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看到母亲的泪水，我有些不知所措，已经有好多年未见过她如此柔弱的一面。

    她和我一样，天性面子薄、害怕别人担心自己，便逐渐习惯隐忍，丝毫不愿意将自己的悲伤与不安流露于人前。

    我们总会戴上掩饰情绪的面具，向他人表示「我很好」，也告诉自己「一切都还好」。

    「妈，你别开玩笑了，我一直在努力恢復成以前的样子。」

    「你说谎，你选择了逃避，」她一脸失望，「不然，你为什么总要和别人保持距离，独来独往？」

    「我讲过了，我还没调适好心情，也不想让我这半死不活的状态，去影响别人。」这套说词，我讲过不只一遍了，连想都不用想，体内的本能就替我张开嘴巴，说了出来。

    「我刚也说过，有些事我放在心里没说。不如我们今天就把话说开？」mama下了最后通牒，她在逼我主动摘下脸上的面具。

    可我又怎会愿意配合她。

    「妈，我长大了，你得尊重……」

    「尊重？那你有没有在乎过我们这些关心你的人？我们就不比你曾经的爱人重要？」她低下头，双眼黯然，「妙壹过世了，但我们还在，你也还在。」

    mama的埋怨，勾动了我藏在内心深处的愧疚与惶恐。

    她说的没错，仍旧有人在关爱我，我的世界不该全都献给林妙壹。

    可林妙壹是谁？林妙壹是只要想到她的名字，就会让我心头颤动、魂牵梦縈的人啊，我怎么放得下？怎捨得放下？我要她继续在我的回忆中，活着。

    「林妙壹，对你们来说，不也是难以忘怀的人？你甚至还把她视为亲女儿，不是吗？」我起身坐到矮桌边沿，侧着身子，双手握住mama的手向她质问。

    「可你总要接受事实。你还要花多少年守着一个不在的人？」她把手抽出，犹如手銬般，紧紧反握住我的手，像是要防止我逃走，「我不想看见你在未来某一天，我们都不在的时候，一个人懊悔。到时候，如果没有人拉你一把，你要怎么办？」她嘶哑道。

    「这是我的人生，我自己做主。」

    「你的人生影响得不单单只有你一个人！我不想提心弔胆，害怕你哪一天会追随妙壹的脚步，永远离开我们。」

    她彻底将心底的畏惧在我面前摊开，事到如今，我们俩都不能够随意敷衍，再把话题带到日常生活的间聊上了。

    氛氛显而易见地并不融洽……

    我和mama并不想要伤害对方，可我们之间存在时间造成的隔阂、价值观的衝突，以及情感上的矛盾，无法简简单单就使它们烟消云散。

    愈是想吐露真心，就愈是把彼此伤口上的结痂给撕开，这是雨过天青前所必须经歷的苦痛，虽然我不晓得自己是否能等来放晴的那一天……

    ──妈，我绝不会有寻死的念头，我得为了妙壹好好活下去。

    我正想用这话安抚mama，却在开口前一秒顿住。不行，不能这样说，mama会认为我偏执到无可救药，更加烦恼。

    目光扫到她乌发中夹杂的银丝，我的心阵阵抽疼。

    mama去了趟洗手间，回来后，神色已恢復如常。

    「糖糖，我今天来其实是有正事要跟你说。」

    mama以小名来称呼我，似乎心情好了点。

    「你已经三十五了，年纪也不小了，你爸认为你需要找个人来照顾你，所以她希望你能和他几位朋友的儿子，一起用餐、聊聊天，交个朋友。」

    她讲得委婉，但实质上就是指相亲。

    一股怒火瞬间爆发，几乎将我的理智烧尽，「爸到底是怎么想的？难道当年他是假装接受我们交往？」

    我气得想直接打电话跟爸爸理论，却及时被mama给阻止。

    「你冷静点，你爸要你相亲，并不是想要抱孙子，是想要有人陪伴你。」

    疯了，都疯了！

    「你们明知道我还没走出来，我绝不可能接受其他人。你和爸都急着想忘掉妙壹，对吗？」我语气不善，但我顾不了那么多，一想到爸妈要开始干涉我的人生抉择，我就嚥不下这口气。

    「怎么可能？妙壹是那么好的女孩，我们忘都忘不了，可是，已经五年了，你的人生还有多少个五年能耗？」她不厌其烦地劝告我。

    我看着她，她看着我，空气彷彿凝滞。

    我们就像两隻受惊的小动物，想要彼此依偎，却又不敢靠近，仅能迂回地隔山相望，徒留压抑的嘶鸣。

    我请mama在客厅独自待一会，自己则进到我和妙壹的卧房。

    我翻开相簿，看到一张我们全家和妙壹合照，大家都掛上灿烂的笑脸。

    这张合照是在我和爸妈歷经争执、冷战、和好后拍的。

    整件事因我而起，由林妙壹结束。

    在我和林妙壹分手又復合之后，儘管我们的感情十分稳定，有时候我还是会徬徨不安，生怕她又在什么时候选择离开我。

    每当我对于我们的爱產生些微的动摇，内心总会涌起强烈的愧疚。

    林妙壹了解我的恐惧，总是不厌其烦，一次又一次地用行动、言语安慰我，增加我对她的信心。

    我不喜欢疑神疑鬼的自己，这样子的我非常丑陋。

    可林妙壹一点也不怪我，她怪自己当初提出分手，才让我受伤，变得如此脆弱。

    心魔不断纠缠着我，直到我二十六岁的生日。

    那天很幸运，我们下班后都恰好没有事要办。

    我们一起去餐厅用餐，看了场电影，最后回到家享用蛋糕。

    她知道我怕胖，所以买了个小型蛋糕。

    我们点上蜡烛，关掉电灯。

    说出第一和第二个愿望，把第三个愿望放在心中默唸后，我正要吹熄烛火，林妙壹却伸手摀住我的嘴。

    她的手力度不大，所以我还是能勉强说话，但我识趣地保持安静，配合她的小游戏。

    我笑得全身抖了抖，噘起嘴唇吻在她的掌心。

    「你吃完蛋糕还没擦嘴耶，这样我的手会油油的。」

    她的话把我逗得更乐了，我使劲地又亲了几下。

    「喂，我愈讲你愈故意，真是调皮。」她默了几秒，「我接下来有话想说，你仔细听好，错过的话，我绝不会再说第二遍。」我背对她，看不见她的表情，可是，听到她颇为严肃的语气，我马上就安分不动，避免自己漏听任何一个字。

    「唐小二，我明白，在我回来后，你脑袋里总在想些糟糕的东西，例如：我会不会在某一天又离开你。」

    我双眼睁大，想要开口，她却牢牢按住我的双唇。

    「别说话，听我说。」她的脸一定离我很近，她的鼻息如一根羽毛，撩得我耳朵发痒。

    「你会那样想并不奇怪，可是，你不该对『分手』这件往事心生芥蒂。你不晓得，正是因为我们分开过，我才能在那段时间察觉到，我要的是什么，我有没有和你一起走下去的觉悟。因为分手，我才歷经成长，变得比以前更爱你。」

    我暗中积蓄力气，想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拉开她放在我嘴上的手。

    在我们的手要互相碰触之前，她松开了手，环住我的腰，猛然将我往后一拉。

    「呀！」我轻叫了一声，经过一瞬间的小小惊吓后，我笑了出来。

    我发现她的大腿变成了我的坐垫，「你这样会不会很辛苦？毕竟，我们身材、体重都差不多。」

    「不对吧？你不是比我重吗？」她戳着我的腰，又用指尖划着一个一个小圆圈。

    腰、侧腹微微酥痒，我不自主地扭动几下，把她的手给拨开。

    我捏了下她的大腿，「说我调皮？你才是啦，你不是说有事要说讲，结果呢？在这边闹我。」

    「是你违反规则在先，我明明要你别说话。」

    「那是因为我有话想说。事情发生一次，就可能有第二次，分手这种事自然也是……你要我别想东想西，我也想呀，我甚至还因此做恶梦。」

    她拨开我的头发，亲吻我的后颈。

    「我对我们的感情不自信，你会不会觉得很难过？」我鼓起勇气问，「我当然想跟你一直走下去，可我老是会预想最糟糕的结果，做好心理准备，不然，万一事情发生了，我就无路可退了。」

    明明深爱着林妙壹，却因为一次分手而杯弓蛇影，我……真是可悲。

    「我并不介意。我时常都在想如何解决你的苦恼，只要让你克服这关，一切就没事了。」她语含笑意。

    我把头压得低低的，化为一隻鸵鸟。

    「我并不聪明，能想到的只有一个很棘手的方法。」她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

    我呼吸变得粗重，大概能猜得到她要说什么。

    「什么方法？」

    「我们向叔叔阿姨公开我们的事吧，这样一来，你既能减轻心中的负担，不用再隐瞒他们，也能更相信我对你的感情。」

    我转过身，跨坐在她腿上，双手捧着她的脸颊，犹疑地问：「真的要这么做？如果我爸妈不能接受，那我们就……」

    「我……我觉得很对不起你，你也知道我爸妈比较古板，所以我才想先向你爸妈坦承我们在交往。」她握住我的手，眼神深邃得像黑玛瑙，「这件事，我希望你好好想想，比起我们，先考虑你自己，因为一旦处理不好，叔叔和阿姨不仅会讨厌我，也会用异样的目光看待你。」

    藉着微弱的火光，我在林妙壹的眼中看到她的无助。

    她也在害怕，怕爸妈反对我们的恋情，不留情面撕碎我的心。

    我亲吻她的鼻尖，「你不用觉得不公平而对我愧疚，你主动提出想和我爸妈谈谈，不就是想让我们的关係更进一步吗？你没有错，也无须计较。」

    「我感觉自己好像在逼你。」林妙壹扶额，几缕垂下的发丝掩住她的面容。

    「我心甘情愿，」我把她额前的发拨开，理顺，笑道，「今天是我生日耶，结果拖到现在都还没吹蜡烛，我们一起吹吧。」

    我们十指交扣，把蜡烛吹灭。

    黑暗的环境里，只能隐约看见林妙壹的轮廓。

    她一把将我抱住带往卧室，我的心怦怦直跳，害羞地问：「妙壹，你难道是要？」

    「嘘，你什么都别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