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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珠碎 第49节

    薛掌柜弯下腰问,在行家跟前,他也不好意思将那通吹得天花乱坠的生意经拿出来,实打实地笑着问:“还是您老想同小人谈生意?”

    “随便看看。”

    陈砚松抿了口热茶,扫了眼柜上的布料,算不得珍品,他直接开门地问:“今儿晌午那位道姑打扮的夫人买了些什么?”

    “夫人买了玄色、烟紫和墨蓝三种色的粗布,说是要做帐子。”薛掌柜忙不迭捧出几匹布,把握着说话的分寸,道:“后头她又给那个年轻侍女扯了些软烟罗,小人还打算给夫人介绍个手艺好的绣娘哩,被夫人婉拒了。”

    “哦,这样啊。”

    陈砚松略点了点头,原来她只是给丫头扯布。

    刚准备放下茶杯走,鬼使神差的,陈砚松又多问了句:“那位夫人就单买了这两种布料?”

    薛掌柜垂眸细思,猛地看见二爷穿了件竹绿的直裰,他忙拍了下自己的脑门,笑道:“小人年纪大了,忘性也大,记得那位夫人跟她的侍女闲聊,说是感激她的老仆人的忠厚勤劳,扯了些蚕丝布料给他做中衣呢。”

    陈砚松皱眉,给福伯做?

    福伯那样粗鲁的下人如何配穿蚕丝这样昂贵的料子。

    “拿来我瞧瞧。”

    薛掌柜闻言,赶忙将那匹苍绿的蚕丝料子捧了上来。

    陈砚松眉头越发皱得紧,手捻了捻那布料,嘟囔了句:“这颜色未免也太轻浮了些,不适合老人。”

    忽地,他的心咯噔了下,一把抓住那蚕丝布,不可置信地半张着口,不适合老人,那、那适合是谁?谁年轻?

    一个名字呼之于口,陈砚松脑中浮现出一个极俊美英挺的男人模样,吴十三。

    陈砚松心里堵得慌,却装作云淡风轻,端起香茶喝了口,笑着问:“出家人心善,那位穿道袍的夫人提起这位老者的时候,想必也是蛮高兴的。”

    “正是呢!”薛掌柜丝毫不知这里的内情,脱口而出:“夫人非但高兴,而且言语神态也极温柔哩,对了,她后来还给那位老者买了几双千层底的鞋底儿,小牛皮和布鞋面也买了些,说那位老者经常东奔西走,太废鞋,夫人真真是个仁厚的……”

    “行了。”

    陈砚松厉声打断薛掌柜的话,几乎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知道了,不必说了。”

    他将茶盏掷下,起身就走。

    明白了,全明白了,福伯根本就是个幌子,想必粗布是给那人做衣裳,蚕丝好料子给那人做中衣,呵,居然还他娘的做鞋!

    陈砚松只觉得喉咙像被只铁手钳住了,简直比吞了苍蝇还恶心,妒火和怒火几乎要将他吞没了。

    男人脸色极差,怔怔地立在人来人往的街面上,茫然地望着四周,怨不得她对他的态度越来越差,越来越嫌弃他。

    原来……她早都变心了。

    第59章

    回到道观后, 玉珠犹豫了良久,终于碍不过道义那道坎儿, 立马修书一封, 让福伯送去王府。

    信中,她诚挚地替大嫂子致歉,求王爷千万原谅陶氏的无知。

    傍晚的时候, 王府大管家崔锁儿亲自来送燕窝盏,并带来了番话:王爷胸襟宽广,怎会与陶氏这样的愚妇计较, 没得失了身份。

    至此, 玉珠总算松了口气, 可很快她就开心不起来了。

    没几日,关于她和王爷有私的流言蜚语就像柳絮一般, 飘满了洛阳城,各种不堪入耳的话纷至沓来, 什么王爷之前大兴土木修行宫, 就是为了藏小袁夫人的;

    什么王爷为何如此宠信陈二,还不是看上了他老婆;

    什么王爷效仿唐朝的玄宗, 不好直白地夺了底下人的妻子,便也让小袁夫人去道观里出家,待陈家老爷子一归西, 就会封小袁夫人为侧妃……

    对此,玉珠自然愤怒无比,明明她是清白的,什么都没做过, 可在世人眼中, 她现在已然成了与权贵暗中苟且、不守妇道、妄想飞上枝头变凤凰的yin妇!而更让人气愤的是, 魏王府并未禁止这些捕风捉影的谣言,一点动静都没有,似乎在默认所传非虚。

    后来甚至有那起趋炎附势之徒,带着厚礼来兰因观讨好寻门路,可全都被山下巡守的王庄部曲拦截,魏王老早之前就暗中下过死命,不许任何人上山打扰真人的清修,如此忽然大张旗鼓地驱逐,便更坐实了“私通”的说法。

    痛苦之下,玉珠几次三番想以死来证清白,可丢失的女儿尚未寻回,而且自尽的理由是什么?与抗争魏王?

    可事实却是魏王从未逼迫她,甚至尊重她、以礼待她、施恩于袁家……

    瞧,明明魏王什么都没做,可好像却什么都做了。

    她是女人,而且几次三番接触下来,清楚地知道魏王对她只是猎人对猎物的那种兴趣和狂热,肯定是有缘故的,绝非像吴十三那般纯粹的喜欢,如若落到了魏王手里,那么后半辈子势必被困在笼中,所以她一定得逃。

    但逃也要逃得有水平,如若能完整抽身,且不让魏王迁怒于袁家,那就好了……为今之计也只能指望到吴十三身上,看他能不能带回来有用消息。

    这几日,玉珠哪儿都没去,就躲在道观里,整日整宿的做衣裳鞋袜,七月廿三这日清晨,事情终于有了点进展,吴十三在后大门口的石块底下压了张纸条,说老时间、老地方见,有重大发现。

    夜幕降临,天空稀稀疏疏飘着几粒星子,大抵因方才下了阵雨,清风吹来,外头竟稍有些冷。

    玉珠将提前备好的大包袱放在最上面那级台阶上,坐上头,惴惴不安地等,后大门的屋檐下今儿只悬挂了一盏灯笼,只能照亮方寸,越发显得周遭漆黑、安静无比。

    约莫子时,那伸手不见五指的远方小路终于传来阵轻蹙的脚步声,很快,吴十三便出现了,他的头发稍有些凌乱,不知是因为心急还是跑得太快,白皙面颊潮红,如羊奶中撒了把胭脂粉,他仍穿着那身旧了的武士服,手里提着个藤编篮子,三步并作一步地冲上前来,兴地喊:

    “夫人你瞧我给你带什么好吃的了。”

    玉珠只觉得他身上热气逼人,忙往后躲了些,蹙眉瞧去,原来是一篮子葡萄,蓦地她就不开心了,那不阴不阳地嗔了句:“吴先生怎么每回来,都要拼命给我投喂那么多吃食,妾身又不是弥勒佛,哪里有那么大肚子。”

    吴十三被玉珠这劈头盖脸的脾气弄得有些懵,左思右想不晓得自己哪里得罪她了,笑道:“你们汉人不是有句俗话叫能吃是福么 ?你瞧,这葡萄是紫的,你今儿穿的衣裳也是紫的,倒正赶巧了。”

    玉珠气得白了他一眼。

    吴十三越发摸不着头脑,小心翼翼地陪着笑:“这葡萄可是从鄯善运来的,有银子都买不着,个大皮薄,可甜了。”

    见她一声不吭,气得唇都有些抖,眸中浮起了泪花,吴十三总算察觉到不对劲儿,半蹲在她面前,柔声问:“怎么了?有谁欺负你了?”

    那瞬间,憋闷了好几日的情绪瞬间崩塌,玉珠委屈地哭出了声,断断续续地将那日下山遇到了陶氏,谁知当众羞辱,又同陈砚松吵了一架以及最近关于她和魏王香艳流言漫天飞的事倾诉了出来。

    “我不明白,我到底做错了什么,要遭到这么些人、这么些事!”玉珠啜泣恨道。

    吴十三想轻抚她的背,可又没敢,蹲在最底下那级台阶上,双手托住下巴,仰头望着女人,柔声哄:“你什么都没做错,错的是他们。如果非要说你的不对,那就是你实在太完美了,那些个孬人就忍不住想攀折一下你,偏生你性子太直,不肯屈服,这事儿若落到戚银环那种女人身上,她才不在乎,左右她得到了利益,旁人爱怎么说便怎么说去,可你不一样,你是好人家的女儿,那些流言就像刀子一样,杀得你很疼。”

    “是。”玉珠头枕在胳膊上,泪不自觉流下,将袖子打湿了一片,“昨儿我正做着针线活儿,手边有把剪子,我都想划了脖子一死了之,也算清静。”

    吴十三失笑:“你若是有这种心思,可就真干傻事了。你细想想,你若是死了,魏王回头换个美人儿追求耍弄,陈二爷丧妻后肯定会续弦,人家洞房花烛的时候,你坟头草说不准还没二指长,还有讨厌你的戚银环,更会拍手叫好,至于洛阳那些说闲话谩骂的人,他们本就不清楚事情的真相,只会在你死后大肆议论,绝不会影响他们吃饭睡觉,可但谁会真正替你难过呢?你的兄长侄儿,照顾你的福伯璃心,还有你的女儿。”

    玉珠心里稍微好受了些,抹去泪,盯着吴十三,“那你呢?我死了你会笑还是哭?你……就不难过么?”

    “当然难过了。”吴十三脱口而出,耸了耸肩,“我这不是怕你恼,不敢当你面说罢了。”

    玉珠破涕一笑,卡在喉咙里的郁闷散去不少,她下巴朝前努了努,吴十三立马会意,乖觉地背对着她坐到了最下面那阶。

    细瞧去,他脖颈聚了曾细汗,似乎淋过雨,衣裳微潮,沾了泥的裤腿高高卷起,高大的身躯在地上投出块黑影。

    玉珠转头望向藤篮,篮子里垫了块白绸子,葡萄显然是他一颗颗摘下后洗干净的,上头还有水珠,她捻起一颗送嘴里尝,甜似蜜的汁水顿时席卷了口齿,“你给我送了好果子,可我却没给你备饭。”

    “没事儿。”吴十三大剌剌地挥了下手,笑道:“我用过饭才来的,不饿。”

    其实他还妄想着玉珠还会像上次那般,给他做好吃的凉面和炖肘子,特意一整日没吃,将肚子空出来,谁料见她两手空空等在观外,难免有些失落,哎,不过能见着她已然是求之不得了,少吃一顿又算什么。

    玉珠嗯了声,问:“我让你查的事如何了?”

    吴十三立马坐端了身子,头略侧过些,正色道:“要想探知魏王女儿的事,莫过于找王府积年伺候的嬷嬷问最好,我潜伏进王府,使了点手段,得知这色鬼老头的确在多年前和王妃生了个嫡亲的女儿,闺名叫月遥,当年魏王对这个小女儿宠爱不已,才一岁就上表皇帝,为女儿求得册封郡主,可谓尊贵至极了。据那位老嬷嬷说,这位月遥郡主打小冰雪聪明,三岁就会写字背诗,每回魏王生气要杀人的时候,旁人吓得大气儿都不敢喘,惟有这小丫头敢去捋老虎毛,说出‘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的话,劝说父亲莫要轻易夺人性命,只可惜慧极必伤,郡主才活了七岁就夭折了,魏王夫妻自是无比伤心,王妃怨恨丈夫成日家镇日介钻在脂粉堆里,女儿重病垂危时还夜御两女,自此王妃吃斋念佛,轻易不出自己院子,也不大理会魏王。魏王既痛苦又愧疚,杀了那两个侍妾泄愤,每年郡主忌日时都要做一场海陆大法会,以超度女儿亡魂。”

    玉珠听得有些难受,虽说吴十三寥寥数语,但依然勾勒出一个伶俐善良的小女孩儿模样,哎,也不知道她的女儿如今怎样了?有没有被梅家人苛待?

    “是个可怜丫头。”玉珠用帕子揩去泪,整顿了番情绪,沉吟了片刻,问:“吴先生,那你觉得我和这位小郡主究竟哪里像?心善?还是外貌?”

    吴十三摇了摇头,“据那位老嬷嬷说,月遥郡主英气爽快,小眼睛塌鼻子,倒像个小男孩,夫人你花容月貌,女人味儿十足……咳咳……我的意思是,若非要说你和郡主哪里像,可能脾气都直爽,秉性善良。”

    玉珠不禁眉头紧蹙:“哎,外貌不像,那就麻烦了……”

    “你也别灰心,潜入王府查月遥郡主的事时,我意外还发现了另一件奇怪的事。”

    玉珠忙问:“什么?”

    吴十三侧转过身,仰头望着女人,沉声道:“我发现老色鬼时常要召方士入府,起初我还以为是寻常的占卜打卦,没想到偶然发现王府竟然还有个专门蓄养能人异士的院子,一开始我还当是他为了延年益寿,每日家要滋补、蒸泡药浴什么的,后面观察了几日,我发现事情不太正常。这老色鬼几乎每晚都宣方士观星占卜,而且每回服食丹药的时候,都要佐以一盏处子指尖血和一碗人乳。”

    玉珠头皮直发麻,“这么恶心?”

    “不止呢。”吴十三接着道:“他好像特别信天命这种东西,跟前伺候的侧妃、侍妾属相都是属羊的,于是府里女眷就出现了年纪断层,两个有名分的侧妃属羊,三十五岁,而今府中常侍寝的年轻婢妾大多都是二十三岁,对了,他还有俩属羊的小侍妾,才十一岁。”

    玉珠心猛咯噔了一下,“我、我也属羊,看来不是巧合了。”

    吴十三忙点头,皱眉道:“那天晚上你同我提了一嘴,说那个崔锁儿无意间奉承你,说你们袁家是相士批过的大福星,再结合老色鬼这回救了你哥哥的事儿,前后零零总总叠起来看,多半是信了那些鬼神之说,想把命数中对他有利的人拢在跟前儿。”

    “对对对。”玉珠激动地拍了下大腿,忙道:“之前老色鬼来观里瞧我,闲话家常间就说起太后怒斥他的事,娘娘说他有鹰视狼顾之相,命他回洛阳修心养性,多多读书行善。魏王素来骄悍跋扈,言语间对如今的陛下颇看不起,心里惦念那张龙椅也未可知,古来多少帝王迷崇长生天命,他信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也能想来。”

    吴十三嗯了声,笑道:“所以我觉得你不要灰心丧气,咱们既找到了魏王的弱点,就能筹划着从这方面下手,你一定能在不连累家人的情况下全身而退!”

    这番话说得玉珠顿时心情大好,抓了一把葡萄,连吃了好几颗,嫣然笑道:“阿弥陀佛,总算有件事能让人开心些,对了,你可有什么法子?”

    “暂时还没有。”

    吴十三见她喜得笑颜如花,他也高兴,顺势平躺到台阶上,望着天空璀璨的星子,也拈了几颗葡萄吃,嘴里含含糊糊道:“论起阴谋筹划,天下没几个人比得过你那前夫陈二爷,而施展动手,我师妹又是个中翘楚,若是能把这二位聚拢一块商讨下对策,兴许会事倍功半。”

    “得了吧。”玉珠火气噌一下就起来了,嗤之以鼻:“提起那个姓陈的就让人烦,前几天他半路拦下我,又同我寻晦气,得意洋洋地说自己找了个新老婆,是大官的女儿,姓江,叫什么名儿我给忘了。”

    吴十三阴阳怪气一笑:“怎么,你吃醋了?”

    “我吃醋?!”玉珠失笑。“别逗了。”

    吴十三道:“没吃醋你恼什么?”

    玉珠冷哼了声,愤愤道:“我就是不服气,凭什么他要比我先寻到下家。”

    吴十三起身坐到了女人旁边,一点点凑近她,闻着她身上好闻的冷香,唇离她的锁骨只有分毫,语气低沉暧昧:“那你也找呗……”

    啪!

    玉珠毫不客气地打了男人胳膊一下,冷着脸斥:“吴十三,我给你脸了是吧,别得寸进尺。”

    吴十三只觉得侧脸热辣辣的,心里顿时也冒火了,更多的还是酸、是痛。

    饶是到了如此境地,她还是忘不了姓陈的。

    饶是他掏心掏肺至此,她依旧冷得像块冰,拒人于千里之外。

    算了,不怪她,到底是他上赶着犯贱。

    吴十三低头沉默了良久,忽然起身,背对着女人招了下手,朝山下大步走去,憋着气冷声道:“方才冒犯了,对不住,你早些歇息,我会尽快想法子帮你脱身。”

    见这小子恼了,玉珠抿唇偷笑,朗声喊住他:“吴十三!”

    “干嘛?”吴十三停下脚步,没好气道。

    玉珠起身,将屁股底下坐了许久的那个大包袱拿起来,踮起脚尖用力朝男人扔去,恰巧扔到他脚边。

    “什么啊。”

    吴十三皱眉,弯腰拾起那个大包袱,刚打开,立马喜笑颜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