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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万安 第142节

    几句话下来,谢氏愁得很,搓着手里的瓜子壳道:“……当年出来的时候多容易,谁承想, 想回来到成了件难事了。”

    吴氏道:“天子脚下, 能耐人太多了……”

    明娇揣着手坐在小凳上听长辈讲话, 她想得倒是直接, “长姐不是讲了,要给咱们付账吗?还是娘你自个不要呢。”

    谢氏正为着这个不舒坦呢,不由瞪着她道:“你怎么一点数都没有?那是你乘风表哥的银钱,你长姐嫁过来才几日?这样急不可待地帮衬咱们,叫旁人怎么看她?”

    明娇挨她一顿说,其实便弱了,觉着谢氏强词夺理,小声哼哼道:“这不是娘你的娘家吗……又扯到长姐身上去了……”

    明月今个讲要付账,那明显就是代替谢家讲话,给家里嫁出去的姑奶奶付钱……

    明娇不理解自个,谢氏心里闷气,呼了口气不讲话,别过脸去不瞧明娇了,昏黄的烛光照在她面上,眼眶慢慢泛起了红。

    吴氏一瞧,连忙打圆场,边起身给潜哥儿盖了个小毯,边对明娇道:“你怎么同你母亲讲话,没大没小的,她也是为了你长姐好,哪里不晓得你长姐是一片好心……你不懂大人的事情,不要乱插嘴。”

    明娇见谢氏这样,心里已是怯怯的,连忙给她奉了杯茶水,又殷勤地打起扇来。

    谢氏到底握了茶杯,却并不喝,心里难受得很,她自然不是因着明月才不肯的,她心里有根刺,是打十几年前就埋在心口了。

    当年谢氏怄气,埋怨母亲,埋怨jiejie,那样狠心把自个远嫁到苏州去了,她一赌气就十几年不回来,同家中十几年不讲话,如今一回来就伸手要钱,成什么样子……谢氏伸不出这个手,想想就脸蛋臊得慌。

    谢氏拿帕子按了按眼角,看着时不时闪烁的烛火,握着茶杯道:“要是你同你兄长能争气一些,我哪里要费这个心思……”

    明娇心里怪不得劲的,又心疼谢氏为了银钱这样费心,只默默给她打扇了。

    吴氏倒是看得开,摇着扇子道:“嫂子先拿着,到时在苏州多少门面铺子,你们到了京城来,少不得置换一些银钱,那时月姐儿肚里的娃娃也要出来了,你们包个厚礼,送了是一样的。”

    蜡烛炸了了灯花出来,大谢氏摆了摆手,道:“这怎么行,这是咱们家的底子,这些铺面日后少不得几个姑娘的陪嫁……就为了个宅子,全都卖了?不至于……”

    吴氏倒是瞧出她两分心结来了,不由道:“嫡亲的姐妹,且这也是嫂子的娘家,又不是不还,咱们账上划去几个孩子嫁娶的事情,本就还剩大几万两银子,族里也是要出的,库房里难道没有余银?也不要月姐儿全付了,搭把手便好,待周转过来了,再换回去也是一样的。”

    这样一讲,谢氏倒是有些动摇了,还是犹豫道:“那手里没有余银了,心里总发慌……”

    明娇道:“我的嫁妆少一些,省出来的也给娘买宅子,我及笄礼的时候,收了不少物件呢。”

    谢氏心里到底是慰贴,靠在椅背上道:“不要你的银钱,你争气一些,给我一万两黄金都不换……”

    这么一想,谢氏忽然释然许多,揉了揉眉心道:“罢了,不过舍舍面皮的事情……怎么着也得叫你风光大嫁,那小宅子到底是不体面……”

    明娇抿了抿唇,不讲话了。

    吴氏看得开,笑道:“我嫁妆也不少,一齐凑凑……这当初谁能想到?咱们家如今,还得靠月姐儿救济了。”

    谢氏叹了口气,道:“咱们不给她拖后腿就好了……”

    谢氏喝了口茶,心情闷涨,话是这么说,舍舍脸皮的事情……谢氏光是想想,就觉着难以张口,还不如白日里一咬牙就应下了呢。

    正讲着,院子外头就有人轻轻敲了敲院门。

    屋里几人对视一眼,话也停了,吴氏叫丫鬟出去应门。

    穿着半臂小袄的丫鬟出去了,帘子一掀起来,外头黑漆漆一片,丫鬟很快领着个年纪有些大的嬷嬷进来了。

    嬷嬷提着灯笼,走路颤颤巍巍的,头发花白,规规整整地盘在一齐,身上的衣裳朴素又整洁,笑起来慈眉善目的,脸上的皱纹都堆起来了。

    嬷嬷提着个篮子,丫鬟把她身后的帘子打下来了,她就眯着眼睛在屋里瞧了一圈,弯着腰对谢氏笑道:“芳姐儿在这呢?”

    屋里的人都不认得这个老嬷嬷,谢氏却一见她就是一愣,连忙道:“南嬷嬷,您怎么来了。”

    谢氏起身扶她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了,又叫人奉茶水。

    南嬷嬷年纪大了,坐下都得撑着腰背,谢氏手上的动作耐心,嘴里却埋怨道:“您真是,不在屋里照顾母亲,倒是出来闲逛了,这黑灯瞎火了,摔了就好了?”

    南嬷嬷笑着摆摆手,并不搭话,又朝明娇招手,看看明娇,又悄悄谢氏,笑眯眯道:“这是娇姐儿吧……哎呦,这真是同姑娘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南嬷嬷眼睛都老的发花了,还瞧人呢,谢氏心中感触,好笑道:“您这个眼睛,瞧不瞧清楚还不一定呢。”

    谢氏又给屋里几人介绍了身份,便不再谈起方才的话题,只围着南嬷嬷讲话了。

    南嬷嬷都要六十了,瘦的皮包骨一般,但精神瞧着还不错,讲老夫人方才睡下,睡前吃了什么什么之类的……下人上了热茶,她也只握在手里,另一手还提着篮子,怎么也不放下。

    谢氏同吴氏道:“这是我母亲身边的嬷嬷,当年把我带大的。”

    很是有些情分的,谢氏头一日回京城,还拉着南嬷嬷哭了一场。

    吴氏也同南嬷嬷问了好,摇着扇子笑道:“嬷嬷提的什么?宝贝一样抓在手里?”

    南嬷嬷像是才想起来,也不叫丫鬟搭手,只把篮子给了谢氏,自个揣着手笑道:“记性不好了,方才就是在想,这来这,这是做什么的啊?”

    明娇忍不住笑了一下,觉着这南嬷嬷挺有意思的。

    谢氏瞧的心里发酸,把篮子好好提着了,到底是年纪大了,瞧着精神不错,其实记性已经不好了……

    南嬷嬷抓着明娇的手,眯着眼睛瞧她的模样,笑道:“是真像,跟咱们姑娘小时候一模一样,这眼睛,这眉毛……”

    谢氏叹了口气,笑道:“这都要二十年了,亏您还记得呢……”

    屋里的烛光燃到头了,丫鬟轻手轻脚地剪了芯,一下便亮了许多,南嬷嬷哎了一声,直摆手,道:“记得,哪能不记得,脑袋后头还扎个辫呢……”

    几人又围着讲了几句闲话,南嬷嬷忽然便起身要走了,谢氏连忙扶她,边道:“这篮子里是什么?您还特意拿来一趟。”

    南嬷嬷走得急,丫鬟快快跟着把帘子掀开,外头黑漆漆的一片,远远瞧见园子里灯笼发出暖黄的光,南嬷嬷在门口提了自个的灯笼,边往黑漆漆的夜路上走,边道:“老夫人叫老奴送来的,是果子,炸的酥酥的,给芳姐儿做零嘴了……”

    谢氏好笑,心里莫名难过,叫人送南嬷嬷一截,边强笑道:“我都这个年纪了,多少年没人叫我一声姐儿了……”

    南嬷嬷不晓得听没听见,揣着手,颤颤巍巍地走了。

    谢氏远远地看着她,直到瞧不见人影了才回了屋里,明娇是最馋零嘴的,掀了篮子上的纱布,里头真是酥黄的果子,捏在手里还烫手呢。

    谢氏嫌弃道:“也不擦个手……”

    谢氏自个也吃了一个,眼睛忍不住就发酸,喉头也堵堵的。许是今个心情不好,难免有些触景生情。

    谢氏缓了缓,叫吴氏也吃,边哑着嗓子道:“我还在闺阁里做姑娘的时候,我母亲教我同jiejie做厨房里的事情,南嬷嬷给咱们打下手,就教了一道炸果子……这么多年了,我还是只会一道炸果子……”

    明娇吃了两个就没兴趣了,倒是打果子下边摸到个硬邦邦的物件,把裹着果子的纱布掀了,底下便是个信封。

    明娇哎唷一声,道:“这还有信呢。”

    几人都一愣,吴氏瞧了瞧谢氏,又瞧瞧明娇扯出来的信封,捏着果子不讲话了。

    谢氏心里有种奇妙的预感,她把嘴里的果子咽下去了,便把信封拿来瞧。

    明娇察觉到屋里的氛围变得有些不一样了,缩着手不讲话了,有些紧张地望着谢氏。

    谢氏慢慢把信封打开,只就着烛光往里边瞧了一眼,就默不作声地红了眼睛。

    里边是一张地契,还折了一张信纸。

    谢氏舔了舔有些干枯的唇瓣,颤着手把里边的信纸抽出来了。

    是老夫人的笔迹,打头便是,爱女怀芳,慈母亲笔。

    谢氏的眼泪滴在信纸上,她抬手擦了,重重地呼了口气。

    吴氏吓了一跳,连忙安慰,道:“这不是好事吗,嫂子哭什么啊……快,娇姐儿,可别干坐着……”

    明娇没见过谢氏这幅模样,连忙拍了拍她的肩膀,有些手足无措给她打扇。

    谢氏一声不吭,看着老夫人写得信,短短几行字,她的眼泪就忍不住地掉。

    明娇靠着她,莫名也跟着哭起来,抿着嘴巴倔强着不肯出声,谢氏就搂着她,抬手给她擦眼泪。

    娘俩靠在一齐哭,看得人心里发酸,吴氏劝不过来,只在边上看着,叹了口气道:“这不管什么年岁,还是有娘疼好啊。”

    ·

    知春院里,明月已经洗漱了,换了轻薄的衣裳,边打扇边同谢琅玉讲话。

    屋里堆着冰车,倒是也凉快,案上点着蜡烛,屋里便亮堂堂的。

    谢琅玉把腰带解了,明月便接来,挂在一旁的檀木衣架上,边道:“老夫人现下不晓得睡没睡呢。”

    谢琅玉扯着领口,把外裳脱了,道:“老夫人白日里睡,夜里醒的多。”

    明月把腰带放好了,打箱笼里找了谢琅玉明日要穿的朝服来,理了理便往檀木衣架上挂,正要讲话,赵全福便回来了。

    赵全福放了灯笼,把屋里的帘子打下来了,笑道:“老夫人正好吃膳呢,一听这事,膳也不吃了,现下估摸都送去了。”

    明月不由点头,道:“这便好,解了舅母的燃眉之急。”

    方才谢琅玉回来,明月便讲了白日里付账的事情,那时谢氏不愿意,明月只以为她是不肯欠人情,并未多想,还是谢琅玉讲了这样不太好,她脑子一转,便也觉出不好来。

    那时本轮不到明月张口的,谢家不缺这一个宅子的钱,是明月见大谢氏想张口,但是莫名不好意思张口,这才打了头阵。

    明月叫赵全福喝口凉茶去去热,边道:“是我不对,想的太简单了……”

    那屋里都是自家人,明月瞧出了大谢氏想给谢氏付账,却不好意思张口,却没想过她为何不好意思。

    而谢氏也是想收的,却又不好意思收。

    其实从头到尾,这事就不该由明月一个晚辈来,大谢氏也是不合适的,找个长辈才是最合适的。

    明月把鞋脱了,盘腿坐在床边,心里有些不得劲,晓得自己当时叫谢氏为难了。

    谢琅玉要去洗漱了,叫明月把腿盖上,见她有些闷闷不乐,便道:“没事的,老夫人给的,姨母会收下的。”

    明月仰头看着他,“那一猜就晓得是后来找补,找了老夫人救场呢……我那时怎么就不知道找老夫人呢。”

    谢琅玉笑了笑,看着她道:“姨母都知道你为她救场了,哪里会怪你……你现在也知道了。”

    明月忍不住笑了一下,轻声道:“谢谢三爷……我舅舅舅母人很好,现下拿了地契,日后宽裕了,定会还回来的。”

    谢琅玉不在意这个,只笑了一下,道:“这个归三奶奶管。”

    夜深了,谢琅玉去洗漱,明月一觉到天明,谢琅玉早去上朝了,明月收拾收拾,两个meimei也凑热闹,到最后只有谢氏同吴氏留在了家里,一行人坐了个车队,便去魏府赴宴了。

    魏府今个热闹,明月带着几个meimei,先是同大谢氏一齐,向魏家老夫人见了安,大谢氏留着同魏老夫人讲话,明月便带着meimei去了花厅,自个与几个夫人们坐在一齐,几个meimei去找了相熟的手帕交,各自有各自的乐子。

    橘如今个也来了,明月见她还有些惊讶,挨着她坐了,道:“你怎么来了,你都这么大月份了,磕着碰着可怎么办?”

    橘如摇了摇扇子,笑道:“你先别急眼,你都来了,我有什么不敢来的……”

    橘如又压了压声音,低声道:“你弄这样大的阵仗,我可不得来搭把手。”

    明月刚要讲话,就叫魏夫人叫住了。

    这花厅不大,装潢倒是精巧,丫鬟们俱都平头正脸,垂头垂手地站在边上,屋里堆着冰车,坐了十来个夫人也只见热闹不见热气。

    魏夫人穿了身桃红福纹小袄,下身一条石榴裙,艳丽端庄,笑着打趣道:“谢夫人今个一来,我这屋里都亮了。”

    这花厅里坐的都是魏夫人交好的,魏夫人出身好,嫁的也好,为人处世是一把好手,在京城友人众多,哪家都买她的脸面。

    屋里几个夫人都磕着瓜子跟着笑,不住地打量明月,这都是三十来岁的妇人,瞧着明月这样的新妇便觉着生嫩,偏她样貌又招眼,都也忍不住撩拨两句。

    不待明月讲话,一个穿紫色小袄的妇人便笑道:“那是自然,你这屋里没有雨水,哪里能同人家新婚燕尔的新妇比,可不得把你这屋子照得亮堂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