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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替身回来了 第53节

    谢爻走得更快,像是身后有鬼魂在追着。他原本也以为只要除尽经脉中的邪气,治好旧伤,他便能装作无事发生回到从前。

    近来他将邪气压制得很好,有时甚至生出了已经痊愈的错觉,因此他才答应郗子兰陪她观礼。

    然而见到那凡人少女第一眼,他便恍然明白过来,他已不可能痊愈了。

    即便能驱除经脉中的邪气,他也拔除不了心里野草般生生不灭的邪妄念头,即便能治好所谓旧伤,他的神魂也早已经千疮百孔,费尽心力也只能勉强维持表面的正常。

    他快步走出殿门,穿过回廊,轻柔的夜风吹拂他的脸庞,掀动他的衣袂。重玄九峰四季长青,但风还是会带来季节的讯息。

    冬天尚未过去,风里已初露春的暖意,可他却感到这温柔的春风如尖针利刃,只有终年积雪的清涵崖、亘古酷寒的玄冰窟才能叫他平静下来。

    谢爻想立即回清涵崖,可当他驾着云飞入茫茫夜色中,却忽然想起自己似乎遗落了什么东西,他感到头脑发胀,怎么也想不起来究竟是什么,却莫名感到是很重要的东西,必须立刻将它找回来。

    他毫不犹豫地转过身,向着灯火辉煌处飞去。

    谢爻没有回前殿。

    他不知道自己要往哪里去,只有那股要找回什么的冲动驱使着他向前飞,仿佛一根看不见的线牵引着他。

    直到双脚落到坚实的岩石上,他才发现自己已到了旧居前。

    他似乎预感到了什么,踟蹰着不敢推门。

    訇然一声响,质朴无华的木门缓缓向两旁打开。

    庭院中寂然无声,没有珍花异草扑鼻的芬芳袭来,只有一些无名山花山草的淡淡清香,还有清茶微苦气息。

    这是尘封在记忆中的气息,他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任由它灌满肺腑,他感到自己像是饮了酒一般,有些醺醺然。

    他举足穿过庭院,走进竹林,沿着蜿蜒曲折的小径向前走,他走得越来越快,行走间翻飞的衣袂惹动枝叶,叶尖清露濡湿了他的头发和衣裳。

    他忽然想起有人说过他身上总是有股竹子的清香,其实她身上也有,因为他们的居处隔着竹林,而她每次都走得很急,总是沾了一身露水。

    她长大以后,身上除了竹露气息,又多了一股淡淡的女儿香,不似香花也不似脂粉,难以言喻却撩拨心弦。

    那两年他很讨厌那股气息,甚至她一靠近便不由自主恐慌。

    他已经多年不曾去想,但此时此地,那股气息却清晰可辨一如昔日。这股气息像是一柄利刃,将紧闭的闸门撬开一道缝,记忆如洪水倾泻,昨日的一幕幕好似恶鬼争先恐后地扑向他,要将他的神智扯碎。

    他浑浑噩噩地穿过竹径,小小院落出现在他面前,一如往昔。

    东轩中一灯如豆,一个纤瘦单薄的人影席地而座,侧影投在薄薄的窗纸上。

    谢爻屏住呼吸,缓缓走上台阶,穿过廊庑,在门上轻叩两下。

    没有人回答。

    他推门走了进去,室中空无一人,只有一盏小小的铜雀灯在扑入的夜风中摇曳。

    他却并未感到如何诧异,似乎早知此地无人。

    他走到墙边,一个个打开檀木小橱的抽屉,抽屉里都是些琐碎的东西,半截发带、旧香囊、缺了角的小玉件,一些针头线脑,几颗摔碎的棋子,空了的药瓶子……

    过过穷苦日子的人总是格外惜物,什么都不舍得扔。

    他找遍了所有的抽屉,又打开窗下的藤箱,里面有夏天的竹簟薄褥和天青色的薄罗弟子服,洗得很干净,叠得也整齐,仍然没有他要找的东西。

    谢爻环顾四周,能找的地方都找过了,只剩下妆台前的奁盒。

    他没有迟疑,理所当然地打开小巧的白檀奁盒——她整个人都是属于他的,她的一切自然也是属于他的。

    奁盒里空空如也,只有几颗火焰似的种子。

    那些东西刺得他眼睛生疼,他赶紧移开视线。

    就在抬头的刹那,他不经意瞥见妆镜里有一道淡淡的影子。

    他蓦地一僵,像是被施了定身咒一般无法动弹。

    那道影子越来越鲜明,渐渐从背后向他靠近。

    镜子里,少女将小巧的下颌轻轻搁在他肩头,若有似无的馨香一缕缕地钻入他的灵府,像一根根纤细柔韧的藤曼,将他的神魂层层缠绕,越缠越紧。

    她的双臂也像藤曼,从背后缠绕住他。

    她望着镜中的他,目光含羞带怯,却藏着飞蛾扑火般的孤勇和绝望,她澄澈的眼眸中只有他,好像她的心里神魂里也都只有他。

    她眼下的胭脂色泪痣像宝石一样闪着奇异的光,又像一滴小小的血泪。

    镜中的少女抬起手,将一物在他眼前晃了晃:“师尊,你是在找这个么?”

    谢爻看见镜中的赤玉鲤鱼佩,心中涌出一股莫名的安定与宁谧,便要伸手去接。

    镜中的少女笑着松手,血色的玉佩直直落下,穿过他的掌心落在金砖地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裂成了两半。

    似有一道白光划过谢爻的识海,他骤然清醒过来,将趴在他背上的少女重重摔在地上,抽出佩剑便要向她斩去。

    少女躺在地上,笑着看他,眼中却含着泪:“师尊,难道你要再杀我一次么?”

    谢爻执剑的手一顿。

    少女像是受着莫大的折磨,蜷缩起身体:“师尊,我好冷,好疼啊……”

    她呢喃似地道:“师尊,我好疼,你抱抱我可好?”

    谢爻乍然清醒过来,面沉似水:“你不是她,她不会说这种话。”

    少女缓缓坐起身,痛苦的神色消失,眼中也再没有了羞怯和眷恋,只有讥诮:“谢爻,杀了我你后悔么?”

    谢爻举起剑:“不后悔。”

    即使时光倒流,无论让他选择多少次,他都会作出同样的选择,或者说他根本没有别的选择。

    少女慢慢向他靠近,压低声音,像是毒蛇的嘶声:“你骗人,你这伪君子,你这禽兽,你对自己亲手养大的徒弟生出了不可告人的心思……”

    谢爻眼中闪过戾色,举剑便向她砍去。

    锋利的剑刃轻而易举劈开少女的肌肤血rou和骨骼,将她拦腰切成两截。

    血从伤口中喷涌而出,她浸没在血泊中,眼中仍然满是讥诮。

    她“咯咯”笑起来,那笑声有些像郗子兰:“你杀我也没用,我就住在你心里,我是你的孽,你的债,你的心魔。不管你杀我多少次,我永远在这里……”

    谢爻听不下去,一剑削断了她的脖颈。

    可少女仍不罢休:“师尊,你好狠,你知道神魂凌迟有多痛么?”

    谢爻不停地挥剑,凌乱的剑气在房中横冲直撞、纵横交错,变成了一张密密的网,冷不丁一道剑气割伤了他的左臂,他浑然不觉,又一道剑气割伤他的脸侧,血顺着他脸颊淌下来,他犹自挥着剑。

    他只想将这邪物千刀万剐,让它再也不能出现在他眼前。

    忽然,一声女子的痛呼像一道闪电划破他混沌的识海。

    他挥剑的手一顿,交错的剑气骤然收回。

    身后响起带着哭腔的声音:“阿爻哥哥……你怎么了?”

    “锵啷”一声响,长剑掉落在地。

    谢爻无力地垂下手,声音疲惫,微微颤抖:“我旧伤发作,你别过来……”

    郗子兰道:“你不是回清涵崖了么?为什么会在库房里?”

    谢爻一怔,眼前少女的闺房融化在灯光里,像是泥塑的房子慢慢融化在水中,那股淡淡的女儿香消失得无影无踪,鼻端是郗子兰身上的兰麝香气,和着一股尘土味。

    借着明亮的星光,他发现自己果然身在一间库房中,墙角堆着些沾满灰尘难辨色泽的旧织物。

    可是这分明是她的院子,即便在梦中也不会认错。

    “谁让你动这院子的?”他上前一步,冷冷地看着郗子兰。

    郗子兰吓得直往后退,颤声道:“阿爻哥哥……当初我问过你的,是你说这院子已经没用了,我说改成库房,你也答应了……”

    她忍不住委屈地哭起来:“都已经三百多年了啊!”

    谢爻心头一震,停住脚步。

    已经三百多年了。

    第46章

    谢爻仿佛做了一个长到没有尽头的噩梦, 但他醒来时才发现只过了半个时辰不到。

    他躺在修葺一新的招摇旧宫寝殿中,床边张挂着织银云雷纹鲛绡帐幔。

    床前是十二牒云母屏风,灰白云母的纹理犹如雾霭重重的峰峦,无端让他想起小时候师父第一次带他去昆仑墟的情景。

    那是五百年前, 阴煞雾已侵蚀了昆仑墟地脉, 但尚未笼罩重峦叠嶂的山峰, 他们沿着长得望不到尽头的天阶爬到昆仑峰顶, 越往上走,稀薄的寒气刺得鼻腔肺腑都隐隐作痛。

    最终站到峰顶时, 他几乎已透不过气来。

    但他好奇地向四周望去,刹那间便被雄奇壮丽的景象震慑,一座座山峰仿佛漂浮在云海上。

    这便是天上的白玉京。

    当他久久说不出话时,师父脸上露出淡淡的悲伤,他似乎想说什么, 但终究没说出口,只是摸了摸他的头,轻轻说了声“抱歉”。

    谢爻疲惫捏了捏眉心,修道之人经历的岁月远比凡人漫长, 很多人会将许多事淡忘, 他却习惯把什么都记得很清楚,数百年的记忆像沉甸甸的包袱, 日复一日压得他喘不过气, 可他还是什么都不舍得丢。

    师父那声“抱歉”, 他当时不解其意,后来已完全明白。

    屏风后有人影晃过, 他一看那吊儿郎当的姿态便知是谁。

    谢汋绕过屏风走到床前, 手中托盘上放了碗汤药, 只闻气味便知苦涩。

    谢爻坐起身,接过药碗,不快不慢地饮尽。

    谢汋接过碗去,笑道:“师兄可把小师妹吓坏了。”

    谢爻道:“子兰如何?”

    他想起方才的事便觉头痛欲裂,依稀记得四周弥漫着血腥气,但他自己也流了不少血,不知可曾伤到她。

    谢汋道:“收了点惊吓,胳膊上有道两寸来长的皮外伤,许长老看她吓得不轻,先送她回了玄委宫。”

    外头隐隐约约飘来灵凤的歌声,谢汋笑道:“好不容易办个入门宴,结果你们两个主人都提前离席,凌长老气得不轻,一张脸像是刷了浆,我都不敢看他。”

    谢爻疲惫道:“别编排长辈。”

    谢汋不以为然地撇撇嘴:“师兄今日是怎么了?不是已将邪气压制住了么?”

    谢爻道:“大约是在照机镜旁待得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