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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明如璋 第52节

    她露出一口整齐的牙来,“他长得好看。”

    这话叫几人得哭笑不得,楚姜低头给她掖着衣领,小声道:“这话可不能与外人胡说。”

    “我明白的。”小丫头眨巴几下眼睛,也低声跟她说道:“我几回出去玩,都有人来问我九jiejie爱些什么,我一个都不说。”

    楚姜深有自知之明,或许她们是想与自己交好,又或许是打着旁的主意,却没有谁是因着她这个人来的,只是因为她是太傅的女儿,柱国大将军的外甥女。

    她并没有因这个因果感到愤怒,却如何也说不上欢喜。

    等到回程的马车上,楚衿瞧出今日游玩已经使jiejie倦累了,便也乖巧地不再闹,直催着乳母去看楚晔怎么还不上车来。

    楚姜掀开帘子看出去,就见门口处楚晔与陆氏兄弟二人相谈甚欢,见到乳母楚晔便朝马车看来,那兄弟二人也跟着看过来。

    她微笑着点了个头,也见到那兄弟二人端方回了一礼,不过片刻楚晔便来到车中。

    “可是等急了?”

    楚衿正支了根小木棍在窗外钓着她那朵冰花,闻言便撅嘴道:“三哥有话就该早些说了嘛,非要在门口说,要是冻坏了,我跟九jiejie是要心疼的。”

    楚晔捏捏她的鼻子,“我看你是心疼你那朵小花。”

    她见心思被戳破,羞赧地吐了吐舌头往楚姜身上靠去,摇着她胳膊道:“走嘛,九jiejie,我们回去了。”

    楚晔开怀不已,叫车夫赶路,又将手凑到炭炉前,感慨道:“我倒是明白六郎为何与陆十一郎交好了,与他相谈,颇似春日临风。”

    楚姜笑道:“还是头一回听三哥这么夸一个人。”

    “并非我夸大,从殿下对他的态度便也能瞧出几分了,今日我们所作的诗,独他一人的最得殿下之心,将雪里老枝比作钟繇笔法,虽不新鲜,但是朴实自然,一眼明动,跟今日其他人尽情矫饰的诗文相比,一眼便能瞧出不同来。”

    他也并不觉陆十一郎从他这里得到楚崧喜欢钟繇的字是作弊,他父亲喜欢钟繇,可是太子并不爱,这只算他灵机罢了。

    楚姜却不知道陆十一还问过楚崧的喜好,只是想了想,那要是他写出的诗,似乎也十分相衬托。

    一时间又想起他前来挡雪,似乎多此一举,不过总是好心,合该是由陆氏这般诗书大族养出的。

    只是她又想到太子,遂问道:“三哥可知殿下为何突然来此?”

    “应是对虞氏不满罢!”他叹道:“今日虞七郎的表情可实在不好看。”

    “少岚jiejie,她……”她欲言又止,“她今日可有随在殿下身边吗?”

    楚晔摇头,“自从虞氏得入东宫之后,她总是与秦娘子她们一道随侍,今日不知为何,并未见到。”

    “或许是今日有事。”楚姜低喃一声,不知想了些什么,看到几点雪飘进窗中来,车外已是昏暗天地。

    太子府中,虞少岚倚着门框,也在看飘落的大雪。

    秦娘子招她进屋去,“六娘,进屋来吧,瞧你身上飘的,全是雪砂子。”

    她转身,笑得勉强,“今日脑子昏,我吹会儿风。”

    秦娘子便亲来拉住她回去,“脑子昏沉,还不是怨你今日大早不叫门,要不是门房扫雪看到你,你今日非大病一场。”

    听她提起今晨,她眼中又添一分惆怅,却不想令人察觉到,与坐在炉边催了声,“jiejie不必顾我了,先回去歇了吧,我坐一会儿。”

    秦娘子蹙眉,“要么我便守着你歇下,要么我也陪你坐着,可不要想甩了我去。”

    “是……”她低头看着手上的热茶,热气扑到她眼睫上,烫得她颤了几下眼皮。

    “是殿下这么交代jiejie的吗?”

    秦娘子叹了口气,语重心长地劝她,“今日门房请你进府你不动,我叫你也不动,还非得要殿下去叫你,今日这么大的雪,殿下也舍得出门受冻给你讨个痛快,如何不是关怀你?你便该听话些,吃了药早早歇了。”

    她眼前的茶汤里落了一滴泪进去,却不是感动,只是委屈外人肯善待她至此,至亲至爱却一再利用她,甚至她母亲,分明知道了谁是凶手,却还要忍让。

    “你争这个又有什么用?我们还能杀了你叔父吗?”

    适时她并不知道如何应对如此悲伤的母亲,只是拿着手上那纸信十分难过。

    “可是……可是这上面分明说,是叔父叫徐西屏昧下了粮草,才令龙骁卫困厄淮左,他甚至还多次为了讨好齐王,苛瞒军饷,延报军情……”

    “你闭嘴!”虞大夫人扑过来捂住了她的嘴,眼含热泪,“我们……我们孤儿寡母,不在虞氏庇佑之下怎么得活?你这话说出来是要做什么?这信是从哪里来的?拿给你叔父去,这是人家离间的手段,你弟弟还这么小……”

    “他不是我弟弟!”她将信一把撕碎扔进火炉,泣不成声,“他是叔父胡乱塞给你的,他有自己的母亲,年节时他会跑回去叩拜他的亲生父母,母亲,我们为什么非要为着这点香火如此痛苦?”

    虞大夫人伏在案桌上,哀怒交加,指着她半晌说不出一个字,只是痛苦地流泪。

    “你……你不要再提此事,一个字也不要再提!”

    “凭什么要叫凶手逍遥!母亲,我不明白。”

    “你就一定要明白吗?”虞大夫人痛斥向她,“明白了又有什么用?你父亲能活过来吗?”

    母亲失望的眼神像一把直指向她咽喉的剑,令她呼吸一滞,仿佛血脉倒流,她再也不能与她共同待在一间屋子里,她也不能待在这画栋雕梁的门庭中,不知道哪一处,就是用她父亲的血染就的。

    她驱马来到太子府门前,却不敢再进去了。

    敌非敌,亲非亲,她怎么就到了如此境地?

    天还未亮,门房开门除雪,初见在马上的她还吓了一跳,唤她一声却不见动静,又叫秦娘子来。

    却也松不开她紧握着的缰绳。

    她不知道太子是何时来的,只是面前出现了一只手,触目是他温润的眼,“六娘,下马吧。”

    “你即便不说,我也猜得到你回家是受了什么委屈。”秦娘子的话将她拉回眼前,她手上的茶已经凉了。

    “可是我不好妄议你家族之事,你只需明白,我们东宫里,就是为奴为婢也是容不得旁人欺负的。”

    她捧着茶微微一笑,“jiejie,我知道了,是我今日犟了,往后再不会了。”

    她往外看去,雪落满庭,冰天琉璃,眼前却是炉火温柔,何不是亲非亲,敌非敌呢?

    第63章 旧地

    深夜的金陵早已覆满一片白,酒楼中尚有歌舞的动静,有三五醉客下楼,一人刚出酒楼便倒栽进雪里,同伴皆笑话他,只有这醉客的仆人急忙扶起人送上车,紧赶慢赶离去。

    街市的清净被这几个醉汉惊扰,他们的仆人上前搀扶却被挥开,酒醉不知冷,几人敞了衣襟在昏暗里逞着酒疯,东倒西歪走了半晌,见了间灯火通明的铺子。

    也许是其间旺盛的炉火吸引了他们,几个醉汉往这铺子里去,一人胡乱窜到灶膛前就要将手伸进去,烧火的人赶紧扶着他起开,不经意间接过了什么东西。

    几人的奴仆忙上前道歉,又一个个将人扶起,一个烂醉如泥的却十分魁梧,正巴在临炉的台子上不肯走,两个清瘦的小厮如何也扒不开他。

    戚翁手上夹着烧红的铁块,险些就要落在这醉汉身上,便腾出一只手来,挥开两个小厮,一把将那醉汉给挪开扔给小厮。

    不妨那醉汉乍然睁开了眼来,望着戚翁,十分疑惑地多望了几眼,又才揉揉眼睛,指着道:“戚……师……戚……”

    “对,老子这把铲子就是要打七十七下。”戚翁把烧红的铁往他眼前送去,两个小厮急忙将人往后挪。

    那醉汉也被一惊,酒意渐低,模糊地望着眼前人,戚翁也毫不示弱地走到他眼前,一把将他领子揪起,凶横道:“老子管你是哪家的贵人,我这铺子里,你敢胡来,老子就敢拿你开刀。”

    那人听到这话,混沌的意识开始与清醒较劲,他努力甩去酒意,却实在做不到,又有两个小厮打混,将他人也拖远了去。

    等到醉汉们离去,坐在灶膛前那男子忍不住叹道:“怕是认不出的,从前一个个的英勇骁将,如今醉里都逞不了英雄,怎能用呢?”

    “老子教过的,认不出老子来,我把他骨头给捏了。”戚翁在对着其余人时,便没有对着方晏那样的好脾气了,敲一下铁便一声“老子”。

    那人倒没有继续反驳了,从灶里盛出一铲子炭来往屋里送去,倒在一口火炉里。

    廉申坐得离火炉近,袍角被火星燎了几个洞,令他连声哀叹,“我就剩这一身好袍子了,也叫你给毁了。”

    来人哈哈一笑,放下铲子,一面从袖中取出一张纸条来递给了方晏,一面戏谑道:“改日我给先生缝缝。”

    “你缝补那手艺,还不如世子呢!”

    坐在案前的方晏接过枝条,不冷不淡道:“廉叔要是不嫌弃,我也能动手缝补一二。”

    屋中几人纷纷戏谑看向廉申,想等他怎么应答,却见他也丝毫不慌,随手就要脱下袍子,“属下哪敢嫌弃,这就去找来针线……”

    戚翁气喘吁吁地走进来,打断他们,“我在外头忙,供你们说笑,不打了,你们自己打去。”

    屋里几人忙上前搀扶他坐下,问起他那醉汉来。

    一人道:“那虞舜卿还识得戚翁吗?”

    “敢叫他认不得?”戚翁颇有些生气,“当年教他的武艺,都叫他往酒色里消磨去了,要不是想着世子要用他,我早砍了他。”

    他说完话看向方晏,却见他看着手中枝条蹙了眉,便起身去到案前,“是写了什么?”

    方晏将纸条递给他,沉缓道:“徐西屏的幼子被虞舜卿杀了。”

    屋中众人都十分诧异,戚翁更是愤怒,起身就要往外去,“混账,不敢动虞巽卿,拿无辜之人泄愤,用他……用他做什么?”

    廉申忙拉住他,看向方晏,“世子,是否去将他掳回来。”

    方晏面色阴沉下来,“叫人去暗地里护好徐西屏的妻儿,徐氏族中也叫人去守着,今夜不必拿人,等他明早来。”

    戚翁气急,“万一他要不来?”

    “他要不来就让他醉死酒里罢了。”方晏沉声,目光冷冽,“三日后长安的折子就该到了,他不在那一日之前来寻戚翁,便送他去见阎王。”

    廉申观他神色便知道他是真动了怒,心中却感触颇深,他庆幸方晏没有成为一个被仇恨蒙蔽双眼的人,并不辱没他父亲的英武贤德。

    转眼看他目光凝在案上,上前一步为他研磨铺纸,“世子可是要再交代什么?”

    却没等到他提笔,只看到他手指在案上屈伸几下。

    “这事,是我的不察。”

    话音里夹着一丝寂落。

    戚翁忙道:“与世子全无干系,是他虞舜卿卑鄙龌龊,不敢动硬茬,只会拿小人动手,若说不察,也是我的不察,以为那混账还有几分人性。”

    “夜深了,你们都歇了吧。”

    廉申看他提步就要出去,忙问道:“夜深了,世子也该歇了。”

    “廉叔,徐西屏那幼子,便如当年我的父母弟妹,也如我那位不曾谋面的师兄。”

    他眼里含着无边的寂寥与痛苦,望着铺天盖地的白,记起来他的父母弟妹与师兄,未曾得一片缟素。

    “世子要去何处?”

    他轻挥开戚翁拉住他衣袖的手,投以安慰一笑:“我回家看看,不必侯我。”

    他这话一出,众人便再也无法阻拦了,目送他走出了铁铺,片刻后没了踪影。

    昔日的南阳王府,如今只是一座花苑。

    南阳王一门被赐死后,仆役尽充宫廷,南阳王之妻伏氏的娘家不过寻常商户,事后怕受牵连迁出金陵,终无声讯。

    而这座空旷的府邸,因为伏王妃喜爱花木,反成了陈粲年年御游之所,经年过去,画阁朱楼早已不复,只是雪夜里凋折的片片草木尚提点着人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