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汴京风雨下西楼 第22节

    朝烟忽然不晓得自己该不该喝茶了。

    此前每一次见到许衷,都在她不曾料想到的时候。譬如那个他送伞的雨天,譬如在关扑场,譬如在药铺。可今日见着他,却不是偶然。

    她与姜五娘提起要来山子茶坊,就已经想着:会不会在这里遇见许衷呢?

    可真遇见了许衷,她的嘴中便什么都说不出来,只会低声道:“大官人…大官人可别打笑我了。”

    他的笑中,她瞧见了肆意,也瞧见了亲近。

    许衷是个颇有风流的商人,朝烟早就知道了。他的长相其实并不在朝烟认定的“上佳”之列,太刚气,太硬,可却怎么看怎么顺眼。

    他说:“羡真。”

    “什么?”

    “娘子不必叫我什么‘大官人’,可以叫我的字,许羡真。”

    “唔。”朝烟只恨手里没一块能让她揉捏的帕子。

    幸而许衷看见了走来的姜五娘,起身道:“娘子的朋友来了。”

    朝烟于是也站起来,转身看见从不远处走来的五娘。

    “娘子若有什么要问我的,二郎神生辰那日,我在二郎庙前等你。”许衷作了一揖,往另一边走了。

    “诶?”怎么就这么走了?朝烟看姜五娘过来,又看他匆匆走开,怎么显得像他与她在私会,见不得人似的!不妙不妙!

    姜五娘整理好衣裳回来,便瞧见原本自己坐的地方坐了个陌生郎君,还在同朝烟说话。

    走近了点看,发觉那郎君竟是山子茶坊的主人许衷。

    许衷也看见她来了,让开了地方,又与朝烟道别走了。等她回到朝烟身边,已经不见了那人。

    “那个是谁?”她问朝烟。

    这是明知故问。她分明知道那个是许衷,可还要亲口听朝烟说。

    凭姜五娘的判断,朝烟和许衷肯定有事!

    朝烟支支吾吾:“一个朋友。”

    “喔?朋友?”姜五娘坐下,看见桌上的狼藉也被收拾干净,甚至自己的茶盏里有一杯已经点好的茶,正在飘香,揶揄她:“我倒不知道,你和东京巨富许大官人也成了朋友。”

    同她说话,总比同许衷说话更放得开些。朝烟默默喝起了茶:“之前偶尔碰见过几回,一来二去也就相熟了。你知道的,这是他的店面,恰巧遇到了,就过来说几句话。”

    “哦,这么巧么。那这茶…也是他做的?”

    “嗯……”

    姜五娘手里把玩着刚刚许衷用过的茶筅,拿茶筅的头指着朝烟,像在质问:“那么,方才我走之前,你要问我某人的家室和年岁,是不是也是许衷?”

    是,当然是。

    可朝烟才不说呢。

    她想起方才许衷对她说的话:若要打听他的事,不妨亲自去问他。

    嗯…也才不要问他呢!总之,还是先不要同姜五娘讲了。

    糊弄过去:“没有的事。你当我没说吧。吃茶,吃茶。”

    姜五娘又追问了几句,怎奈何朝烟实在守口如瓶,但凡是关于许衷的,半句话都不肯再说给她听。

    偏偏就是朝烟这种讳莫如深的姿态,让姜五娘断定朝烟和许衷之间不一般。

    她打笑:“你和那许大官人,看起来倒也还算般配。我还知道他不少事情,要不你求求我,我就统统告诉你?”

    “吃茶吧你。”朝烟不搭理她的坏话。

    也不知道许衷是不是故意惹朝烟期盼,他与朝烟私下约了二郎生辰,可二郎生辰却在六月廿四。数着日子,也还要近两个月。

    朝烟遭遇了一回被许衷说破心思的尴尬,也不乐意再去山子茶坊或是哪里,特地凑上去为遇见他。

    除却姜五娘,再没人知道她在山子茶坊遇见许衷的事,也没人晓得她天天躺在床上时想到的是什么。在等六月廿四么?在等再见么?她不肯说,没人猜得到。

    这样魂不守舍地过了几日,朝烟深觉自己可不该再这样下去了。许衷轻飘飘一句话就能令她反常这样久,她却偏偏不晓得许衷的反应。

    他…他会想她么?

    会么?那双风流的眼睛中,会有为她而生的柔情么?

    她不晓得。

    “不该再想这些了!”朝烟对自己说。

    好在她还有管家的权,真要给自己找点事做,自然也是能找到了。

    家里巡视了一圈,到了大厨房,聚了厨房里的厨娘、厨子们过来,她便发觉:“嗯?怎的大厨房里只有你们几个了?我记得,不是还有几个年长的么?”

    管事的厨子回禀:“娘子不知,年纪最大的那对老夫妻,都已经六十多了,年夜时一起去了。当日报给了姐儿身边的流霞姑娘,许是流霞姑娘觉得过年时说给姐儿听晦气,便没告知姐儿。”

    “哦!”朝烟思索,过年那夜报来下人的死讯确实不吉利,流霞不说也是正常。只问:“他们老两口的后事呢?是府上替他们cao办的,还是他们本家接去办的?”

    “是本家把两人拖走办的,流霞姑娘给了十两银子,说他两人辛辛苦苦在府上做了十几年了。”

    “嗯,我晓得了。”

    下人离世,给点赏钱是该的。虽说十两银子不少,可那两口子半辈子都在给她李家做饭,十两是该给出去。流霞毕竟是宫里出来的人,最是有分寸,朝烟放心。不过:“那么厨房里已经缺了几个月的人了?”

    “是缺了两个。不过这几个月厨房里不忙,我们几个也做的过来。”

    朝烟摇头:“再做得过来,时常缺人也是不好的。”

    吩咐罗川道:“你去牙市问问,可有无手艺好,又稳重的厨娘,请个两三个来。最好是要会做炒菜的,如今东京城里的官宦人家,哪个家里都有一二做炒菜的厨子,就我家还没呢。上回做炒菜,竟要云儿身边的雪满来动手。你且按最好的月钱报给她们,定要选了好的人来。”

    厨房管事的人抿抿唇。

    罗川道是,就出门去了。

    朝烟又进了厨房,去看里头的一应灶具。有些已经发旧,比她院子里的小厨房都不如。当即发了钱,让管事的人去换上一批。

    流霞小声提醒道:“姐儿,给得多了。”

    朝烟便也跟她小声说:“那便看看这管事的称不称职,多拿了钱办事,到时会不会把多出来的还回来。”

    厨房管事的人又抿抿唇。他可不知道朝烟在与流霞说什么,掂量着钱的分量,算着这回能有多少流进自己的口袋。

    李府不曾亏待过灶上的人,从前有什么小事儿,例如吞点买菜钱什么的,有人报给朝烟听,朝烟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任过去了。管事的虽然也吞钱,胃口却不大。心底算了算,当即就与朝烟道:“娘子给得多了点儿,这两块银子,流霞姑娘且拿走吧。买点炊具,要不了这一大袋子。”

    第31章 厨娘

    罗川即日来回话:“寻到了一位颇有点名气的厨娘,要的月钱是汴京城最贵的,说是厨艺也冠东京。上一任主家通家赴外就任去了,她不曾跟去。”

    朝烟问:“你可见过她?人生得端正吗?”

    “算是见过,只是没见着相貌。这位厨娘怪是讲究的,虽坐在牙市里,却带着帏帽,把脸遮住了。说话慢悠悠的,似也读过书。”

    “嚯。竟还有这样的厨娘。那现今她人呢?是跟着你回府里了,还是?”

    “她说自己有行李要收拾,五日后再过来。我已把定钱拿给牙市了。”

    “好的。”

    朝烟倒是好奇,一位厨娘,怎的收拾个行李要五日?且等着五日之后她上门来,好叫朝烟看看这人长得什么模样。

    翌日,朝烟便去了山光阁,告诉朝云:“我叫罗川去找了个会做炒菜的厨娘来。如今你的咽喉已然好了,想来等那厨娘来了,就好做炒菜给你吃。”

    朝云望向门外:“雪满也会做呀。”

    “她是你贴身女使,不好常常下厨房的。沾染了烟火气,再过给你,可不好了。”

    “这有什么干系,雪满与厨房里的人都是人,本没有什么不同。”

    “可不能这么讲。”朝烟摸摸meimei的脑袋,“此时还尚在自己家里,等你嫁了人,到了婆家去,要让婆家人晓得你的贴身女使竟然常常到厨房去做菜,可要笑话的。”

    “叫他们笑去。雪满手艺可好呢。”

    朝云是个倔的,朝烟说服不了她,想着一会儿该去和雪满说,叫她别轻易到厨房去动手。

    魏国夫人每次见到她们姐妹两个,都要嘱咐她们“年岁渐长,做事要注意体面,不可似小家风范”。

    “jiejie,不说这些了。”朝云拉朝烟到书桌边,给她看自己新抄出来的诗集:“你看,我又抄了一本出塞诗。”

    朝烟随手一翻,入眼的还是那些惨不忍睹歪歪扭扭的字。实在太差。自幼时来,朝云这手字似是从来都没有改变过。握不紧笔的小孩儿随手涂画也就这个模样了。

    她凝眉,看了看这一页上,朝云抄的是王摩诘的《使至塞上》。

    “单车欲问边,属国过居延。”首联两句,瞧见边上有朝云小字笺注“居延,现为元昊领地”。

    而下两联的小注更多,尤其“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这两句,朝云密密麻麻写了不少字。她的字本就飘然,笔画错落在纸上,当字小了,挤了,更看不清了。朝烟皱着眉头,也实在看不下去,只能看见最末的四个小字写了“千古壮观”。

    想来朝云对大漠孤烟、长河落日的萧关也是心有向往的。

    最不乐意读书、写字的云儿,却愿意一页一页地遍翻前代古籍,从诗集里找出那些喜欢的出塞诗,再一字一字地抄到抄本上,用细毫笔做下笺注。

    她该是很喜欢的。朝烟看着meimei,心里默默觉得可惜:无论云儿再怎么喜欢,此生也是无法亲身到那些边塞之地去的。且不说燕云十六州常处他国之手,就算西北都在大宋手中,朝云一个姑娘家,要想到那些地方去亲眼瞧一眼,也是难上加难。

    何况以朝云的身份,本就是重臣之女,又是圣人表妹,将来余生,若非在东京城中度过,总也是在大名府、应天府、洛阳、长安等盛都重地,不会到那种荒凉的地方去。

    再翻一页,翻到了王昌龄的《从军行》。

    青海长云暗雪山,孤城遥望玉门关。

    笺注许多,是朝云考据的诗中地名。哪处在哪里、今属哪国都标得清清楚楚,想来下了一番功夫。

    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竟不还。

    笺注“楼兰,旧称鄯善国,汉时与匈奴勾连,屡杀汉使。”

    做得十分用心。

    朝云道:“jiejie,你看出这一本与我之间做的那本有什么差别了吗?”

    朝烟又翻了几页,给个定论:“你又精简了一轮。删去了些写得一般的,只留下最最精要的,又下了注。”

    “嗯!”朝云笑笑,既满意又得意,再说,“我还要再抄录,再翻古籍,再精简,直到编出现今最最好的出塞诗词集来,将来人人学出塞诗,看得都是我做的抄本。”

    “……”朝烟心里叹:原来meimei的志愿之中还有这样一条,怪不得一直这样用功地抄诗!

    “好好。只是若要叫别人愿意看你做的抄本,首要的是,你该把字练好来呢!”朝烟指着抄本里头一个头尾不连的字,告诉她,“真书先练好,再去写潦草。你看看你这个字,草头在这里,底却飘到这里来了。若不是从小看你的字,谁又能看懂呢?”

    “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