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汴京风雨下西楼 第120节

    察子见过宦官身上那一层层的伤疤,知道他也受过苦,只是没想到他竟是卖艺出身。

    他接着说:“后来又被我师傅卖进宫里,做了服侍人的人。主子们贪新鲜,我也给他们演过喷火。”

    察子愣了:“你是被卖进宫的?”

    她一直以为,他这样的人,是不会被人拿捏的。进宫,肯定是自己贪图宫中当差的富贵。

    只见宦官不当回事地笑了:“生我的人丢了我,养我的人卖了我,有什么奇怪的。”

    卖艺人又喷出一口火,引得围观者一阵阵拍手。

    敲着铁盆的人来讨钱,宦官又丢出一枚金子,砸在铁盆里响亮一声。

    察子看着人群的热闹,看见了个眼熟的人。

    那眼熟的人一直盯着她,也不知盯了多久了。

    正出着神,腰上又被拧了一下。

    宦官笑嘻嘻说:“我的好五娘,可别看别的郎君了。别的郎君,能有你家官人俊俏吗?”

    察子这才收回了目光。

    李大郎又一次看见察子了。

    他头上骑着自家小妹,手边也牵着个meimei。照顾两个meimei本是麻烦事了,但在人群之中,还是一眼看见了她。

    她身边站了个人,是个清瘦英俊的年轻男人。脚上与她一色的黑靴,应该也是皇城司的。

    头上的小妹看喷火看呆了,拉着他的耳朵说:“哥哥,哥哥,火!”

    小妹嗓子疼哑,但扯他耳朵的劲不小。他笑着抬头,说道:“姑娘家的,喜欢什么不好,喜欢这种伤人的东西?今天看了甩刀,又来看喷火。”

    手上牵着的二妹笑嘻嘻:“我是来瞧热闹的,云儿却是来瞧十八般武艺的。”

    李大郎低下头时,正看见对面那年轻男人在察子耳边讲话,两人举止亲昵。他吸了口气,总觉得心里憋闷着什么,但又不能在两个meimei面前显露出来。

    他一直盯着那边,看着看着,发现那个年轻男人在察子的腰上用力拧着。

    那样的手劲,看着就晓得察子的痛。

    他明白过来。当初察子腕上的疤,是因为这个男人。

    或者说,这个人,根本也不算什么男人。

    州桥的人越来越多。

    拥挤起来,百姓们也顾不上哪里有黑靴了,大家都是人挤人走,不再避讳皇城司。

    察子无意间被人撞了一下,一个擦肩,她知道撞她的人是谁。

    手里被塞了一张纸条,她怕身边的宦官察觉,一直捏在手里,不轻易动作。

    直到回去沐浴时,才敢悄悄拿出来看。

    纸条上的字飘逸清晰,写了一个日期,和一家茶楼。

    宦官在外头敲门,笑道:“五娘,今日七夕,洗个鸳鸯浴,如何?”

    他敲门是心情好,平时都是直接闯进来的。

    察子赶紧舀了一勺洗澡水,和着纸条吞进口里。

    宦官推门进来。

    手里拿着一条鞭子。

    第130章 番外黑靴(下)

    纸条上的日期到了。

    大郎一早就守在茶楼里,一步不离,等着察子现身。

    本不抱着什么希望,可天一点点黑下来,还真有一道倩影踏雨而来,坐到了她的对面。

    “你有话快说,我得赶紧回去了。”察子说。

    大郎从袖子里掏出帕子,越过茶案,替她擦去脸上的雨珠。

    察子皱眉:“你叫我过来,是给我擦雨的?”

    “佳人貌美,可不敢被寒雨侵损了。”大郎动作温柔,指尖隔着帕子,碰在她的肌肤上。

    察子一时无语。

    等他收回了臂,她冷冷说道:“早听闻大郎君风流,便汴京的妓馆都逛遍。如今这是发、情发到我身上,又忘了上次被抓进皇城司的教训了?”

    大郎给她倒了杯暖茶:“自从遇见娘子后,子用不再去过妓馆。”

    察子不喝他的茶,只问:“你到底什么意思?”

    “娘子知道子用的意思。”

    两方静静,目光交汇。

    终是察子沉不住气,轻哼出声:“五陵年少,狂妄。就你这样的人,凭什么跟我说这样的话。”

    大郎不服:“吾乃世家郎君,祖祖辈辈都有功德。论身世,论家财,我自认无一输人。何况,我父如今在御史台任职,若是我去求助我父,告诉他你被皇城司长官苛待之事,他会替你弹劾那个阉人的。”

    “你父?”察子轻蔑,“你敢给我塞纸条,我以为你多大的本事。原来也是要靠家里的尊长。你父亲与我素不相识,帮了我,他有什么好处?”

    “我是我父独子,我去求他,他不会不帮。”

    察子还是轻蔑:“我不信。我不会平白受人恩惠。”

    “不是平白。”大郎目光忱忱,“子用冒犯过娘子……只想尽力补偿。”

    “嚯。等你自己有本事了再说吧。”

    察子一口饮下那杯热茶,浑身暖洋洋,又冒雨出去了。

    大郎追上去送伞,察子不拿。

    她只回头,冰冷冷地说:“你有这样的身世,有这样的家人,不知多少人羡慕。你却整日荒废时光,只顾自己玩乐快活,就别怪我瞧不起你。”

    大郎愣在原地,看着察子在雨下行走。

    察子此后很久很久都没有再听到过李家大郎的消息。

    她偶尔问起皇城司的同僚,同僚说,那李家大郎没再出入过烟花柳巷,也不再去东西鸡儿巷的妓馆。

    说不准是被李家的老爷关在家里,不许出门了。

    察子听进了心里。

    再一次看见李大郎的名字,已是又一年的春。

    李家在州桥投西大街敲锣打鼓,庆贺李大郎考中进士。

    察子在皇榜下抬头,看见他的名字写在榜上,总会想起第一次见到他的那天。

    他把她当做了勾栏女,不由分说摸了她的脸,要给她塞钱。

    结果被她掀翻在地,一脚黑靴踩在他脸上。

    她当时就想,这种锦衣玉食的郎君,整日里不做正事,混吃等死,真叫人不齿生厌。

    这才多久过去,风流公子,竟成了正经的进士。

    后来的事,察子说不清到底是怎么发生的。

    她以为扳不倒的人,被御史台一本参到了官家面前。官家震怒,责命皇城司去彻查宦官。

    皇城司的长官看重宦官,可此事已引起了朝野震动,再怎样看重的人,他也不敢作保。

    一查,不得了。

    宦官手上过过的人命不少,贪过的金银更多。

    算起来,竟是本朝贪墨案之中的佼佼者了。

    本朝不斩文官,然对于内臣,也一并宽容。官家看了宦官的认罪书,怒气也平息了几分,免了他的死罪,只让他流配沧州,三年不许回京。

    宦官被流放的前夜,一双黑靴站在了他牢房门口。

    察子带来了他的鞭子,扔在他面前。

    他抬起头,问她:“五娘,是你做的吗?”

    察子不说话。

    宦官看来,这是默认。眼中一酸,竟是两行泪。

    他都不知道自己还会哭。

    “五娘,你变心了吗?”他问。

    察子冷笑:“变心?你当我爱过你?”

    好多好多的晚上,她跪在他面前,忍受着他的鞭子。

    他只会说:“五娘,你求求我吧。你求我,我就不打你。”

    她看不懂他,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渴望别人的恳求。

    也不明白,为什么他口口声声说爱她,落在她身上的却是苦痛。

    他是个不懂爱的人。

    所以才会以为,她对他的恐惧,是对他的爱。

    宦官流放沧州,只有友人送了他一程。

    友人拍着他的肩:“也是官家仁慈,免了你的金印。你这张脸若是刻上‘囚’字,也是可惜。”

    宦官沉默着,任由押解的官差给他套上头枷。

    友人拿出一袋银子,塞进官差兜里:“万望两位一路留心。”

    官差收了银子,笑道:“中贵人放心。”

    沧州苦寒,临走,友人又扔了件厚衣给宦官,只叮嘱:“官家既只说三年不许回京,你在那边做配军便有可赦。切勿惹事生非,下回大赦时,我会求官家放籍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