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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中春信 第79节

    官家已经无言以对了,这朝堂历来就是群臣畅所欲言,皇权虽有威严,但在声势上,从来抵不过众口铄金。他几次张口,几次被那些倚老卖老的臣僚和言官们堵了回来,最后气恼得拂袖而去,只余那些老臣们调转了方向,又对赫连颂指指点点,“王爷,这次果然是意气用事了。什么话不能商议?官家仁厚,大可将你的决心向他表明,何必伤了和气,拿王爵当儿戏。”

    赫连颂跪了半日,站起身时腿都麻了,勉力支撑住,向堂上众臣拱手,“其中原委,恕我不能向外人道,但这次我决心已定,不欲更改了。”说罢便转身,朝宫门上去了。

    众人看着他扬长走远,一时都茫然,再去看张家那两位,“留台,连帅……”

    张矩和张秩如梦初醒,顾不得别的了,急匆匆跟了出去,留下众人垂眼看着堂上的冠服和绶印发呆。半晌还是宰相孙延年发话,让黄门令将这些行头收起来,送进后苑,再听官家处置。

    ***

    迈出宣德门,身上重压竟奇迹般地消失了。

    可悲吗?或许有些可悲,在这煌煌帝都之中他无力抗争,只有凭借这份决绝,来争取达成自己的诉求。不过心里倒是有根底的,这件事总捂着,不是办法,若是不强硬,不来表明立场,那么就真的只剩与肃柔和离一条路了。可是身为男人,连自己的妻子都能舍弃,又算得了什么男人!

    他知道官家有顾忌,再深的心思,也敌不过政局的掣肘。自己能赌上性命,官家却未必有放弃陇右的决心,最后就看谁更坚定,他连王爵都能说扔就扔,朝廷又能将他如何!

    身后张矩和张秩追了上来,痛心疾首,“你这又是何苦!”

    他笑了笑,“我这不光是为肃柔抗争,也是为我自己。这富贵圈、名利场,压得我喘不过气来,今日卸下一身头衔,往后就做陇右赫连颂。只是希望张家还愿意认我这个郎子,我往后可是白丁了,连科考的功名都没有,孑然一身,一文不名。”

    他说得凄凉,张矩和张秩长长叹了口气,抬手道走吧,“二娘还在等着你。”

    马车顺着御街一路往南,一炷香后到了旧曹门街。先行派回来报信的小厮,早就将消息传进内宅了,因此马车一停稳,候在门前的女眷们便迈下了台阶。

    肃柔到车前打帘看,看见他一身中单坐在车内,还披散着头发光着脚,顿时大哭起来,探手进去捶了他一下,“你可是疯了吗,这样作贱自己!”

    他却还笑着,拽住她的手道:“我说过要入赘张家的,娘子回头替我在祖母和岳母面前美言几句,别让她们嫌弃我。”

    这分明是玩笑话。小厮传口信进来,阖家都震惊了,太夫人连连说没有看错人,亲自到门上来迎他,哪个还会来嫌弃他!

    肃柔裹着泪,将他拉出了车舆,“你自己同祖母说。”

    他迈下脚踏,见内宅女眷都在,自己却光脚站在地上,不由讪讪地,红着脸道:“我今日现眼了,还请长辈和meimei们见谅。”

    可是这样的现眼,谁又会怪罪他呢,太夫人既是心酸又是欣慰,颔首说:“好孩子,委屈你了。”一面转头吩咐肃柔,“快带介然进去收拾,中晌过我那里用饭,让冯嬷嬷吩咐厨上预备两个好菜,给他压惊。”

    一旁的婆子忙送便鞋来让他穿上,她紧紧牵着他的手,仿佛怕他凭空消失似的。

    快步引他进了千堆雪,甫入门槛便回身抱住他,哽声说:“官人……官人……你做什么不和我商量!”

    赫连颂笑得惨然,心道和她商量,她哪能答应他冒这样的险。可事到如今,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将一切摊到台面上来。所幸运气够好,朝中大臣不像官家为情乱神,他们知道好不容易归顺的匈奴人不能得罪,否则十万铁骑占领的就不止是陇右,会一路向东扩张,打过京兆,打进上京来。

    他抬手抚触她的脊背,温声道:“现在这样不是很好吗,朝堂之上说明白,让满朝文武都知道原委,不是我不顺,是官家逼人太甚。”一面亲了亲她的脖子,愈发收紧臂膀,把脸埋进她温暖的颈窝里,喃喃说,“你昨晚不在我身边,我一晚上没睡好,做了好多怪梦,梦见你被人抢走了,梦见你贪图富贵,再也不要我了。”

    肃柔失笑,“尽胡说!”旋即又悲从中来,委屈道,“我昨晚也是一夜没睡,不住看更漏,想着你今日说好来找我的……结果就这样过来了,要不是伯父先命人回来报信,我还以为你遇见强盗了呢。”

    他听了一撩头发,厚着脸皮道:“我生来好看,就算衣衫不整,也难掩我风华无双。”

    这话倒很是,就因这张脸,弄成了这副落魄样子,居然还能让她窥出一点破碎的美感。

    肃柔长出了口气,可幸他能全须全尾回来,这是天大的造化。她拉他在妆台前坐下,自己亲手替他梳头,仔细将发束好。然后弯下腰,从背后偎上去,轻声道:“官人,这回咱们不用分开了,是吗?”

    他说是,“我说过,拼着不要这爵位了,我也要讨个公道。”

    肃柔心里慢慢平静下来,也仔细考虑过轻重。他今日的做法最终会引发什么样的结果,最坏不过是官家拿住他,以他要挟武康王平定内乱,那么便是彻底和陇右撕破了脸,将来终有一战。但若继续怀柔,最后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则还是官家妥协,收回成命抹平这件事。

    反正不管结果好与坏,都令肃柔欢喜,她欢喜的是看见了他的一片心。今日之前其实她还在犹豫,怕感情靠不住,只身去了他乡,万一将来被他欺负怎么办。可是现在再回头想,确实是庸人自扰了,他既然能为她放下一切,日后必定不会负她。就算人心会变,有了今日这场波折,至少他成为负心汉的可能,又小了许多。

    他还在和她打趣,望着镜中凝眉的美人问:“你在想什么?我如今可是什么都没了,只有你,你别想舍弃我。”

    肃柔说好,抚抚他的脸颊道:“你放心,只要有我一口吃的,绝饿不着你。”

    两两对望,窗外春光正好,闺阁之外风起云涌都不要去管他了,他们在这一方小天地里,有彼此,心被装得满满的,这一刻就是福气啊。

    他搂她坐在膝上,她拧着身子,缠绵地吻他。何谓夫妻呢,就是从四肢百骸,生出道不尽的勾绕,若是一个受创,另一个也不得活,真正的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在外面所受的伤,须得两个人腻在一起,才能慢慢愈合,耳鬓厮磨上一阵子,比吃了补药还灵验。待元气恢复了,派去嗣王府取衣裳的人也回来了,这就重新收拾起来,好去岁华园回话。

    进了园子,气氛很是肃穆,伯父和叔父也在,心事重重地,显然还没从这场骤变中回过神来。

    张矩看了他一眼,抚膝叹息:“鲁莽了,当着满朝文武的面,让官家下不来台,只怕官家会记恨,后头的路愈发难走。”

    张秩却不这样认为,咬着牙道:“当断不断,反受其乱,这件事要是一直含糊着,难道还真让他们和离不成?官家终究是年轻,公器私用是大忌,没看见今日朝堂上那些元老怎么群情激昂吗?”

    张矩摇头,“这也是运气好,被按下了,要是陇右不起内乱,介然这顿军棍是吃也得吃,不吃也得吃。进了审刑院,没有罪名也会给你罗织罪名,到时候连官家都骑虎难下,事可就大了。”

    赫连颂看他们忧心忡忡,只得上来宽慰,说:“伯父和叔父不用担心,我能走这一步,也是再三掂量过的,正是看着左都尉起事了,才想搏一搏。我在上京十二年,虽然锦衣玉食,但手脚被束缚着,二位长辈驰骋过沙场,一定明白我的感受。我想回去,更想带着肃柔一起回去,当初我可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迎娶她进门的,岂能凭官家三言两语,就只顾自己跑了。”

    太夫人听他这番话,心里自然称意。这世上有太多为了功名利禄,选择辜负感情的男子,要是换了心念不坚定的,只要官家开出条件,今日怕是已经踏上归家的路了。好在赫连颂不是这样的人,好在他对肃柔的感情够深,不论成与不成,能够下决心触逆鳞,就足见他的诚意了。

    “不过……还是要找个人,从中斡旋一下。”太夫人沉吟道,“官家眼下必定盛怒,盛怒之下会做出什么决定,谁也说不准。这时候须得找个能说得上话的,仔仔细细同他晓以利害,只有说服他,接下来才好行事。切不能小看了天威凛凛啊,从古至今冲冠一怒的帝王还少吗,他随口的一句话,落到咱们头上就是一座山,现在不去周全,过后就来不及了。”

    赫连颂想了想道:“我去托付孙相,他的话,官家还能听进去。”

    肃柔却说不好,“宰相劝谏必定是从大局上出发,官家眼下最不爱听的就是大局,千万不能火上浇油。”顿了下道,“还是我去托长公主吧,他们是一母同胞,可以不谈大局,谈一谈人情。”

    众人思量了片刻,都觉得这个法子稳妥,只要长公主肯为他们说话,至少在官家面前,还能争取一线余地。

    可太夫人又不大放心,“你早前虽然教授过县主,但与长公主的交情,只怕没有那么深,不知长公主能不能答应你的请求。”

    肃柔说会的,毕竟叶逢时那件事上头,长公主还欠着她人情。就算长公主向着官家,江山社稷也与她个人息息相关,她不会坐视官家出错,自然会尽力劝谏的。

    打定了主意,午后就往温国公府去了一趟,仆妇引她进花厅,很快便见长公主和素节一道过来了。

    素节怀胎已经好几个月,肚子挺得高高的,走路还得撑着腰。进门便叫了声“婶婶”,一头来牵她的手,安顿她在圈椅里坐下。

    肃柔看看她的肚子,含笑问:“快生了吧?”

    素节颔首,“就在下月。我今日正好回来看望爹爹和阿娘,听说了你家的事,爹爹说赫连阿叔当朝辞爵,掀起轩然大波了。”

    肃柔无奈点了点头,“我前日回了张宅,没想到他这样莽撞。如今事情已经发生了,想必会引得官家勃然大怒,这也是走投无路了,才冒昧登门,求见长公主殿下。”

    长公主叹了口气,“真没想到,会闹得一发不可收拾。这会儿满上京都窃议呢,介然太冒失,让官家失了颜面。”

    素节一向正直,嫁到鄂王府上也是宝贝一样捧在手心里,从不知道什么是委曲求全,听她母亲这样说,当即便反驳,“这事本就是官家做得不地道,怎么能怪赫连阿叔?外人不知道,满以为官家是为了制衡陇右才出此下策,咱们难道不知内情吗?他就是不甘心,左手放不下陇右,右手放不下婶婶,既然如此,打一起头就不该退让。如今人家成亲了,他又来反悔,就仗着自己是皇帝,这样凌逼人家!”

    长公主被她说得直皱眉,“他是你舅舅,轮着你来指点他?”

    素节道:“我是帮理不帮亲,做人总要讲道义才好。他不是和赫连阿叔情同手足吗,现在怎么样?这手足是打算砍断了吗?”

    肃柔心下很感激素节,能在这个紧要关头帮她说话,于是顺势对长公主道:“殿下,这件事非同小可,左都尉正与武康王夺权,他们那派一向是主战的,倘或大权倾斜,早晚会累及中原。所以我思量再三,壮着胆子登门,来求殿下周全。现在官家怕是谁的话都听不进去,只有殿下能救我们于水火。这不光是私人的纠葛,更关乎江山社稷,只有寄希望于殿下了。”

    长公主还没开口,素节便一迭声道:“阿娘,这回您一定得跑这一趟,别让官家再错下去了。只要您去谏言,既是帮了阿叔和婶婶,也是帮了官家。咱们太平日子过惯了,谁也不愿意生灵涂炭,再说婶婶还救过我的急,要不是她,我这会儿能安安生生嫁给贺殊吗,只怕还在和叶逢时纠缠不休呢!”

    长公主被她闹得头疼,忙说好了好了,“我又没说不去,你先定定神,别动了胎气。”边说边摇头,“都要做娘的人了,还这么毛躁,就不能稳当一些么?”

    素节“哎呀”了声,“阿娘别说这么多,一个晌午都过去了,官家大概已经冷静下来了,阿娘这会儿过去正合适。”说罢招呼女使,“快来人伺候更衣。”急急忙忙一通准备,将长公主送上了车辇。

    第105章

    肃柔看着远去的马车,心里七上八下,转头对素节道:“今日多谢你了,否则殿下恐怕不愿意插手此事。”

    素节摆了摆手,“别这么说,阿娘也记着你对我的好处呢。当初是你极力帮衬我,让我免于踏进叶家那个泥坑,现在你遇见了坎坷,我们怎么能袖手旁观。只可惜……”她垂眼看看自己的肚子,“要不然咱们就跟到宫门前候着,也好立时知道里头的消息。”

    肃柔摇了摇头,心里也有些怕,怕走近那座皇城,也害怕见到官家。曾经朗朗的君子,不知怎么变得这样可怖,大约以前只看到他的高不可攀,不知道玩弄起权柄时的冷酷无情,才是他本来的面目。

    那厢长公主的车辇到了拱宸门上,因她是官家胞姐,并不需要层层通传。问明了人在哪里,殿前伺候的黄门说在景福殿,长公主便穿过中路,直入了后阁。

    一进宫门,就见安生在廊上站着,看见她来,忙上前行礼迎接。

    长公主朝门内望了一眼,“怎么样了?”

    安生做出个为难的表情来,“殿下还是自己进去瞧吧。”一面示意小黄门入内禀报。

    但不知官家是否犹豫要见她,过了好一会儿才见小黄门出来,呵着腰上前比手,“官家请殿下入内。”

    长公主提裙迈进门槛,这后阁平时作官家休憩之用,简单的摆设,显得屋子尤其空旷。春日风盛,忽地吹起帷幔,那青纱帐子便急速鼓胀,仿佛一切都岌岌可危起来。

    官家终于露面了,从内寝走出来,看神色倒还好,只是比平常更显冷峻,漠然看了长公主一眼,“是他们托长姐来说情的?”

    长公主微一顿,想了想道:“是肃柔让我来见一见官家的。”

    官家冷哼一声,“她还有什么不足,男人愿意为她丢官罢爵,说出去真是一辈子的荣耀。”

    越是这样说,越显得他小肚鸡肠,这不是为君者该有的胸怀,连长公主都觉得他有些过了,“今日朝堂上,可是没有一个人赞同你的做法?官家究竟是如何想出这样的主意来的?”

    官家调开了视线,“我这是为江山社稷!朝廷牵制陇右,牵制了十二年,这十二年赫连颂在上京,受中原驯化,但他骨子里还是有野性,长姐难道看不出来?区区一个庶子,无足轻重,我要他留下嫡子,因为只有嫡子才能袭爵,朝廷才能继续控制陇右,我这样做,到底何错之有!”

    长公主不由皱眉,“这话你自己听来信么?庶子就不是他的骨rou,他就不心疼?原是该留下嫡子才对,可眼下陇右内乱,武康王又病重,万一大权落进主战的那群人手里,官家可曾想过结果?说到底,你就是不甘,你将家国天下和儿女私情混为一谈,要是让爹爹知道你现在的作为,他又该作何感想?”

    官家怔了怔,“长姐是来教训我的吗?”

    长公主说不是,“我只是不想看你疯魔下去了。区区一个张肃柔,何至于令你这么痴迷?你曾发愿要做圣主明君的,为了江山一统,别说一个张肃柔,就是赫连颂看中了你后宫的妃嫔,你也应当想办法相送,这是君王的隐忍与气度!如今你是怎么了?人家都已经成亲大半年了,你还未走出来吗?偏要借着政局来压制,倘或大火当真烧起来,官家就不后悔吗?”

    他们姐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虽说在明面上分属君臣,但骨子里的亲情割不断,背着人的时候,一个是长姐,一个还是弟弟。

    官家被她这样一呵斥,满心的委屈,贵为天下之主,却无能为力的挫败感,让他心生疲惫。他缓缓点头,自暴自弃道:“对,长姐说得很对,我就是走不出来,越想越憋屈,越想越窝囊。张肃柔明明是宫内人,她本该是我的,为什么我要如此忌惮赫连颂,为什么他说要,我就得放手成全?我是皇帝,是这鼎盛王朝的主宰,却连一个喜欢的女人都留不住,还要陪着他演戏,扮作恶人模样,亲手把她推到别人怀里,为什么!”

    “就因为你是皇帝,就因为你是官家,所以当断则断,不要让自己沦为满朝文武的笑柄。”长公主见他这副颓败模样,还是有些心疼的,叹息道,“人生在世,有得就有失,江山美人你都要,岂不成了昏君了!阿忱,你在长姐心里不是这样的人,你立于万山之巅,你应当俯瞰红尘,而不是跳进世俗里,和你的臣子抢女人。”

    道理都懂,也知道自己做得不对,但执念这东西,越是压抑,就越会畸变。他已经有些控制不住它了,嫉妒、愤怒、癫狂、日思夜想……他甚至后悔清辉殿那次没有扣下她,或者果真得到了,就不会这样牵肠挂肚了。

    然而羞于启齿,也唾弃自己的想法,理智和情感剧烈拉扯,几乎要碾碎他。他现在就想随心所欲,却又无法真正不管不顾,这就是他痛苦的根源。如今长姐又来教训他,他心里愈发难受,失控地喊起来,“天下女人那么多,他为什么偏偏看上张肃柔!”

    长公主抿唇不说话了,只是枯眉望着他,隔了好一会儿才道:“这话官家该对自己说,你三宫六院两只手都数不过来,就缺一个张肃柔吗?你扪心自问,你究竟是果真深爱张肃柔,还是因为中途被赫连截了胡,万般不情愿?如果张肃柔当初进了宫,被你封县君也好,封贵妃也罢,你能专宠她到几时?能为她冒天下之大不韪吗?你就是因为没有得到,自觉有损你帝王的威仪,才和自己过不去。譬如一样精美的瓷器,只有放在案头远观,才会越看越喜欢。若是拿来让你装菜盛饭,你还会觉得它出尘脱俗吗?”

    官家被她长篇大论说教,更加迷惘了,在阁内郁塞地来回走动,喃喃自语着:“处处受制于人,原来真正的质子不是赫连颂,是我……”

    其实谁都有求而不得的时候,那份抓心挠肝不好受,长公主哪能不知道。她惨然看着这个弟弟,从他登上帝位那日起,克制就与荣光相伴,这些年他一直做得很好,为什么要在臣妻身上栽跟头呢。

    她先前疾言厉色,是真有些怒其不争,但现在冷静下来,还是应当好言好语与他谈一谈的。

    过去拉过他,姐弟两个坐在阁内的台阶上,她说:“官家,你已经长大了,做了这么多年皇帝,为大局隐忍,不是家常便饭吗。长姐知道,你或许真的喜欢张肃柔,可那又怎样,她已经是赫连颂的妻子了,你就该断了这份念想。与其现在纠结让庶子变成嫡子,倒不如与他们夫妻商定,十年之后让他们送嫡子入上京封爵,这才是真正彰显你作为帝王的宽宏气量,做什么要把自己逼入自苦的境地呢。再说你与赫连那么多年的朋友,难道还不知道他的为人吗,中原十多年的教化都是假的吗?他不是当初刚入京,顶你个倒仰的倔小子了,朝廷牵制陇右,陇右也屈服于朝廷,两下里互有制衡,至少能保百年安宁,这就已经足够了。”

    可她说了半晌,他恍若未闻,双手捧住了脸,垂首颤声道:“长姐,你回去吧,让我再好好想想。”

    长公主忽然听他语带哽咽,一时竟有些慌,扯着他的手臂道:“阿忱,你这是做什么?”

    官家的手硬被她从脸上扯了下来,大觉难堪,慌忙闪躲着不敢与她对视,只说:“没什么,这事长姐别管了,快回去吧。”

    他挣开了,匆匆起身踱到窗前,长公主看着他的背影,顿时迷惘起来,没想到这种痛苦,竟能让他方寸大乱。

    该怎么安慰他呢,已然走心了,难怪无法排解。她想了好久,站起身道:“感情最忌一厢情愿,你越是炽热,越是会吓跑她。倒不如拿出你君王的谋略,来日她回京省亲,彼此也好相见。”

    官家听了,似乎略有触动,那紧绷的双肩缓缓松懈下来,叹了口气道:“长姐说得没错,既不能让她爱,那么让她惧怕也好。长姐替我传话给她,我可以准他们夫妻回陇右,但在此之前我要与她面谈,还有几句话想对她说。不必她进宫了,明日潘楼,正午时分我定下阁子邀她饮茶,盼她能赴约。”

    长公主迟疑了下,“只邀她一个人吗?”

    官家有些不悦,“难道还要让她拖家带口?”那眉目忽地生冷起来,“赫连颂要是不放心,大可在外面候着,别让我看见他就行。”

    长公主忙道好,如今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了,既然松口答应让他们夫妻离开,终归是好预兆。无论如何,为了最终能达成目的,再见一面应当也不是难事。

    长公主带着话回到温国公府,肃柔还在府里等着她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