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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竹秋 第79节

    午门的守卫听到登闻鼓的声响,也紧急启动荒废十年之久的配套程序,赶着敲响门楼上的大鼓。

    随后太和门、乾清门、坤宁门也次第传出鼓声,此起彼伏的咚咚声仿佛来自天边的闷雷,滚过皇宫内的重檐飞峻。

    身在东宫的朱昀曦也被鼓声惊动,激活了久远的记忆,忙派人去打探是哪个胆大妄为的家伙在敲打登闻鼓。

    不等探子回来,单仲游已先从宫廷守备那里获悉情况,赶到东宫向太子报讯。

    “殿下,温霄寒在长安右门下击打登闻鼓,陛下已派人去查看了。”

    朱昀曦像挨了雷公一巴掌,魂魄飞向鼓点传来的方向,他下意识迈步追赶,被跪在跟前的单仲游死死抱住右腿。

    “殿下您不能去啊!”

    陈维远和云杉也慌忙跪地拦阻,宁愿用性命做路障,也不让主子冲动犯险。

    劝谏声召回朱昀曦的神思,受鼓声牵引,心脏像落网的游鱼拼命撞击胸腔,剧烈钝痛令他无法呼吸,头顶的光线忽明忽暗,四周的景物不停旋转,他的身子跟着摇晃,一头栽进漆黑的深渊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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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十七章

    沉重的宫门缓缓开启, 奉命前来的内官透过渐渐扩大的门缝看到跪于门外的柳竹秋,端严地走到她跟前诘问:“何人敲击登闻鼓?”

    柳竹秋以手加额,肃穆叩拜:“草民温霄寒, 乞恳陛下伸冤做主。”

    内官命随从送上纸笔, 让她写诉状。

    柳竹秋不碰笔墨, 毅然咬破食指, 以血为墨,慷慨陈词。

    “草民童蒙1时即知‘家国同构’、‘君父同伦’,昔齐景公问政于孔子。孔子对曰:‘君君、臣臣、父父、子子。’2,臣子以忠孝二字报君父,君父以仁爱之心待臣子, 父慈子孝即天下一家之理。草民自幼失怙3, 无法尽人子之道,夫唯出不负君, 移孝作忠, 忠君即为孝亲也。亦盼陛下怀存扶之心,弘君父之慈,顾天性之义……”

    通过庆德帝对待两位皇子的态度可知,他虽算不上明君,但确是位慈父。

    柳竹秋剑走偏锋, 绕开朝政法治,专谈父子孝义。在状纸上说自己以孝敬父亲的心态来侍奉他, 像cao心家事一样对待国事, 见jian人败坏纲纪, 犹如眼看家中遭了贼盗, 父亲受人欺骗一般愤慨, 故而执意追凶。

    又引申说天下忠君爱国的士子, 比如柳丹都怀着同她一样的想法,他们不仅是忠臣,更是孝子,死一个都是国家的损失。而孝子冤死,慈父必然伤痛,也定会为其讨回公道。若任他像孤儿般冤沉大海,其他子女难免会寒心销志。

    再把话题扯到“以孝治天下”4的基本国策上,说一个好父亲连家里的婢妾都不忍辜负,何况自己的儿女?历代圣王都以孝义治国,即便对极卑微的小民也不遗弃,故而得世人拥戴,使海内祥和,国泰民安。我们这些读书人都像蓬头稚子期盼陛下的抚悯,难道您忍心不理会孩子的哀求,任我们向隅而泣吗?

    最后用引用《孝经.谏诤篇》里的话表明自身态度。

    “子曰:‘父有争子,则身不陷于不义。’草民虽材朽行秽,却秉持善念,欲尽忠孝之节,殊无恶逆之心。今舍身犯谏,陈冤阙下,纵获罪身死,亦可为朝廷之忠士,君父之孝子,求仁得仁,无愧无悔矣。”

    庆德帝听说温霄寒蘸血作书已是吃惊,看完血书内容果被触动柔肠,对温霄寒这种将他以父侍之的心态颇为怜惜。

    继而联想到曹cao《短歌行》里的:“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5。

    君王广纳贤才方能使天下归心。这些读书人都是国家的储备人才,科举是他们崭露头角的唯一机会,当真来不得半点含糊。

    他计较良久,传旨左右:“去告诉温霄寒,他的状纸朕收下了,定会派人彻查此案,让他回去等消息吧。”

    还特赐一瓶止血药膏给他涂伤口。

    这时东宫的属官慌忙来报:“太子殿下心疾发作,刚刚晕过去了。”

    朱昀曦儿时曾患心疾,经名医调治,成年后已经痊愈,现下突然复发,着实吓出庆德帝一身冷汗,急忙摆驾前往东宫探视。

    皇帝驾临时朱昀曦已苏醒,章皇后先一步抵达太子寝宫,正在审问他晕倒的原因。

    尽管朱昀曦一再保证自己已经好了,此事却终不是凭他的意愿能够遮掩的,庆德帝也跟着严厉追究。

    章皇后见太子夫妇和在场的侍从都似仗马寒蝉,不置一声,便自行揣测道:“定是那登闻鼓敲得太响,使太子受了惊吓,这敲鼓人无端造衅,冲撞储君,应从重处罚!”

    朱昀曦大惊,胸口又一阵窒闷,忍不住伸手用力捂住,痛苦之情难以抑制。

    这下连庆德帝都狐疑了,云杉见状只想保定柳竹秋安危,当即跪地叩头道:“请陛下和娘娘恕罪,是奴才该死,方才不小心惹恼了殿下,才牵动了殿下的旧疾。”

    章皇后质疑:“你是如何惹恼太子的?”

    云杉挖空心思撒谎:“奴才前些时候摔坏了殿下心爱的镇纸,被殿下责骂后心怀不满。适才殿下与侍从们聊天,品题古代书法家谁的造诣最高,说米芾功底非凡,可惜人品卑劣,像颜真卿这样的忠烈才堪称大家。奴才记恨前日挨骂之事,故意跟殿下反着说,骂颜真卿的字臃肿肥胖,只有刚学写字的小儿才会临他的书帖。殿下教训奴才,奴才不服气,还继续出言不逊,后来就把他气倒了……”

    宫里最容不下犯上的奴婢,庆德帝抢先发话:“这样不知礼数的奴才要来何用?拖下去杖毙!”

    朱昀曦急忙滚下床,向皇帝跪地讨饶:“云杉伺候儿臣多年,请父皇念他是初犯,饶他一命!”

    庆德帝见儿子被小太监气到病发还要包庇求情,显然拿他当爱宠,分明犯了帝王家的大忌,板起脸薄责:“你贵为太子,跟奴婢置气亦是不妥。这刁奴胆敢惑乱人君心性,日后必为祸胎,断断留不得!”

    催令侍从将云杉拉出去处死。

    云杉开口时已知必死无疑,全当舍命报效主子,闭着双眼默默接受宰割。

    冯如月一直焦灼观望,至此不能再沉默,决然跪地阻拦。

    “陛下息怒,云杉并无过错,真正顶撞太子的是儿臣!”

    众人震愕,庆德帝难以置信地望着向以贤良淑德著称的儿媳,目示妻子代为问询。

    章皇后严厉质问:“太子妃,你向来懂事,今日为何如此失德?”

    冯如月战兢兢回道:“儿臣可能有了身孕,这几日身体不适,心情极为烦躁,并非存心激怒太子。”

    这消息更惊人,章皇后急召彤史来问。

    彤史奏报:“太子妃娘娘的月事确实已推迟半个月了,奴婢本想按规矩等娘娘停经满一月后再向皇后娘娘禀告。”

    喜讯立刻平复了庆德帝的怒气,笑道:“今年是母后七十寿诞,若能赶在年底前让她抱上重孙子,那就是双喜临门呀。”

    转而劝说呆愣的儿子:“曦儿,有些女人怀孕之初会变得暴躁易怒,小夫妻之间拌嘴也是常事,你身为丈夫理应多让着妻子,为几句口角将自己呕成这样,未免太小气了。”

    朱昀曦忙认错:“都是儿臣不对,请父皇莫要责罚他人。”

    庆德帝向御医询问太子的身体状况,听说并无大碍后反过来劝章皇后:“皇后,朕看这是太子的家务事,我们就别再过问了。”

    章皇后怀疑另有隐情,仍不依不饶。

    庆德帝温言开解:“俗话说不聋不哑做不得翁姑,你我年轻时也时常拌嘴吵闹,若旁人不插手便床头打床尾合了。如今儿子儿媳之间的事正该由他们自行解决,做长辈的强加干涉反为不美。”

    章皇后只得妥协,命御医留下看护太子,再宣专治妇科的御医进宫为冯如月号脉,叮嘱太子夫妇小心静养,毋再失和,之后陪同庆德帝起驾回宫。

    送走两尊大佛,朱昀曦忙问冯如月:“爱妃有了身孕为何不早点告诉孤?”

    冯如月神色忧恐,支吾道:“殿下恕罪,臣妾这会儿真的很不舒服,请容我先行告退。”

    朱昀曦以为她连遭惊吓精神受损,忙派人送她回寝宫,心里到底放不下,悄悄将她的乳母杜嬷嬷招来问话。

    听太子问起太子妃怀孕一事,杜嬷嬷默然流泪。

    朱昀曦逼问半晌,答应她屏退余人后,婆子才忍泪悲诉:“殿下有所不知,我们娘娘为了维护您,甘冒欺君之罪呀。”

    那日庆德帝在观鱼池贬评温霄寒后,冯如月便担心太子迟早会受此事牵连,因而未雨绸缪,命杜嬷嬷偷偷弄来大量冰块嚼食,使得经期延迟,以便在必要时刻谎称怀孕,促使皇帝减轻对朱昀曦的责罚。

    刚才她见云杉性命垂危,知道丈夫没了这个小太监必会伤心,情急下动用此招。

    朱昀曦听后百感交集,忙要下床去看望妻子。

    杜嬷嬷劝阻:“娘娘严令奴婢保密,更怕您误会她玩弄心机,求您假装不知情吧。”

    朱昀曦疼惜道:“她这样为孤付出,孤又怎舍得疑心她。你回去好好照顾太子妃,孤明天就去看她。”

    杜嬷嬷走后,陈维远回来报讯,说他通过乾清宫近侍探得庆德帝并未处罚柳竹秋,还接收了她递交的状纸,准备派人严查。

    贾令策有唐振奇做后盾,朝堂上遍布他们的爪牙,不敲定正直官员审理此案,朱昀曦仍难踏实。

    次日一早他便入宫向父皇请安,好见机为柳竹秋提供助力。

    庆德帝责怪他不好好休息,他开朗欢笑:“儿臣都好了,怕长辈们担心,想亲自过来报平安。”

    昨日医婆为太子妃诊脉,说她只是宫寒体虚导致经期推迟,并非受孕。

    庆德帝不知这是儿媳的花招,还怕儿子责怪她,叮嘱朱昀曦:“太子妃虽未怀孕,但女人月事不调也会影响情绪,你平时多让着她,别再跟她吵架了。”

    朱昀曦歉疚道:“太子妃温婉贤淑,儿臣很喜欢她,也不想让她受委屈。”

    庆德帝调侃:“你不想她受委屈,就情愿委屈自个儿,这份痴情倒真是我们老朱家的子孙。”

    他拍了拍儿子的肩头,爷俩都笑开了怀。

    朱昀曦正想怎么代入话题,庆德帝主动问:“你跟那温霄寒接触多,觉得他为人究竟如何?”

    朱昀曦机警应答:“她很博学,讲话风趣诙谐,很会逗乐子。”

    庆德帝说:“朕观此人忠勇尚义,铮铮不屈,位卑不曾忘忧国,有做谏臣的素养。”

    朱昀曦暗自欢喜,又恐父皇在试探他,聪明地说起反话:“父皇太抬爱她了,儿臣觉得她恃才傲物,不服管束,有时还公然指责儿臣。”

    庆德帝详细追问,他便拿上次柳竹秋劝他戒奢以俭的事来举例。

    庆德帝莞尔:“你那天突然奏请削减织造数额,朕还纳闷,原来是受他劝谏。朕没看错,这温霄寒确有诤谏之能,你今后可多召他伴驾,听取他的建言。”

    朱昀曦顺势接榫:“这人有时过于胆大,儿臣听说昨天就是他敲响了登闻鼓,他还想为那柳丹鸣不平吗?”

    庆德帝翻出血书递给他,直观认识到柳竹秋的决心,朱昀曦触目惊心,看后也深受感动,放开胆量问父皇准备派谁去查案。

    庆德帝征求他的意见。

    朱昀曦早想好了,故意思筹良久说:“上次乡试舞弊案告破,萧其臻功劳不小,儿臣以为不妨也将这个案子交给他。”

    庆德帝高兴道:“皇儿眼光不错,朕也是这么想的。”

    圣旨发下,萧其臻以钦差身份接手贾栋剽窃试卷和柳丹之死案。

    关于贾栋是如何窃取柳丹试卷的,萧其臻已与柳竹秋分析明确。

    科举考试的阅卷制度是考生交墨卷,考官评朱卷。

    这是为了防止考官事先与考生窜通,凭字迹给考生打高分,规定在考生上交用黑墨书写的试卷后,将所有试卷的姓名密封,再由誊写员们统一用朱笔抄录成朱卷供考官打分。

    因此最有可能协助贾栋调换试卷的就是负责密封和誊写的人。

    萧其臻领旨的当天就将在补考中参与这两项工作的人全部抓起来,比对朱卷的笔迹,查明誊抄柳丹试卷的书手叫胡洋。

    再调查得知在阅卷期间这胡洋自称头痛难忍,向上官告了两个时辰的假,离开贡院外出求医,犯案嫌疑就更大了。

    萧其臻单独拷问胡洋,这厮是个软骨头,两三轮夹棍下来招了个彻彻底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