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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力能扛鼎 第264节

    辽兵给他发馊的剩饭吃,他会好声好气道声谢;辽兵逗弄他,马鞭抽得他衣不蔽体的时候,他也不吭一声;耶律烈每回露出杀意,他也毫无所觉,全靠乌都护着他。

    这是个反应迟钝、脾气不赖、念过的书不知道有没有十本、常常信口胡诌的书生,“百无一用是书生”的那个书生。

    没什么骨气,也没坚硬的脊梁,更无急智,总结起来一句话:这位要是靠得住,母猪也能上树。

    平时在辽兵眼皮子底下,山鲁拙没法儿跟他套近乎,这会儿趁着没人赶紧逗孩子:“小公子看,这东西叫拨浪鼓——拨、浪、鼓。”

    “这是糖葫芦——糖、葫、芦。”

    乌都:“哦。”

    山先生自个儿身上一个铜板都没,乌都掏钱给他买了一串山楂丸,哄他安静,自己观察着路边的孩子。

    这镇上有不少乞儿,多是黄皮,高鼻,深眼眶,是汉民与北方几个部族的混血面孔。

    边城常有战争,一些部族间的冲突甚至远远称不上战争,传到京城只会变成“蛮人屡屡犯边”六个字,不值当多费笔墨——可只有生在边城、长在边城的百姓才知道,“屡屡”二字有多苦。

    这里有许多绝户,男儿十之六七都从了军,官府派发的口粮却是按丁口和垦田数算的,家里没有男人顶门立户,女人是养活不住自己的。

    鳏寡孤独者死在家里,臭出味儿了才有人知道,草席一裹,扔到城外去。

    什么揭竿而起,什么抗议官府,那都是吃饱饭才有空想的事儿。官府每季度发粮,还开着几个慈幼堂,对边民来说就是该感恩戴德的仁政了。

    乌都琢磨自己如果逃到镇上,换身衣裳,把脸抹黑,能不能逃得过耶律烈的搜捕。

    想来想去也不敢,这么小个镇子,守卫和民兵加一块不足二百,扛不住那些辽兵两刀。从小处说,他自己混不到饭吃,除非拉下脸面去要饭,还得防着被失子的老头老太太捡回家当养子,锁住脚,怕他跑。

    他观察了半日,视线定在一伙身强力壮的汉民身上。这些人要么推着车,要么背着半人高的大竹篓,里边装着沉甸甸的商货。

    这是流窜在几国之间的行脚商,卖皮货的,卖金疮药的。为了安全,行脚商会成群结队上路,腰上挎着刀,有一定的武力,他们也知道如何躲避官兵。

    ——如果混进这些人里……

    乌都走了神,忍不住抬脚跟了几步。

    出门在外的人都警惕,他稍一露动向,那些行脚商的视线立刻锁到他身上,黑沉的兜帽下露出几双精光锐目。

    山鲁拙不露痕迹地向前一步,把他往身后挡,拱手冲人家笑了笑。

    等人走了,他一回头,婆婆mama说:“小公子,出门在外不能盯着五种人看,跑商的、护镖的、算命的、身残的。”

    乌都数数不够:“还有一样呢?”

    山鲁拙:“不能盯着大姑娘看呀!”

    这都什么跟什么。乌都有点沮丧,眼角眉梢全往下耷拉:“唉。”

    山鲁拙:“……”叹气跟谁学的?

    也不知耶律兀欲是成心的,还是他们俩走得太远忘了时辰,回到荒村时,月亮都爬上天了。

    村里站哨的西辽兵都露出看好戏的神色。山鲁拙心神一凛,还没进篱笆墙,远远就望见耶律烈阴沉着脸,他脚边跪着上午随行的几个辽兵,光着背,在捱链刀刑。

    这种软链刀没刀柄,后头是一条环环相扣的铁链,一甩起来猎猎劈风,落在人身上就是一条血道道。在西辽男儿成年之时,会自己拿着这刀往身上甩,以示成年的勇猛,今后将不畏惧一切疼痛与困难。

    放到贵族家里,这链刀也是表忠心的戒具。

    瞧见他俩回来,那汗王吊起一双阴鸷的眼:“去哪儿了?”

    山鲁拙心底骂了句脏话,面上却作出惶恐表情,脚下一软打算原地表演。

    谁知他刚软着脚跌到地上,还没等他演出来,乌都几个箭步蹦蹦跳跳跑上前了,从自己裤兜里摸出了一条红穗子,穗子头上拴着一只薄泠泠的小布兜。

    “父汗,今儿中原人过节,太好玩啦!街口有高僧发平安符,排了好多人,我等了好久才求到这一枚。”

    耶律烈一边眉头挑高,咀嚼着这几个汉字:“平安符?”

    乌都声音脆甜甜地给他解释:“也叫护身符,戴上就能让你刀枪不入,谁也打不死父汗。”

    山鲁拙刚被人扶起来,听着这话,差点笑出声——那哪是什么专门求来的护身符,分明路边小摊上五个铜板买的!双层黄布上头绣了仨红字,“护身符”,糊弄人的小玩意。

    笑从眼睛过渡到嘴角之时,他的笑忽的僵在脸上了,视线蓦地射向那没人腿高的小孩。

    耶律烈再蠢,也是西辽最后一位太阳汗。

    当年,他能在蒙古人的重重包围下,抛下他老子,抛下他兄弟,策动他老子的亲部冲出合围,在逃亡途中果断继了位。之后,连妻带妾献给西夏国王以借道甘州,逃到这片三不管地带安了家。

    又在前几年,亲手射杀了叛降北元的长子。

    四岁大的奶娃娃,把一个汗王哄得团团转,一步一步试探着耶律烈的底线。

    从一个战俘的身份,自由行动,到自由写信,再到自由地进镇上玩……

    这孩子,嘴上一声“父汗”撒了娇,又一声“中原人”拉开了亲疏远近——而“我给你求了枚平安符,人太多了,我等了好久”这话,甚至是在试探耶律烈有没有在他身边埋设别的眼线……

    山鲁拙藏起眼里的惊色,一时分不清是不是自己想错了,尔虞我诈的事儿见多了,才把小孩撒娇当心计。

    他盛了一碗菜豆粥坐下,观察着那头,眼睁睁看着耶律烈眉眼渐渐软下来。

    “父汗不信这个,你自己戴着吧。”

    可要是当真不信,不会用这样和善的语气。

    “我排了好久的队。”乌都板起脸,定定看他一会儿,不说话,扭头就走,明摆着是不高兴了。

    耶律烈大笑一声,又把他抓回去搓了搓小孩冰凉的手,语气里竟带了点父亲般的无奈。

    “戴上就戴上罢,戴哪儿?”

    一个黄封片片解决了一场危机,乌都满意地走了。路过几个背上见了血的辽兵时,他装模作样倒吸了一口气,脸色说白就白。

    左近的亲兵都知道他怕血,也不杀生,扭头要请示大汗,看见大汗一挥手,立刻把几个兵放了。

    做饭的伙头兵笑呵呵问:“乌都吃什么?今晚熬了你爱喝的菜粥,黄豆是煎过的。”

    乌都笑眯眯:“我在镇子上吃过啦,吃了一大碗牛rou面。”

    ——果真!他是在试探辽兵!他今儿一天都没吃牛rou面!

    山鲁拙突然觉得后心一凉,缓缓低头注视着这孩子。

    ——他在试探谁?试探耶律烈?还是在试探我?

    ——试探我是不是成了条投诚的狗,成了耶律烈的耳目。

    乌都察觉到他目光,仰起脸:“山先生怎么啦?我是不是读错音啦?”

    没错,可太没错了!

    哈,山鲁拙几乎要仰天大笑三声:葛都督一头蛮熊,居然生出了一个多智近妖的小神童!

    就凭这小骗子的头脑,也绝不可能认贼作父!

    他心里狂喜得差点仰天长嚎,脸上却很分裂地捏出个温和表情:“小公子说得很好,就叫牛rou面。”

    第238章

    边关过年过节总是吃rou的,伙房虽然也会做元宵,稀里呼噜顶多算口甜面汤,不能顶正经饭。

    大清早,各将军一碗元宵汤还没呼噜下肚,主帐的扈卫来传信:“今日十五,主帅说请诸位将士们看军演,各营选派十人上城墙,最好是会识字的,观后写下观战的心得体悟……”

    话才说一半,一群将军就乐了:“看个打架还写心得?”

    那扈卫便笑:“是殿下的原话。每营十人,多了带回。”

    这话是白说,前军一个骑营少则八百人,步兵营人更多,千二百到千五百不等,光是每个营的校尉和都头都能凑够这十个数,一时间也不管会不会写字了,点够人头就上城墙。

    几日前,他们就听着了信,说殿下身边那个新来的狗头军师出了古怪招儿,要在军中搞战场演习,换言之就是模拟实战cao练。

    说是练兵,却与往常不同,光是条条目目的规则就写了十好几页,有图有话有旗语,正儿八经的名字叫“兵棋推演结合模拟对抗”。

    主帅营的老将们,这几天门儿也没出,听说全在搞这东西。

    昨儿又提了几大袋黄土上城墙,往城头上砌了一个大沙盘,棋桌长宽半丈有余,放在了万里眼的旁边,可见地位不一般。

    军号响了三声,是正练的号角。

    一群小将军列阵等在主帅营前,终于看见了殿下和那狗头军师走出来,行走间还在侧头说话。

    一个白身,得殿下抬举封了个校尉,居然敢跟殿下走成肩并肩了!几个老将军都在后头一步跟着呢。

    这少年听说姓萧,不知是从哪个京大营训出来的,兵气很重,却又始终与他们格格不入。

    他迈步抬臂都很方正,分明姿态闲适,没专门端着架势,可就是每一步的步距、手抬多高,都几乎没差别,像一个动作不停重复。

    这少年个头不高,身量也不阔,走在一群将军里当真是鹤立鸡群,有种刚柔并济的美感。

    将军们大多龙行虎步,说得好听点是龙行虎步,说得不好听点,十个将军八个驼背。

    因为上了战场最紧要护着的就是前胸。战马上的骑兵要伏低身,调整重心护住前心;弓手要时刻准备匍匐身子躲敌箭;盾兵更不必说,手举七八十斤还能站直的,敬你是条汉子。

    将军们最闲适放松的姿态,都是双肩前塌的,肩膀虬结像俩驼峰。不驼背的那几个都是练长|枪的,也都是边地有名的美将军,家中妻妾排成行。

    旁边的小将军袁焕,瞧见萧小校尉这行走姿态,直觉这少年下盘无力,低笑了声:“绣花枕头。”

    他是今日演武的头一阵。江凛总共应了三战,上午下午夜间各一场,大有“你们随便上,以车轮战打也无法赢我半场”的架势。

    可太招人恨了!

    上了城头,司老将军还捧着那几页细则一条一条地读。

    他拿着的是一份裁判细则,指着其中一条问江凛:“这——‘弱鼓五声,城头升三面三角旗’是甚么意思?”

    江凛:“您是裁判,可以随心所欲地给战局加入各种变数,除了此一战的获胜目标——歼灭敌军不改之外,别的什么都能由您改。”

    “弱鼓五声,您令城头的鼓兵轻轻敲鼓五下,三角旗作的是气象旗。升黄旗代表天亮,黑旗代表入夜;红旗意指高温酷暑,在高温模拟天气下,马与人的最长行进距离缩短三分之一,比方平日里战士能不停不歇地走十里地,酷暑之下只能走六里半,必须就地寻找水源。”

    “白旗代表寒冷降雪,路结霜冻,人与马的行进速度减慢三分之一。如果要在野外扎营休息,需得寻到避风口,备好取暖木材,不然,以每个时辰冻死十分之一的兵马作为惩罚。”

    袁焕震惊:“啥玩意儿?!”

    忙抢过规则来看了看,只觉纸上各种规则看得人眼花缭乱。

    光是自然条件的变化,就有七八种之多,风雨雷电门门不缺样样有,还可能会突然冒出来区别于两方势力的第三方敌人,或者某方的援兵。遭遇战有遭遇战的讲究,突围有突围的讲究,门门类类各不相同。

    乍看像象棋,象走田,马走日,每颗棋子都有自己的道道儿。

    实则袁焕越看,越觉一身冷汗。

    把象棋三十二子连着楚河汉界挪到实战中,它也就是个棋盘,棋盘上小兵走卒能吃炮打车,放战场上谁敢这么打?棋盘上再精妙的计策,再险恶的招式,都只是开阔智慧、磨炼心性用的,放不到实战中。

    而一份兵棋规则,其中蕴含的千变万化甚至没法用脑子想,袁焕一动脑子,立刻被山呼海啸般袭来的变数砸了个头昏脑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