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篡权君王偏要强求 第9节

    “世人只道当年讨伐高丽是风尘苦旅,听闻公爷说起旧日趣事,才知道战场上也有这般奇闻,确实令晚辈大开眼界。”朱霁一双眼眸中满是崇敬之情,言辞也十分由衷。

    荣恩公面带笑容,感叹道:“这番过往,也只有世子这样十二三岁就上过战场的人,能听得出个中玄机。我若是对自己的儿孙说起,恐怕就算说得再清楚,他们也百思莫辩。”

    朱霁也领受了荣恩公的恭维,谦逊道:“能得到公爷首肯,孔阳不胜荣幸。”

    沈书云纳罕地看着这两人,思忖难道这就是男人之间的惺惺相惜?纵然是处在不同的时局立场,也能因彼此各有伏虎降龙之能,就可以互相欣赏,对坐而笑?

    她不解的视线从两人扫至棋桌,看到了上面除了棋子,还有一张崭新的交钞。

    见沈书云疑惑,荣恩公便解释道:“京畿西北遭了水灾,安王世子也心系黎民百姓,他拿来了体己,委托咱们府上捐赠给灾民。”

    荣恩公笑意盈盈地将那张交钞递给沈书云,嘱咐道:“你拿去给子峻,明日让他带去衙门。”

    朱霁也对沈书云微笑,很谦和温润地说:“本来,圣人只命京中勋贵按照官衔募集善款,不牵涉在下,不过既然我人在京中,又见沈公亦是对救灾倾囊相授,于是也想表一表心意。”

    沈书云心道原来如此:祖父是个性情中人,即便是如朱霁这样一身反骨的乱臣贼子,只要做的是有益于家国天下的好事,他也能与之笑谈畅饮,下盘棋也就不足为奇。

    也的确,无论如何能自掏腰包捐钱赈灾,这是大好事。但是沈书云看到朱霁那张虽然英俊倜傥但却矫言伪行的面孔,就气不打一处来。

    她想了想,便也温柔了神色,对荣恩公道:“安王世子宅心仁厚,着实令人敬佩。只是世子贵为宗室子弟,通过咱们家捐钱不合适。按道理,这笔善款应当由安王府委派进京的内监呈送内务府,圣人知会以后,再交由户部处置。”

    沈书云目光灼灼地看着那张交钞,仿佛能用眼神在上面烧个窟窿,又带着不满和嫌恶扫了一眼朱霁那双睫毛如羽的眼眸。

    荣恩公恍然,也是这么个道理,便对朱霁道:“有道理。瞧瞧,老夫只顾着高兴,却忘了朝廷办事向来讲究个繁文缛节的规程,吾一介武夫,这上头还真比不过云娘子有法度。”

    朱霁看着沈书云那张带着微微的嗔怒又伪装克制的娇俏容颜,片刻间有一些出神,听闻荣恩公的话,便应承道:“的确,沈大姑娘处事端方,倒总是我乱了方寸。”

    沈书云听到他说“总是”二字的时候,脸色平静,心里却窝着火把他骂了一万遍。

    朱霁便让身后的四宝将交钞收起来,下午时分亲自往内务府走一趟,递交给部堂掌事。

    沈书云不想再理会朱霁,她只想哄着荣恩公尝尝后厨新作的月饼。

    “祖父尝出来没有?今年的月饼样子里,用了明前的休宁松萝,确实比过去咱们家做的月饼要雅致些,甜味也不似往昔那般浓,应当易于克化,祖父可以再吃一块。”

    自从东山避暑归来以后,祖父的胃口一直不好。因此遇到祖父能吃的、好吃的,她总是希望让他多进些。

    “不吃了,我不爱吃这些甜甜腻腻。若不是你,早让人拿走了。”荣恩公笑着摆摆手,沈书云也只能作罢,命念春把月饼收起来。

    朱霁在一旁看着沈书云面容上变换着的神色,心情也跟着起伏。

    沈书云进来时,能再度相见,他心里十分欢喜。起初,他在心里默默玩味她两颊上浮现的红晕,后来被她与沈公之间的祖孙深情而深深触动,再看到她因祖父日渐消瘦而升起忧虑之色时,心里也跟着咯噔一下。

    他突然发觉,自从住进了荣恩公府,她的一颦一笑都可以随意牵动他的心绪,哪怕至今他和她所说过的话,都够不上十句,每一句都能让他感受到澎湃的心潮。

    这时,曹管家赶来,寻沈书云去审校中秋节给各处宅门的礼单,沈书云看看祖父日渐塌陷下去的双颊,忍住心中的忧虑,匆匆与二人告辞了。

    见沈书云走了,荣恩公笑着叹一句:“也是老夫一时兴起,让云娘子小小年纪执掌这么大的后宅,想来也是难为她了。”

    朱霁便拍马屁道:“大姑娘凤雏之姿,这些事情似乎难不倒她,只是略有cao劳。”

    荣恩公深以为意,点了点头。

    ***

    已经快到中秋,阳光依旧明媚温和,洒向院中却早已不是盛夏时分的炽热,偶尔一阵微弱的风吹过,也能摇落几片不起眼的木叶。

    古书云:弦动别曲,叶落知秋,大抵就是这般意境。

    沉了一息,荣恩公的眉眼方才还因为孙女在侧而慈眉善目,转瞬间再投向朱霁的时候,已经又是洞烛其jian的深邃,如是这般凝视了一瞬,才沉沉对朱霁说:“有件事,老夫倒是很想对世子一提。”

    朱霁自然也感受到沈公爷神情和语气的变化,却是处变不惊,依旧温润如玉回答道:“晚辈拭目侧耳,愿闻其详。”

    “就在世子入府当日,老夫拟定了一份秘奏,请赵世康将军转交给一位禁中旧日相熟的黄门,请他呈递给圣人,希望能够秘而不宣直达天听。可是数日过去,那位黄门离奇地猝死于家中,而那封秘奏也不知所踪了。这事岂不是十分蹊跷?”荣恩公道。

    朱霁心中已经了然,却仍然面不改色,反问道:“的确,听起来这位宫禁似乎是中了暗箭。可是,这种事情向来都极难彻查,公爷深谋远虑,对此有何洞见?”

    听闻朱霁一言,沈公爷顿时爽朗地哈哈大笑了一声,仿佛觉得朱霁的应对十分精彩,称赞道:“世子藏巧于拙,真是极好!”

    然后荣恩公转瞬肃然起来,对朱霁冷冷道:“如果老夫还没有老糊涂的话,此时这封秘奏,应该正在咱们府上。”

    明明两个人都看穿了对方想说的话,戏码却还要照常往下唱。朱霁也随之笑道:“那公爷的确要从长计议,好好审问一下府上的家丁与院护,毕竟家贼难防啊!”

    朱霁的语气里一丝胜券在握的自负,而荣恩公一声历经风雨,早把胜败早已置之度外,对朱霁道:“老夫乏了,世子请便。”

    朱霁从命,十分恭敬地对公爷颔首行礼,便带着四宝,出了凌云院。走出月洞门的时候,他意味深长地狼顾一眼,眸子里流露出了敬佩的神色。

    ***

    朱霁回到存雄居,拿出了水盂,将荣恩公此前试图秘奏圣上的奏章拿出来,命四宝拿来火折子和水盂。

    看着燃烧起来的火焰,一点点将沈公写满了蝇头小楷的秘奏吞没,不多时就燃烧成一堆灰黑,朱霁的眼神里是复杂的神色。

    在进京之前,他自然早就听说了沈廷恩与先帝之间情同手足、开国创业的传奇,但是当真正走进老迈的英雄,他才能理解所谓曾经沧海,不是说说而已。

    他自认为自己少年胆识,碧血丹心,因此对荣恩公一生戎马、从龙之功的传奇亦充满敬佩和爱戴。

    但就是这样的老英雄,虽然对他也有一份欣赏,更多的还是将他视为忤逆先帝遗命的乱党。即便新君因畏惧荣恩公功高盖主,对他几番冷遇,甚至夺去了实权,他依旧至死不悔。

    或者,荣恩公早就料到,自己的秘奏不会那么顺利抵达皇帝的面前,甚至明白这一切都是负隅顽抗毫无胜算,但是他还是那般不畏艰难,对先帝尽忠职守到最后一刻。

    哪怕,先帝遗诏所任命的新君,可能连荣恩公自己都未必看得上。

    “愚忠!”他在心头默默抱怨,这世界,弱rou强食,天下本来就应该由能者上位。那龙椅上的人若德不配位,自然应该由他们父子承接宗祧,来令万象革新。

    这一切,从前在他看来是天命所归,毫无疑义。

    但是,当他今日真的面对荣恩公知其不可而为之的那种决然时,居然心头出现的不是蔑视,而是一种陌生的敬畏。

    他狠戾的眼神看着火焰一点点熄灭,最后盘亘在水盂上方的虚青烟雾也一点点弥散开去,心中的波澜才渐渐平息下去。

    ***

    四宝从外头进来,身后跟随着几个搬着一只大漆的箱子,看上去奢华讲究。

    大箱子后面,还跟着一个陌生的小内监,穿着绿色荷花补子的圆领袍,上前行礼,自报家门说他是秉笔太监王瑾派来给朱霁送礼的。

    “什么东西?”朱霁看着大漆箱子问。

    “回禀世子,这是我们秉笔大人派我送来的,皆是珍品古玩,大人吩咐小的一定要面呈世子。”那个小内监回答。

    朱霁命四宝打开,赫然看见了一箱子的珍宝。

    作者有话说:

    荣恩公:我培养的大孙女,真是优秀啊!

    朱霁:谢谢。

    荣恩公:?

    第十五章

    朱霁粗扫一眼,便明白了。

    上回王瑾见他,只是把荣恩公的秘奏转交给他,没有送什么像样的宝贝。这是事后再找补回来的意思。

    他早就听说司礼监的人十分贪婪,京中贵胄里不得势的若在朝堂中遇到麻烦,许多都被司礼监敲过竹杠。

    这些珍宝大抵也来路不正。

    朱霁让四宝一样一样拿出来给他看看,做到心中有数。

    首先,取出来一套文房宝器,包括痕都斯坦的白玉笔洗、苏麻离青的青花笔筒、上等湖笔宣纸,大概都是御前的规制。

    随后,大箱子一角,软布包裹着一尊德化窑白釉观音像,观音曲眉丰颊,鼻梁挺秀,左手执荷花,交腿端坐于莲台,端庄慈祥。仅仅这一尊观音,就足够一个七品小官吏十年的俸禄。

    除此之外,还有一套宋末元初的茶具,仅建盏便有兔毫、天目、柿红各四只,另有紫砂的茶壶,供春、半瓦等款式不一而足。

    他注意到角落里还有一卷画轴,看上去是古物,命四宝打开的一瞬间,整个人却愣在了那里。

    《东山林壑》。

    怎么又有一幅东山林壑?朱霁匆匆在书案旁的龙头柜上,翻找出此前宏庵法师送给他的那副《东山林壑》,将两幅画作放在书案上比对。

    “一幅是甘露寺住持相赠,另一幅是司礼监秉笔上供,这里头究竟那一幅才是真的?还是都是假的呢?”

    朱霁已经从开始的震惊,变为此时饶有趣味的好奇。四宝也觉得纳罕,过来好奇地端瞧。

    而比这两个人更震惊的则是王瑾派来的那个小内监。他生怕自己的差事办出差错,急急忙忙地对朱霁和四宝说:“世子爷明鉴!我们送来的这幅画是前几日宏庵法师亲自递交给我们秉笔大人的,断不会是赝品。”

    朱霁看了看他一副又真诚又紧张的神色,没有说话。只是让侍从拿着画,走到阳光明亮处仔细对比。

    朱霁自幼也是被名家鸿儒教育长大的,于字画上又有十足的热情。《东山林壑》是曹洞云岩的代表作,意境高妙深远,声名赫赫。但是他从前也看过别处曹洞云岩的画作,若是一般的赝品,自己也八成能分辨出来。

    可是他看了半天,也没看出这两幅画,孰真孰假。甚至在意趣、手法上不分伯仲。他料定王瑾和宏庵皆不至于为了讨好他,给他送假画。最大的可能是,他们各自都认为自己送的是真品。

    “若是其中有一幅是赝品,也称得上是高手之作。”朱霁微微一笑,吩咐四宝给了那个司礼监的小内监赏钱,继续聚精会神地比对着这两幅画。

    倒是有趣。

    正在这时,四宝出去又回来,手里拿了一盒月饼,盒子上题着几个字:香茗饼。正是今晨朱霁在凌云院,看着沈书云哄着荣恩公吃的那种。

    朱霁的眼眸骤然一亮,问:“是沈大姑娘派人送来的?”

    四宝答道:“是,大姑娘亲自带着人往各个院子送中秋节的点心。此刻,刚刚从存雄居门口离开。”

    朱霁闻言,急急忙忙出了存雄居大门,左顾右盼,看到沈书云正在不远处,身后跟着曹管家,还有几个提着月饼盒子的婢女。

    他沉了沉气息,跟上去,道:“沈大姑娘,请留步。”

    听到身后传来的这个嗓音,沈书云下意识就皱了皱眉头。

    今日,要不要也给存雄居也送一份月饼,沈书云心里其实很犹豫。

    本来,她不想送,就算送也不想亲自过来,但想到朱霁今日与祖父对弈,也谈笑风生地让老人家开怀了一回,又顾念他被圣人留在京中,佳节远离亲人,有些可怜。加上她已经接过了家权,对住在家中的客人,应该聊表慰问,所以就来了。

    没想到这人跟块狗皮膏药一样粘人,真不该一时善念,和他扯上半分瓜葛。

    可是当着曹管家和这么多奴婢,她不能不理他,也只能停下脚步,回头瞪他一眼,并没有什么客情地问:“世子有何贵干?”

    朱霁见沈书云停下了脚步,便已经很知足,十分客气地说:“多谢贵府惦念,送来的中秋时令美味。”

    “不是什么金贵之物,世子不必亲自道谢。”沈书云低着头,语气冷冷。

    朱霁也不恼,只对沈书云告求:“只是还有一件事,想请大姑娘帮在下一个小忙。”朱霁猜想她肯定要拒绝,没等她开口,就直接接着往下说:“这个忙,府上除了大姑娘,没人帮得上。我有两位密友,各自送我一副古画,在下才学浅陋,分辨不出孰真孰假,还请沈大姑娘到存雄居一看究竟。”

    沈书云一听此言,却有了一点兴趣。她自己也是仿制古画的,倒想看看能骗得了朱霁的赝品,是何等水准。这是一个画痴的第一反应,但是考虑到还得给各处送月饼,加上朱霁这人是什么品性,她早就心知肚明,因此又犹豫了。

    朱霁看穿了她的心思,目光投向一旁的曹管家,其中祈求之意溢于言表。曹管家和朱霁打过交道,倒是并不讨厌他,于是琢磨了一下,对沈书云说:“若是大姑娘为难,月饼可由老奴给各院分发。”

    “若是大姑娘为难,在下可以命四宝把古画送至蓬蓬远春,请姑娘定夺之后,再取回来。”朱霁说这个话的时候心里是打鼓的,他当然不希望如此,不过以退为进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