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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案本 第150节

    他这么问,是因为他知道,那是很痛的。

    锥心剜骨之痛,在麻木绝望之痛前,其实根本不值一提。

    谢清呈自己经历过那种能压垮巨人的痛苦——知道自己活不了太久,觉得自己一无所用,没有任何先驱者曾经活着走出过这片泥沼,不得不在这泥沼中了此残生。

    这些他都知道。

    但他不能和贺予说,这是很疼的。

    他只能问。

    他记得从前那个医生,是怎样安慰满手鲜血的自己。他只能拙劣模仿,然后以一个正常人的面目,去抱起瑟缩的幼龙。

    他知道贺予想要一个伴,想要一点来自同类的鼓舞。

    他不是没有丝毫的怜悯。

    但他要做的事情太多了,他对自己尚且残忍至此,又何况对贺予?他唯一的温柔成了他在贺继威聘书上签下的俊秀文字。

    在他还力所能及的时候,以一个心理医生的身份陪伴他,开导他,他能给他的,也就这么一些帮助了。

    这是谢清呈剩下的最后一点精力。

    不多。

    可他全部都给贺予了。

    他为了真相,失去了梦想。

    为了meimei,失去了健康。

    他为了战胜疾病,失去了活下去的意义。

    又为了活下去的意义,失去了自己的平静和安详。

    他失去了父母,失去了半父,失去了好不容易找到的新的归宿,失去了警衔后又失去了白衣,为了保护那些甚至都不识得他的师弟师妹们,他甚至连最后容身的讲坛也要被驱逐下,连一张书桌都要失去。

    他这一生,从那个雨夜起,一直就握不住任何东西。

    他永失安宁。

    甚至为了头脑的清明,他连生而为人最基本的情绪,他也不得不献祭掉——他不停地告诉贺予“要冷静”。可那不是在苛求,也不是在命令。

    那是血rou模糊的苍龙在告诉小小的龙崽,在这条满是荆棘的路上,怎样才能走的最远。

    那是守护着他自己跋涉过那样遥山远水的咒语。

    他希望他能明白。

    就这么多了……他有的东西,他还剩的东西。

    他把陪伴给了谢雪,把勇气给了陈慢,把孝顺给了黎姨,把感恩给了秦老。

    他把保护给了医生。

    把知识给了学子。

    还留一具病躯,可以收敛剩下的罪恶,不解,秘密,痛苦,谩骂——他把它们安放在这具身体里。

    他把这病躯留给自己。

    而这病躯的经历,他一生所遭受的苦难,对任何人而言都是没有用的,唯独对贺予而言不是。

    所以,他把经验留给了贺予。

    那是他拆干净了自己的血rou骨头后,身上最后剩下的,也是唯一可以再馈赠给人的东西。

    虽然贺予不怎么领情,总是不要,总是觉得他说的是错的,是不理解,是不能感同身受。但他也确实不能再说的更多,更赤裸了。

    他从未打算与之相认,唯有此时此刻,死亡在他们两人面前降临。苍龙将和幼龙一同赴死,他才在这一刻终于化出庞然羽翅,抻展棘尾龙首,抖落满身尘埃,从凡人的躯体中破茧而出,在孤岛上发出撼颤人心的悲鸣。

    他转过头,看着那个呆呆望着他的小龙崽。

    指爪轻触。

    他说——

    这就是全部的真相了。

    贺予看着他……

    贺予无疑是怨的。是深怨的。没人被欺瞒了这么久之后还能轻而易举地释然。

    可是那种怨恨中,好像还有一种,从前从未有过的情绪。

    那是小龙看着苍龙身上纵横斑驳的深疤时,产生的情绪。那些疤痕太重太深了,可见血,可见rou,可见骨,可见苍龙胸腔里那颗缓慢跳动的,病态的心。

    正常人受这样的伤早死了。

    不死也一定会求死。

    谢清呈这个人,活着的每一刻都是靠着勇气,都是靠着人心的力量,他的生命里装载的全是折磨,哪有半点享受。

    原来自己唯一的同类,竟是这样在竭力地存活着。

    水淹及至眸。

    渐渐地呼吸都不能再连贯,他们只能靠着偶尔地仰面尽力去攫取最后一点空气。

    ——

    但摄影棚的穹顶不是完全平整的,有一个窄台,窄台上面有个倾斜角,是大水最后会淹及的地方。

    可惜窄台只够容纳一个人,爬上去,就可以再多几分钟的生机。

    几分钟的生机,可以在另一个人被彻底淹没之后,还能等那么一时半刻,或许就会有人发现,就会有人带那个幸存者离开……

    贺予沉默着——他在真相面前一言不发地沉默着。

    然后,他做了一件让谢清呈怎么也没有想到的事情。

    贺予年轻,血热,在这样的耗费下,力气剩下的比谢清呈多很多。

    他就用这让谢清呈无法反抗的力气,忽然把男人抱到了那窄台上。

    谢清呈挣扎不过他,谢清呈的体力流失的太多了,只是一动,就被贺予从水中狠狠地按住。

    少年仰着头,一双红通通的杏眼看着谢清呈。

    贺予什么话也没再说,也不知道该再说些什么才好。

    他自己的心都已经乱作一团麻,萦绕其中的不知是恨,是伤,是怜,是悔,是求不得,还是怅然失。

    他就这么仰头望着谢清呈,死死制着他,不让谢清呈下来,不让谢清呈和他交换位置。

    在冰水彻底淹没头顶的那一刻,贺予眼眸湿润地望着谢清呈,嘴唇一启一合。

    那声音微弱,像海难中淹没的尸骸,珍宝……悄然沉入水中。

    可是谢清呈确定他还是听到了。

    他听到那个少年在说话。

    就像曾经那个少年冒着危险返回火场,也要救出深陷在火海中那些或许与他有些许相似的病人们一样。

    他说:“如果你能活着。谢清呈。”

    “那你一定不要像记得秦慈岩一样记得我。”

    “因为我讨厌你,你骗了我,你抛弃了我……我讨厌你,我不要被你记得……我得先走了,以后最孤独的人是你。你没有同类了……谢清呈,你戴上假面,回到正常人的社会中去吧。”

    “忘记掉这些事。”

    “你还没有那么老,如果可以活着,你还能够重头再来的,去得到一些……你从来没有过的东西。”

    水母沉入汪洋内,没有脊髓,没有心脏,没有眼睛,纯澈的就像天空中飘落的一朵云。

    局外人看它们,就像看怪物,这百分之九十五都是水的生命,怎么会有感情?

    但也许它是有的。

    在它短暂的生命中,它曾经很爱很爱这个世界。

    或许正是因为这份超越了血rou之躯的深爱,它们才能在这地球上,度过那漫长的六亿五千万年……

    贺予目光湿润地注视着谢清呈,然后一点一点地,被大水淹没了。

    第96章 我的同类

    再醒来的时候,贺予发现自己躺在了一片洁白当中。

    他有那么一瞬间,以为自己死了。

    直到周围医疗监护器的滴滴声传入耳中,他才意识到自己是在医院。

    怎么回事……他不是该被淹死了吗?

    他动了一下,发现自己手上戳着点滴,不方便起身,而旁边床头柜上则漆有医院的名字。

    “……” 原来他是被送到影视城附近的综合病院了。

    溺水昏迷前的事情迅速涌回脑内,撞的贺予一时有些发晕,轻微的脑震荡似的。

    谢清显是精神埃博拉患者初号是用药最完全,活得最稳定的那一个…… 谢清呈瞒着他,什么也没有和他说。

    谢清呈有许多要做的事情,他是一开始谢清呈就没有想要选择,后来又被第一个放弃的东西。

    但是…… 他好像也没有什么立场去指责谢清呈的不对。

    这个男人是会拿自己的生命去榨出价值的人,把自己的血泪都不放在眼里。对于这种人,贺予又有什么好再多要求的?

    “醒了?感觉怎么样?” 失神间,旁边有个沉冷的声音传来。

    贺于蓦地回头,见鬼似的,竟看到谢清呈掀了隔帘走进来。

    谢清呈的脸庞有些白,血色不那么充足,但他的状况看起来比贺予要好的多,至少不是病号服,而且自由行走。

    贺予惊了一下,沙哑地咳嗽:“你……”

    谢清呈在贺予身边坐下。

    贺予这下是彻底清醒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