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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比你娘更像我。” 季青雀没有说话, 她安静等着崔徽的下一句话。 这还是她来宛州这么久之后, 第一次有人和她说起她娘。 崔徽像是陷入回忆里,语气温和起来:“你娘她……并不是个很聪明的姑娘, 从小胆子很小, 非常爱哭, 我那时候第一次为人父,心里只是觉得她碍事, 并不理会她, 常常把她吓的大哭起来。” 崔徽摇摇头, 眼中掠过一丝笑意:“可是她明明哭的那么伤心,第二天就什么都忘了,还要跌跌撞撞地地跑过来,也不知道为什么她天天都那么高兴,嘴里话都说不清楚,还要含含糊糊叫我爹,说要我抱。” “那时候崔云还和我说,小孩子只是小时候看着傻,长大了就好了,结果她一直长到了可以嫁人,还是一副没出息的样子,连个算盘都拨不清楚。” 崔徽嘴里说着这些话,脸上却满是怀念和温暖的笑意,季青雀脑海里也不知不觉地浮现出一副画面: 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姑娘走都走不稳,跌跌撞撞地往前走,一边东张西望,像是在找什么人,结果一不小心没走稳,啪的一不小心摔倒了,她立刻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比现在年轻许多的崔云连忙跑过来,将这个小姑娘温柔地扶起来,拍干净她身上的灰尘,耐心地哄她,小姑娘揉着眼睛哭个不停,可是忽然听见了什么,立刻放下手,看向那个方向,破涕为笑,咧嘴一笑,嘴里牙都还没长齐,她却开心地张开手,道:爹——! 季青雀闭了闭眼睛,她不愿再想下去了。 崔徽沉默了一会儿,脸上的笑容渐渐淡去,良久之后,他问:“她走的时候哭了吗?” 季青雀说:“哭的很厉害,一直在掉眼泪,哭个不停。” 崔徽一副果然如此的模样,他拂了拂袖子,背手在腰后,仰头看着广袤苍天,很久之后,才平淡地缓缓道:“果然,她就算嫁了人,当了娘,也还是当年那个又傻又没出息的样子。” “我爹……”季青雀说,“很爱她。非常爱她。没有让她受过一点委屈。” “你以为我不知道吗,”崔徽仍然仰着头,身影傲然,“我难道会让她嫁给一个虚情假意的男人吗?” 季青雀却摇摇头,坚定地说:“不,你不明白。” “当年我娘以商户的身份嫁给我爹,受了很大非议,她索性闭门不出,于是我爹也辞去京中所有邀请,除了上朝与每月上白鹿书院讲学的日子,其余时候,他都闭门谢客,只在府里读书攻学,陪伴我娘。” “我娘嫁人后曾经两年都无所出,祖母那时候尚且在世,忧心家中子嗣,便提出要为父亲纳一姬妾,她知父亲对母亲鹣鲽情深,便说明姬妾生了孩子后,姬妾便重金发嫁,孩子由我娘抱养。我爹素来孝顺,可是那日听了消息便默然不语,在祖母院中长跪不起,气的祖母避走盛京城外,到了几年后弥留之际,才肯再见父亲一面。” 还有,还有…… “还有……”季青雀在脑海里不断地搜索着这些从旁人口中听说的她爹娘的恩爱故事,想告诉眼前这个老人,他最珍爱的女儿即使隔着千山万水,也一样被另一人捧在手心里,没有受过一点委屈,她一半是急切,一半是茫然地喃喃,“还有……我爹到现在都恨我。” 季青雀那一瞬间甚至感到很奇怪,为什么这句话居然这样轻易地就说了出来。 明明她年少时,一想到这件事,就会心如刀绞,无数次静悄悄的夜里,她一个人躲在被窝里蜷缩成一团,一边发抖一边流泪,一旦外间守夜的丫鬟有一点响动,她就会立刻吓的屏气凝神,生怕被丫鬟发现自己在哭,更怕被人发现自己是在为什么在哭。 她从来没有和任何人说过她心里的恐惧和不安,这是不可能与任何人说的事情,她只是装作一无所知地长大,冠着季家这个沉甸甸的姓氏,在无数泛黄书页与淡淡水墨香的围绕包裹下,长成了那个不食烟火又孤高自许的季青雀。 也许是因为时光漫长,她看了许多许多的书,懂得许多许多的事,她很少会感到孤独寂寞,很少会想要与人倾诉,她只是非常的孤僻,非常的善于忍耐,并且从来不会向人求助。 后来她似乎也终于哭着求过季宣一次,她流着眼泪说她不想嫁给谢晟,他已经死了啊!其实那时候她已经明白并且接受了非嫁不可的命运,可是也许是出于某种自认为应该得到补偿的委屈,她还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向季宣伸出了手。 最后,当然是什么也没有握住的。 好像从小到大,都没有会向她伸出手的人,她每一次伸手出去,希望握住什么的时候,都只是一场一厢情愿的泡影。 她对此,其实并不感到难过。 这世界上可难过之事太多了,又何缺她这一件呢,人世间就像一樽巨大的水缸,里面本来就装满了世人的泪水,她置身其中,也不过是挣扎着不被溺死的众生里的一个。 她心里如今留存的也并不是年少时的伤心,而是茫然无措,她不明白,事实上从她重活一世之后她就不明白,如果她已经不再期待任何人会向她伸出手,无论是父亲,还是丈夫,还是贤明的君主,如果她已经不再认同他们的正确,并且将他们视作会阻挡在她面前的障碍的话,她到底应该以怎样的姿态活下去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