地,前无窝阔台中军应援,后有十五万金军追击,一旦被包抄围歼,便成四面楚歌之势。

    拖雷亦知此行极险,取道五朵山直杀汴梁,意在恫吓金人皇帝,逼得金军不得不全力追赶。而金军因南阳、方城等地的惨祸士气高涨,忠孝军一马当先,追上蒙军殿后的三千骑兵予以痛击,但蒙军轻骑奔逃迅速,未能全歼。

    此后,蒙古一边全速进军直奔汴梁,一边沿途烧杀。因移剌蒲阿此前奏捷,河南各州县以为蒙军败退,未能坚壁清野,损失惨重,而追击蒙军的金军所到之处都已是一片焦土,无法取得食物补给,行进越来越艰难。

    两军你追我赶,一齐向东北钧州方向奔去,拖雷派小股骑兵不断地sao扰,让金军不得休息,一旦金军反击,蒙军就迅速逃走,深合后世“敌进我退,敌驻我扰,敌疲我打,敌退我追”之精髓。而金军两位统帅竟毫无应对之策,任由十五万大军连日被四万蒙军sao扰,金人士气开始急速下落。

    正月十一日,两军到达沙河,蒙古五千骑兵抢先越过沙河,在河对岸等候金军。金军夺桥,蒙古稍作攻击就向西躲避,金军追击,蒙军南渡逃跑。金军看到蒙军撤退,且此时天色已晚,于是就地安营扎寨。谁知蒙军却再次北渡袭击金兵,金兵与之战,蒙军再撤退,金兵回营,蒙军再来袭。如此循环往复,金兵无法进食和休寝,焦头烂额,疲惫不堪。

    是夜,天阴有雨,次日又变成了大雪。金人自入中原繁华温柔之乡,常年骄奢逸乐,从未受过风雪严寒,早已不复女真先祖艰苦卓绝的勇武与坚韧,在大雪中衣食不继,冻得瑟瑟发抖;而蒙兵世代生活在严寒的蒙古高原,最擅在朔风冰雪的冬季作战,两军气势此消彼长,攻守之势顿时逆转,变成蒙军追击金军。到午后,金军进至黄榆店,狂风暴雪交加,除忠孝军能耐严寒,其余金兵不能行进,只得就地扎营,由于沿路补给都被蒙军破坏,部分士卒已断粮三日,饥寒交迫。

    拖雷尾随而来,金军一扎营,蒙古军便立即包围了金军,并在黄榆店通往钧州的路上设下几重埋伏,于在山隘间伐木堆积,拦截金军前进,并每天派兵轮流袭击sao扰金军,整晚战鼓不停。金军列阵部战,蒙军又退而不战。

    正月十五日,移剌蒲阿接到皇帝密旨,说窝阔台连克孟、卫二州,渡过黄河,汴京危殆已是十万火急。同时,拖雷也收到军令,窝阔台已攻克郑州直下汴梁,派亲王按赤台、口温不花率领一万余骑支援拖雷,要求拖雷截杀赶往汴京的金兵主力,如此一来,两军实力相当,蒙兵不必再追逃sao扰,足够决一死战。

    完颜合达犹豫不决,希望能原地决战,待天气好转之后,以忠孝军为前锋发起冲击,或可扭转局势。但移剌蒲阿拂袖而起,坚持以皇帝为重,必须立刻回师救援汴梁。金军就此拔营而走,冒雪突围,许多士卒冻得肢体僵硬面无人色。

    杨沃衍率部奋起争先,拼死移开挡路的树木石块,以血rou之躯捣开了一个缺口,虽死伤惨重,却激励了全军士气。蒙古轻骑组织反攻,却被武仙所部金军杀退,金人乘胜追击,眼看就要将三千蒙古骑兵逼落悬崖深涧之中,谁知忽然“大雾四塞”,目不能视物,武仙扼腕长叹,只得收兵。接着,武仙和高英率部往北拼杀而出,冲撞前进。

    拖雷见原野上硬碰硬占不到便宜,转而进攻高地,意欲扼守山峰居高临下,再次切断金军,分割包围。

    危急关头,完颜彝领忠孝军突围而出,抢占三峰山高地,打退蒙军一次次进攻,用箭雨掩护十五万金军全部突围,往北急进,一举杀向三峰山。三峰山顾名思义,有三座相连的高峰,完颜合达命武仙、高英进攻西南,樊泽、杨沃衍杀向东北,张惠、按得木血战中峰,三军奋勇厮杀,打得蒙军节节败退,仓惶逃向东北、西南山脚,而金军分别占领三处山峰高地,乘胜冲杀蒙古败军,眼看着就要将拖雷四万人马围歼在山谷之中。

    中夜时分,再次天降大雪,奇寒彻骨,金军将士不耐寒冷,“戈戟弓矢冻缠”,又变作劣势一方,须臾“白雾蔽空”,两军被迫停战,部分金军退回三峰山上,更有大部金军追击蒙军至麻田,连日雨雪渗透泥泞不堪,人马践踏之处泥淖没胫,连坐卧休息亦不能够,只得僵立在冰雪泥淖之中,苦不堪言,连手中枪槊也“结冻如椽”,部分将领组织士兵挖沟立军,可藏身沟壑工事中的金兵一样冻得浑身结满冰凌,加上数日食不果腹,越来越多的金兵丧失战斗力,反过来被蒙军包围夜袭,渐成惊弓之鸟。

    而蒙军反应迅速,知道奇寒的天气是绝佳机遇,轮流点火烤rou,纵酒谈笑,刺激山上被困的金军。

    朔风如割,风雪交加,被困在三峰山的金军已断粮多日,缺衣少食困乏不堪,连骑兵赖以生存的马匹都被杀来裹腹,士气越来越低靡不振,连素以坚忍彪悍闻名的忠孝军都有些丧气,两位统帅也束手无策,坐等山下蒙军好整以暇地商议列阵。

    即便如此,惮于这场经久不散的大雾,拖雷仍不敢贸然发动总攻,而是将兵力移到三峰山与钧州城之间,准备放走金兵后再追歼穷寇。此时有见机的蒙古将领劝拖雷等窝阔台到来后再作决定,可拖雷一心记挂战事,并未理解其谏言之深意,生怕金军突围成功进入钧州据城以守,于是不等窝阔台直接放开通往钧州方向的包围。恰好此时被逼到绝境的金军向外突围,以为逢凶化吉绝处逢生,争先恐后地从这条蒙军让出的通道逃生,人喊马嘶,乱作一团,踩踏争道,声如崩山。

    蒙军见金军溃乱奔逃,士气军纪荡然无存,趁机全力追击掩杀,打得金兵丢盔弃甲狼奔豕突,最终一败涂地。

    就在这个时候,苍天吊诡地伸出那双翻云覆雨拨弄苍生之手:天晴了,“天气开霁,日光皎然”。

    金军残兵在雪后灿烂的阳光中清清楚楚地露形于雪地之上,无处可遁,终至全军覆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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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冲带完颜宁自荥阳一路南行,沿途向百姓打听战事,听说官军打退了蒙古,原本坚壁清野的村砦城郭又恢复旧貌,且又时逢辞旧迎新之际,心中很是喜悦。

    这一晚是除夕,二人借宿在贾谷镇一处民家院中,李冲买了些米酒,倒了一小盏给完颜宁,笑道:“委屈长主喝口醪糟,权当是过年了。”完颜宁微微一笑,接过粗陶盏缓缓饮下,待身上热了些,又抱膝坐在车辕上,下巴抵着膝盖,侧首望着原野上无垠的黑夜,久久不语。

    李冲不知她心事,以为她只是思念丈夫,笑道:“官军既已得胜,咱们再劝一劝他,功成身退,他定会走的。”完颜宁只是微笑,良久,才轻轻道:“你信?”李冲一愣:“怎么?”完颜宁静静道:“蒙古人远道而来,三路伐金,会不战而退么?你也曾在军中,应当知道参政的性子。”李冲闻言,也攒眉沉吟道:“如此说来,奏捷之事多半是虚言夸功……哎呀,不好!这许多百姓听信了朝廷捷报,都不曾进城躲避,蒙军一来,可都活不成啦!”他跳将起来,奔去相告父老,可村民们哪里肯信,反怪他酒后胡言恐吓,李冲无奈,又回到车边,垂头丧气地摊手道:“没法子啦!”完颜宁也不答话,只是蜷起身子望天惨笑,过了片刻,柔声道:“太和,你回荥阳去接纨纨吧,我自己去找他。”她本就怀着必死之心,此刻也不愿再拖累旁人。

    李冲笑道:“我就这么回去,非被纨纨休了不可。”见完颜宁心绪低沉,又故意笑问:“对了,你从前在宫里是怎么过除夕的?御宴上有什么好菜?”

    完颜宁抬眼望向黑沉沉的夜空,嘴角露出温柔的微笑,仿佛在一片混沌广袤的黑暗里看到了十七年前的那个灯火阑珊的除夕夜,一个发束双鬟的小女孩摇摇摆摆地跑向雄伟高阔的隆德殿,轮值的禁军青春年少、英气勃发,用铜墙铁壁般的臂膀稳稳抱起那小小女孩,侧过脸认真地道:“别怕!”

    “良佐。”她的语声低如梦呓,伸手向遥不可及的夜空,似要穿透浩瀚的时光回答隆德门下那个热血少年,十七载光阴如水,改了她的形貌,添了他的风霜,唯那怀抱宽厚沉稳如昔,在刀山血海中恒久相待,“只要见到你,我就不怕了。”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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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0章 故国乔木(四)鸿聚

    过了几日,果然又听说蒙军在南阳方城烧杀屠戮如同魔鬼。李冲担心遇到蒙军,一连十余日尽走些荒僻山径古道,渐行至颍水岸边。这些天雨雪交加,奇寒彻骨,二人举步维艰,不得已停在钧州城外。

    这一日大雪终于停止,浓雾消散,阳光更是出奇地绚烂,映得满地白雪灿然生辉。完颜宁心中突然没由来地一阵不安,心道:“事出反常必有妖,隆冬时节日头这样好,实在奇怪。”她仰头望向一碧无情的邈邈长空,暗自祝祷:“望上苍庇佑,三军将士安然无虞,还有他……求苍天垂怜,让我再得一见……只见着他平安就好!”

    二人踏雪南行,才走了没多远,就听到西南面喊杀之声惊天动地而来,马蹄声震得大地都为之颤抖。李冲大惊,他武功本就平常,完颜宁又弱不禁风,钧州多山陵,山隘峡谷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若碰上乱兵实在难以回护。

    完颜宁听这声响不似散兵,面上血色顿时消失,李冲脸上一贯嬉皮笑脸的神色也消失不见,勉强安慰她道:“别急,咱们先进城躲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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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将张惠持大枪血战前行,力战而死,其部下全军覆没。

    杨沃衍、樊泽、高英三部血战突围而出,却再度被围,樊泽、高英战死。蒙军派人向杨沃衍劝降,杨沃衍拔剑斩了劝降使者,向汴京方向哭拜说:“败军之将无面目见朝廷,惟有一死耳。”说罢自尽而死。

    武仙好不容易杀出重围,手下只剩下三十骑,仓皇逃走。

    移剌蒲阿本已杀出重围,但是他还想收集将士回汴京,于是再次被蒙军追上并俘虏。蒙军劝降,他说:“我金国大臣,惟当金国境内死耳。”不降被杀。

    完颜合达和完颜彝带了几百人杀出重围,进入钧州城,恰好此时窝阔台赶到,与拖雷会合后立即全力攻城。钧州城破,完颜合达力尽后躲入地窖,仍被蒙军所俘,不降被杀。

    完颜彝在奔逃中与忠孝军失散,单枪匹马继续巷战,杀退了一波蒙兵,身上多处受伤,已是力尽神竭,亏得碰到同样在巷战的达及保,二人闪身逃进府衙高墙。墙内不见半个人影,一座官衙被砸得面目全非,地上全是砖瓦碎砾,似是已遭蒙军洗劫。达及保急欲寻一处僻静地方让完颜彝喘口气,径直冲到内衙,只找到一间刑房尚属完好,也顾不得忌讳,扶着完颜彝跌跌撞撞地走了进去。

    二人关上铁门,一屁股瘫坐在地上,不住地喘气,只听远处喊杀声、惨叫声、咒骂声、兵刃碰击声不断传来,完颜彝咬咬牙,勉力支起身想站起来,却又力不能支地倒了下去,伤口处汩汩流血,达及保看不下去,按着他含泪道:“将军,再歇一歇吧!”完颜彝拾起长/枪,用力顿在地上,发出悠长的“咚”一声,撑着枪杆慢慢站起,却见达及保握起拳头咚咚地敲击地面,奇道:“你做什么?”

    达及保趴在地上侧耳细听,忽而抬起头兴奋地道:“有密室!将军,这地下有密室!”完颜彝惨笑道:“副枢避在民家地窖里,还是被蒙古人找出来了,大丈夫临死不惧,何必躲躲藏藏!”达及保知道劝不转,只得顺着他道:“咱们去密室里养一养力气,死之前再多杀几个蒙兵!”说罢,也不理他答话,自顾摸索暗门,果然在刑具旁找到一条铁索,试着用力一拉,只听咯喇喇一阵响,青砖地上豁出一个四方窄口,堪堪能容一人通过,达及保大喜,抓起长/枪涌身而下,借着入口处的光线勉强看见一道简陋陡峭的石阶,尽头处似是一间石室。达及保喜道:“真是密室,将军快来!”爬上来伸手去搀他,完颜彝却挣开了摇头道:“好兄弟,你多保重。”达及保急得眼珠都凸出来了,跳脚道:“你看不起老子?!说歇歇就是歇歇!”边说边把他硬拖下来,走到石门前,用力推门,那门晃了一晃,却又不动,似是被人从里面顶住了。

    达及保骂了一句,退后几步又直冲上前,抬起右腿猛地一脚踹在门上,石门被踢开,只见寒光一闪,门后之人举刃直刺向他二人,完颜彝伤处流血不止,长/枪在这狭小的地方又施展不开,只得踉跄避开,达及保抢上前挡住他,与那人打了个照面,忽然又惊又喜地叫道:“李小子!”

    那人吃了一惊,勉强认出他,惊道:“达及保?是你!”又转顾完颜彝:“那……这人是……”话音未落,门后另一个纤细的身影飞扑过来,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血浮屠一般的人,颤声唤道:“良佐!”

    完颜彝听得这一声,如惊雷击顶,心跳都停了一拍,茫茫然不辨悲喜,抖索道:“宁儿?宁儿!你……你怎会在这里?!”

    原来李冲与完颜宁进城后,发现州官早已携眷逃走,衙内被人扫劫一空,李冲惯于偷鸡摸狗,轻车熟路找到府衙密室,为保万全,又爬出来将房舍砖瓦砸个稀烂,只求蒙军以为已扫荡过,不再细细搜查。二人躲过一日,到了第二日上,忽然听到机关咯喇喇地被人打开,都以为来者是蒙军,自忖万无生理,完颜宁立刻拔下簪子对准咽喉,李冲紧握匕首,用身体死死顶住石门,及至被达及保踹开后,一来先入为主以为是敌军,二来石道昏暗,完颜彝与达及保又从头到脚糊满血污,电光火石之际未能认出,这才挺剑刺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