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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华关十万大军尸骨无存,大齐花费几十年的时间与精力构筑的,自以为固若金汤的西北防线,全线崩溃。 第27章 法事 如今的时节正是晚春, 按着往些年的惯例,该送花神了,未婚男女于夜色里携手漫游,共放天灯, 自是一番风流雅致。 可是如今, 满城凄凉, 街上人烟寥落, 处处悲声大作,家家户户都挂出一盏白灯笼, 烧了一半的黄纸在温暖多情的春风里打着旋儿,街头巷尾,火星点点,黑灰飘飘,转瞬便不见踪影。 西华关是大齐北方门户, 易守难攻,当年谢不归三次亲自率兵出征才打下来的险要关隘,数百年来,任凭胡兵如何肆虐, 西华关都始终牢不可破, 像是一柄寒光闪闪的利剑,领着西北十二州的屏障, 牢牢插在大齐边境上, 斩断一切来犯之敌, 护得中原百年太平。 可如今,西华关破了。 十万大军飞灰湮灭。 这件事的真正意思, 并不是“积尸草木腥, 血流川原丹”“黄沙百战穿?甲, 不破楼兰终不还”这样壮烈凄凉的古诗,也不是十万个妻子失去了丈夫,十万个母亲失去了儿子这样简单的,能够用数字说明的事情,是大齐失去了这道西北屏障之后,再也没有可以朝前的锋刃,去抵抗胡寇的铁蹄,是无数的妻子都将失去丈夫,无数的母亲都要与儿子告别,源源不断的,永无止境的,直到她们最终也成为铁蹄下的尘土,被死亡终结所有的痛苦与别离。 这就叫做战争。 就连从来贪图享乐不喜国事的嘉正帝都连夜召了文武百官,商议此事,皇宫灯烛彻夜,满城的百姓也家家举哀,人心惶惶,严华寺也主动请愿做一场盛大的法事,超度这十万埋骨边疆的将士。 佛塔上金铎声声,日日不绝,往日里雄浑深邃的佛音,映着满城飘飘的纸灰,更添上另一种悲凉意味。 到了做大法事那一日,严华寺紧闭寺门,千尺佛塔上灯火通明,每一层佛塔上都守着一位高僧,日夜诵经,不食不水,一连三日,直至法事结束。 无数的盛京老百姓涌至寺门前,跪在蜿蜒不绝的山道上,乌压压的人头连绵不绝,一直跪到了山脚下,有白发苍苍的老翁,有躺在妇人怀中懵懂不知的孩童,他们素不相识,却不约而同地从家里走出来,参与到这场发大愿的佛门法事中,与寺庙里的高僧一起虔诚地诵经祈祷,祈求埋骨他乡的十万将士能够魂归故里。 入夜,天色昏暗,又有商户组织起来,集合家仆,自发地在诵经的人群里分粥分水,还有那家中没有如此多米面储存的,便从仓库里找来油灯蜡烛,一一分发下去。 远远看过去,暮霭沉沉,夜色渺渺,苍山如巨兽的脊梁,匍匐在蓝黑的夜色中,太阳坠落了下去,山顶的千尺佛塔却皎皎升起,犹如神佛现世,亮不可视,从山顶开始,又有星星点点的微光接连亮起,一直蔓延到山下,如同一片波澜起伏的星海,夜风吹过,山林呼啸,万千烛光明暗摇曳,不输天上星河。 满城的人都前前后后地走出家门,走到了街上,出神地望着这远山上的奇景,城墙下挤满了人,有形容憔悴两眼通红的妇人,有紧咬牙关的布衣少年,还有断了一条腿的干瘦老人,牙都掉光了,还拄着拐杖,厉声大骂胡虏,说到要紧处,咳嗽不已,被几个儿子连忙扶住,顺气捶背,依然叫骂不已。 奉命值守的士兵已经接了上头的命令,并不阻止越来越多的老百姓走到城墙边来,他们披坚执锐,默默望着远山的灯海,早已两眼通红。 一个衣着破旧头发花白的老妇人蹒跚着走到墙根下,到处都是拖家带口的老百姓,父亲带着儿子,女儿跟着母亲,丈夫带着妻子,或怒或哭,三五成群,她却独自悄然前来,驼着背,挎着一个破旧的竹篮,在墙根面前缓慢地蹲下来,动作迟缓地拿出一件男人的旧衣服,两根烛火,几叠纸钱,她动作很慢,好几次都拿不起衣服,颤抖的手尝试了好几次,终于引燃了烛火,点起旧衣,一张张将纸钱丢入火中。 明黄的火光时明时暗,映出她满是皱纹的脸,年老混浊的眼睛木然地望着火光,间或一眨,她像是感觉不到周遭的悲痛,只是面无表情地往火中添纸钱,就连火舌烧到了她的指尖都毫无察觉。 然而两行浊泪慢慢从那双麻木的眼睛里滚落下来,落到火光里,她却仿佛对自己哭了这件事一无所知,依然缓缓地,执着地,一张又一张,一次又一次,将这人世间的泪水和旧衣一道,烧给那十万枯骨里的某一个人。 眠雨早就红了眼睛,呜呜地哭,小丫鬟抹着眼泪,她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哭,她明明没有家人死在这场惨败里,甚至她此前都没有听过西华关这个地方,可是她还是伤心,伤心极了,好像在这一刻,那片遥远不可见的战场上的每一个人都忽然与她息息相关,他们都成了她的兄弟,她的家人,她为他们落泪,伤心的几乎难以自已。 季青雀听着她的哭声,觉得自己的心似乎有一个无底的深渊,里头是空落落的风声,哭声落进去,长久地盘旋着,一遍又一遍,永不消散似的。 “好热闹啊。”忽然有人轻轻地开口,并不悲伤,冷静又平淡,还是那种没什么所谓的口吻。 “你不哭吗?”那道声音继续问道。 季青雀回过头,平静地看着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