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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军中,他先是“牵着马的秦家小少爷”,接着又是“那个识字的臭小子”,后来便是“我们赤狐军里的一把好手”,再后来,整个北边都知道赤狐军里有个了不得的家伙。 他迅速地长高,每个寂静的夜里都能听见骨骼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痛的他彻夜难眠,他手上长满茧子,身上满是伤痕,那些为人称道的风雅仪态已经完全从他身上消失无踪,他和所有人一样大口吃饭,大口喝酒,几天都换不上一件衣服,睡前在篝火前抖一抖鞋子,能够倒出半鞋黄沙。 赤狐军里的同僚都笑嘻嘻地说,秦小弟也终于有了男人的样子啊! 秦欢也笑嘻嘻地说,都是几位哥哥教的好,那欠我的银子……? 滚滚滚,没有的事,我前两天替你轮岗不是已经还你了吗? 就是就是,什么银子不银子,亲兄弟怎么还讲究这些! 赤狐军是一只前哨部队,做的都是些探查前线清扫战场的事情,这些兵丁大字不识一个,鼻孔朝天,一副瞧不起穷酸秀才的样子,可是到了该写家书的时候,又扭扭捏捏地来他面前,悄悄地说,秦小弟啊,你能不能帮老哥个忙……帮老哥把这个月的俸禄给家里寄回去,俺娘生了病,俺女人没钱用啊。 秦欢识字,又机灵,自小熟读兵法,又奋勇敢拼,这个生面孔的小弟弟很快便得了赤狐军上下一致的喜爱,他们总是唉声叹气地拍一拍秦欢的肩膀,说,你这出剑不对,软绵绵的,像个娘们儿一样,哪儿能上战场啊,来,老哥们给你走一个! 他们也会好奇地问,你好好的少爷不当,怎么跑来这鬼地方当兵来了? 被问起这个问题,秦欢猛地一缩,往篝火前凑了凑,小声嘀嘀咕咕,被人猛地照着后腰踹了一脚,痛的哎哟一声,才不情不愿地大声道:“我想在战场上挣个功名。” “废话,然后呢?” 秦欢看着夜色里跳跃的火焰,火焰后一张张朝夕相处的脸,出了会儿神,才自顾自地喃喃道:“然后,我要风风光光地回秦家去,让我娘的牌位可以被供进祠堂,不用做孤魂野鬼,让大娘……夫人不敢再对我随意打骂,还要垂着头给我行礼。” 一时间,篝火边静悄悄的,谁也没有出声,他们都专心听着这个年纪轻的足以做他们儿子的少年低声说话。 “……还有,那个时候,我就可以挺胸抬头地去向阿媛提亲了,她说她会等我的。我们要买一间很大的房子,阿媛喜欢怎么样,就怎么样。” “……她家里很有钱?”有人小心翼翼地问。 他深深点了点头:“冀州江家的独女呢。” 又想到这些人大抵听不懂,他便又解释道:“高老大你最讨厌的那个孙少尉,连她们家的门槛都不配进。” 这句话立刻激起一阵惊呼,夹杂着“我的乖乖”“秦小弟有志气啊!”的声音,一只温暖粗糙的手掌带着一片阴影覆盖下来,摩挲着他的头顶,秦欢纳闷地抬头,看见居然是素来沉默寡言的高老大,粗野高大的男人对他笑了笑,并没有说话,但是其中的宽慰理解之情,却从父亲般的宽厚手掌中传出,让他眼眶猛地一热。 他连忙转过头,高声道:“哥哥们都听我说,等到天下太平,我和阿媛成亲那天,还请哥哥们都来赏面喝一杯薄酒,千万不要嫌弃!” 此言一出,不少人当即咧嘴笑了起来,有人还有几分犹豫,被旁边人猛地一推肩膀,骂道“自家过命的兄弟,你难道还不给面子?”,那人连忙分辩道“哪儿能啊,我不是怕弟媳……瞧不上我们吗?” 他听着他们闹哄哄的说话,甚至都没有意识到自己脸上一直挂着傻乎乎的笑,他心里暖烘烘的,像是过去十几年的独孤和冷落,都在暖洋洋的篝火里如冰雪消解。 他那时候那么年轻,满心期望,相信自己的人生永远都会像这天夜里一样,充满希望,前途光明。 至于他人生割裂断绝那一天,他的记忆是不清晰的。 他怎么也记不起来他们那天到底是怎么踏入陷阱的,似乎是他的错,他没能向往常一样看破埋伏,带领赤狐军绕开陷阱,又似乎不是他的错,他什么都不记得了,那天的记忆只剩下混乱的战场和凄厉的惨叫,他眼睁睁地看见铁头的身子被胡人一刀拦腰斩断,藏在衣服底下的银子泛着银光划出几道弧线,和血沫一起滚落到地上。 那是铁头要捎回家的钱,他说他meimei要嫁人了,姑娘家,总要要嫁的风光一点。 他眼眶充血,发疯一样冲过去,一刀砍下胡兵的胳膊,可是铁头早就不见了,两截身子落了地便被踏成烂泥,战场上厮杀来往,黄沙滚滚,所有人都杀红了眼,他不知道被人砍了多少刀,却没有一丝痛感,他心里盘桓的只有一个念头:多杀一个,再多杀一个! 忽然有人抢到他身后,他猛地一刀砍去,却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怒喝道:“秦欢,走!” 高老大一只眼睛血流如注,浑身是血,刀已经卷刃,却依然凭借一身怪力不住挥刀,驱赶开想要靠近的胡兵,秦欢近乎悲鸣一般道:“不,我不走,我要和你们死在一起!” “走啊!这群胡狗要打宁西镇,他们要屠城!你回去,你把消息送回去,让他们知道我们赤狐军血战不退,没有一个孬种!不然我们全都白死了!”他狠狠劈开一个胡兵的脑袋,回头吹了一声极凄厉高亢的口哨,那声音即使在厮杀不绝的战场上也尖利的惊人,他大声下令,“我赤狐军男儿听令,杀出一条血路,送秦欢出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