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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子间的气氛,一如既往的有些尴尬而冷寂。 “这上面摆的……就是齐国南下的那三十万军马?” 陆元恒低头研究了一会儿盘中布阵,独眼中渐渐流露出常年领兵之人惯有的专注:“其实我们,也不是没有赢面……” 话未说完,人已弯下腰,剧烈地咳嗽起来。 陆澂下意识地朝父亲的方向伸了伸手,却又滞在半空,末了,缓缓收回,轻声道:“我让人送你回去休息吧。” 他依稀能感觉到,父亲此时来见自己,或是想说些什么,但他并不确定,那样的话说出来,自己会有怎样的反应。 陆元恒仿佛没有听见儿子的劝谏,止住咳嗽,继续研究着沙盘: “他们驻兵的位置如此分散,应该是因为不熟悉南疆的地形,也害怕南疆山林里的瘴气……”指向几个方向,“若我们在这几处设伏,待齐军忍耐不住、开始继续向南推进时,便能借助地形之利……咳!咳咳!” 陆澂不想让他再继续费力,接过话道:“便能借助地形之利突袭之,所谓地形为挂,敌无备,出而胜之。” “地形为挂,敌无备,出而胜之。” 陆元恒喃喃地重复了一遍,抬起眼,望向儿子,“你小时候,我教你背的兵法,竟然还记得啊……” 陆澂抑制着情绪,移开视线,没有答话。 那些久远而零星的片段,早已在记忆里变得模糊不清,他记得幼时背过的兵法,却再也想不起任何与父亲相处的画面了。 陆元恒扶着厅柱、慢慢走到东侧的案几后坐下,喘了几口气,方才继续说道: “你那时,只有两三岁的样子,生得聪明伶俐,我时常抱你站在沙盘前,给你讲行军布阵的规则。你那时,就那么一点点大,”用手比划了一下,“记性和悟性却都很好,我给你讲什么,你好似都能听懂,让你背什么、也总能一字不漏地背下来……我每次抱着你,想着你是我陆元恒的儿子,心里……也是很骄傲的……” 他搬去了南疆、有了阿沅,而留在京城的陆澂变得貌丑结巴、孱弱拘谨,渐渐的,心中曾经有过的那些骄傲,便不知不觉地被厌恶与耻辱所代替了。 “我知道,我现在说什么,只能显得虚伪。虫蛊会让我无限制地宠爱阮氏,却不会让我失去理智、失去疼爱子女的能力。所以说到底,还是我这个父亲,对你不公平了……” 陆澂扬起眼帘,望向屋顶垂悬的铜盘灯,只觉得那昏黄的光亮忽而变得有些模糊,在视野里斑驳晕染开来。 若说自己心无怨恨,那何尝不也是虚伪? 曾几何时,那个年幼无助的自己,是何等地渴望能从父亲口中听到这样的言语? 他要的,其实一直都不多。 跟所有生在世家大族的孩子一样,只是想偶尔能见到自己的父亲、听他公正地夸几句自己的用功,不必有多么的慈爱温和,只要不时时透着鄙夷与失望,便是足够的幸福…… 案几后的陆元恒,也陷入了良久的寂静,默然等待了会儿,取过案上朱笔,握在手中。 “你要我向萧齐投降,那是绝无可能之事。我们陆家以军功立业,我自执掌玄武营之日起,就做好了有一日马革裹尸的准备。” 他提笔写下几行字,咳嗽了几声,又道:“萧劭那人,从小就心机深沉,忍得了大辱、谋得了大局,前脚让你来招降,后脚就大军压至……你将来若要在他身边为臣,少不得要多加提防。” 陆澂平复住情绪,“我来招降,并不只是为了当齐帝的说客。南疆的十万将士,有许多都是自庆国公府时、就追随你左右的。他们和他们的家眷,为什么就没有选择的权力?我这几日与许多将领都交谈过,他们的担忧与彷徨,你又可曾了解过?失去了军心士气的队伍,就算上了沙场,只能任人屠戮。所以你降与不降,结果又有何不同?” 顿了一会儿,“至于将来……送你离开之后,我跟令薇也会一起离开中原、不再涉足政事,陆萧两家的仇怨,从此也就算烟消云散了。” 他的语气中,有一种在陆元恒面前从未流露过的淡然和缓,就像寻常人家的子女、向父亲讲述起自己的志向与人生规划,坚定却不倔强,平和却不冷漠。 陆元恒的思绪,一瞬间有些恍惚起来,支肘靠到凭几上,半晌,笑了笑: “我想起来了,萧令薇……你从小就喜欢那个丫头。当初她被囚在国公府里时,我其实也想过,要把她好好养大,将来许给你……结果你倒是一把火烧掉了陆氏祠堂,让她跑掉了……” 久远的记忆,流年中的岁月斗转,到了这一刻,竟然清晰的犹如昨日。 “我现在,大概是想明白了,当初你为什么会做出那等狂悖之举,你应该……是觉得陆家的姓氏给了你许多耻辱与痛苦吧?” 他虚弱地咳嗽了几声,声音低微下去,“身为你的父亲,我也没什么可补偿的。希望以后你面对自己心爱的人,至少不会觉得愧疚……” 陆元恒的话音,渐渐轻不可闻,身体仿佛失去了控制一般,慢慢歪倒在了凭几上。 陆澂觉察到他气息的变化,快步走了过去,伸手扶住陆元恒。 “父亲?” 许久不曾唤过的称呼,脱口而出。 然而那曾被幼时的自己敬畏仰视过的高大男子,已然没了呼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