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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痛

    夜里的雨终于渐渐小了,载潋躺在床榻上已经倦极了,却毫无睡意,她合眼听着窗外的流水丁冬声,便知此时宫内的积水都正顺着宫墙下暗渠流向御花园内的御湖。载潋闭目回忆,想起皇上最爱在雨后到浮碧亭内听石雕蟠龙泄水的声音,又想起从前自己也曾靠在皇上怀里同他一起听,想至此处,载潋再也睡不着了,她睁大了眼睛,怔忡地望着眼前已破旧脱漆的梨花木雕花架子床,觉得心中的刺痛,几乎胜过了她身上的伤痛。

    她略翻了翻身,仍感觉腰上的伤口如针挑刀挖般疼痛。她睡不下,又不能坐,便靠着床榻旁的八角几站了起来,她穿了一双平底的棉鞋,略向前挪动了几步,感觉脚下吃不住力气。

    瑛隐睡得浅,就守在载潋身边,此时已经醒了,她见载潋自己下地来乱走,惊得忙上前来扶住了她道,“格格!您这是做什么?您伤得这么厉害,怎么还下来乱动!”载潋攥紧了瑛隐的手,借着瑛隐的力继续往前走,她瞧见静心正在外间榻上睡得正熟,便压低了声音道,“躺着更觉得身上各处疼,坐又坐不下,外头雨停了,你陪我走走吧。”

    瑛隐不愿和载潋作对,也知道平日里载潋一直受静心管教,便也不忍心违逆她的心愿,便忙去里间又取了伞,为载潋披了挡风的斗篷来,陪着她一路向外走了。

    载潋走得极慢,又必须要依靠瑛隐的力气才能成行,瑛隐却极为耐心地亦步亦趋,不曾离开她半步。瑛隐见载潋走得费力,便忍不住劝道,“格格,咱回去吧,外头天黑了,一会儿宫门就要下钥了,若让巡宫的侍卫们碰上也不好。”瑛隐实在担心再起什么乱子,因为载潋毕竟是被皇上罚禁足的,虽说如今皇上已许了婉贞福晋,要放载潋出宫去,可瑛隐仍然担心载潋再遭遇意外,又或被什么别有用心之人利用。

    载潋似是看穿了瑛隐的心思,仍旧缓缓地向前走,只道了句,“若他们是有心要来害我,你以为我躲,就能躲得过吗?”

    瑛隐只叹了口气,知道载潋向来心思倔强,若是自己认定了什么事,就很难回心转意,纵然是撞得头破血流也不能。瑛隐无奈,便只能继续跟着载潋向外走,却不曾想载潋竟一路走向了神武门内的御花园。

    载潋进园后只抬头打量,见御花园内雨后景观格外别致,璃藻堂、浮碧亭、万春亭与绛雪轩依次排列,房檐的琉璃瓦上正缓缓落下雨滴来,再看园内的古柏老槐之下罗列奇石玉座,道路两旁摆放的盆花桩景也在雨水的滋润下郁郁葱葱。

    夜里的御花园无人,只听得见浮碧亭下的蟠龙泄水之声,载潋站在浮碧亭外不远的位置,听见御湖里的水声如鸣佩环,格外悦耳清脆,不禁兀自笑道,“如今竟是他喜欢什么,我也跟着都喜欢了。”

    瑛隐没懂载潋自言自语说了些什么,便问道,“格格,您是不是累了,要不进去歇歇脚吧?”载潋用力摇了摇头,她才不愿意走到浮碧亭里面去触景伤情,便握着瑛隐的手道,“不了,咱到外头去看看,过会儿就回去吧。”

    瑛隐搀着载潋一路向外走,走到神武门内才见外头宫墙巍峨高耸,黄衣侍卫们各个精神抖擞站在宫门两侧,检查所有出入宫禁的车马和人员。载潋站在御花园的北侧的顺贞门外,正对着眼前的神武门,呆愣愣地站了许久也不说话,瑛隐不知道载潋在看什么,便想拉着载潋往回走,“外头凉了,格格咱回去吧!”

    载潋拍了拍瑛隐的手,指了指远处的神武门,问道,“你瞧那个人是谁?”瑛隐顺着载潋所指的方向望去,只见一个身形纤瘦的丫头被侍卫们拦在了宫门外头,侍卫们将她围在中间,正盘问着什么。

    瑛隐眯了眯眼睛,仔细瞧了瞧远处火光下的身影,瞧了良久才回载潋话道,“格格,奴才怎么瞧着像是珍妃宫里的念春啊?”

    载潋自始至终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远处的人,见她手上提着硕大的一个包裹,一直左右推搡周围的侍卫们,不让侍卫上前来检查。载潋点了点头,对瑛隐道,“我瞧着也是她,敢这么理直气壮地闯宫门,又不让侍卫们检查,现在除了珍妃宫里的人,谁还有这样的胆子。”

    载潋站在远处,听见侍卫们与念春争执不下,侍卫们声称宫门即将下钥,为保宫禁安全,他们必须打开念春手里的包裹查验,可念春却寸步不让,坚决不允许侍卫们靠近半步来。

    瑛隐瞧见是珍妃宫里的人被侍卫们为难,心里感觉解气得很,才不愿意去趟那趟浑水,便搀着载潋的胳膊拉着她往回走,道,“格格,如今她们可是金贵得很,用不着咱们跟这儿瞧,别景仁宫又惹出了什么事儿,赖到咱们的头上!”

    载潋只跟着瑛隐走了两步,就又停下脚步转头去看,见念春和神武门内诸多侍卫已经起了口角之争,不由想去问个究竟,瑛隐看出来载潋的心思,蹙着眉一个劲儿拉载潋道,“奴才的格格诶,就算有天大的事儿,还有她们珍主儿顶着呢,不劳您在这儿受冷风吹!”

    瑛隐话毕后,载潋听到身后不远处的神武门内传来几个粗声大气的侍卫的低吼声,“你们娘娘再得宠,我们也得依着规矩办事儿,你别忘了,到底你只是个奴才,这会儿没你们主子替你说话,你说的话,我们可不听。”载潋背对着远处的神武门,低头细想了片刻,又听到念春尖锐的喊声,“就凭你们也敢骂我是个奴才?我是珍妃娘娘从府里带来的丫头,就算是在万岁爷跟前儿,我也是有名有姓的,你们这些风吹雨淋给主子们守宫门的,今儿也来为难我?就不怕将来我们主子告诉了万岁爷,日后有你们好受的!”

    载潋听得心里火冒三丈,实在忍不下心里的气,扭头便向神武门走,瑛隐无法,只能赶快跑上去扶住了载潋,载潋疾步走到神武门内,诸多侍卫们见了她也不免惊讶,毕竟载潋才解禁足不久,又有伤在身,怎么会突然出现在神武门呢?

    侍卫们缓过神来后,便躬身向载潋肃了肃,领头的侍卫道了句,“奴才给三格格请安。”后头的人便也跟着屈膝跪了。载潋并未理会,只顾着往一脸有恃无恐的念春面前走,念春见来人是载潋,不禁又惊诧又意外,载潋在念春面前停下了步子,挂出一抹笑来,向念春轻笑道,“姑娘想是错了,这些宫里日晒雨淋,给太后万岁爷守宫门的侍卫们,可都是我们满人的巴图鲁,是全族上下最骁勇的勇士,就算是乾隆年间威名远扬的福康安将军,当年也是乾清门三等侍卫出身。没有他们,哪儿有你主子平安富贵,如此看来,高下立判。谁是奴才,姑娘心里应该明白。”

    念春被载潋说得哑口无言,却又不敢顶撞载潋,虽然载潋今日仍是戴罪之身,可到底是醇王府的女儿,与皇上太后的关系千丝万缕,她独自一人又怎敢轻易得罪。

    载潋也并不愿意与念春多费口舌,更不愿事态恶化,毕竟如今国家陷入战事,皇上本已够焦头烂额,更加上圣躬欠安,她只希望琐事越少越好。

    载潋略瞧了念春一眼,又望了望眼前的侍卫们,忽缓和了语气笑道,“各位大人辛苦,都快起来吧,这位姑娘是珍妃娘娘宫里的大宫女,往日我住在景仁宫里为娘娘作伴儿时,便知道珍妃娘娘与家中所通事宜,皆由这位姑娘负责,想必今日出宫也是为娘娘与家中联络。各位也不必为难她了,珍妃娘娘圣眷正浓,自是没理由做出有损宫闱和睦之事的。”

    神武门内几位侍卫也不愿过多与念春争执,方才是气她目中无人又口出狂言,才会针锋相对,不肯相让的,现在已有载潋替他们出了气,又有载潋愿意为她担保,他们自也不会如此不懂看人眼色,便挥手任念春去了。

    念春去后,空中又断断续续飘起了细雨,瑛隐忙脱下自己外头的氅衣给载潋披上,神武门内的侍卫们到了轮值的时辰,领头的黄衣侍卫便上前来向载潋拱手道谢,“奴才谢三格格今日出手相助,不致奴才等受人口舌□□。”

    “大人快请起来。”载潋伸出手去扶了眼前的黄衣侍卫起来,温和笑道,“大人不必道谢,所能助者,仅此而已。”

    侍卫含笑点了点头,静默了片刻后立时抬头关怀道,“三格格才解禁足,怎么到这儿来了?格格身上有伤,奴才送您回去吧。”不等载潋回答,他又去取了伞,撑开在载潋的头顶,护她一片无雨。

    载潋让瑛隐接过了侍卫手里的伞,摇头笑道,“不敢劳烦大人,如今我仍是戴罪之身,人在宫中尚如浮萍,若被人瞧见大人护我,不知又要起什么祸端,我更不敢连累大人。”

    那侍卫颇有些怜悯,他知道近日来都有蓝翎侍卫入抚辰殿向载潋施责廷杖,他想载潋竟不记恨于他们,今日还愿意出面替他们说话,心中更感觉愧疚,他也不知如何帮助载潋,只能言语宽慰她道,“三格格请宽心,若格格清白,总有一日能够拨开乌云见月明的。”

    载潋含着笑点了点头,向后退了几步,隔着一层雨帘只对那侍卫最后道了句,“大人保重。”便转头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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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念春回了景仁宫时,珍妃尚未休息下,她独自一人在寝宫里边儿摆弄自己堂兄志锐新送进宫里来的一台照相机,摆弄得厌烦了,便又倚回卧榻上,命知夏点了盏烛灯,身上披了条轻薄似水的罗衾,让戴恩如进来给自己讲戏文听。

    念春提着整整三百两现银回来,转过了回廊便往珍妃寝宫里来,她见珍妃还未睡下,便挑了帘子进来回话道,“主子,奴才回来了。”

    珍妃仍未休息,也多因担心念春的缘故,听见念春毫无无损地回来了,忙挥手示意她进来,笑问道,“一路上都顺利吧,银子带回来了吗?”

    念春将包袱里的银子交了,才愤愤不平回道,“在宫外一切都顺利,就是回宫时被神武门那群不知眉眼高低的侍卫们责难了一番,奴才骂他们狗眼看人低,竟被醇王府那三格格伶牙俐齿地教训了一顿,说得奴才一句也回不上来,白白让人折辱了,骂奴才下贱!”

    珍妃听得眉头紧蹙,心里又惊又气,立时坐直了身子来问道,“到底怎么回事儿?你说了你是本宫的人了吗,他们竟还敢拦你?!”

    念春见了珍妃,便忍不住哭天抹泪起来,哽咽着继续道,“自然说了!可他们说我到底是个奴才,主子不在,奴才的话不顶用!后来那个三格格来了,还和奴才说什么拗口的话,原话记不得了,只记得她说福康安将军也是侍卫出身,奴才没脸面和那些侍卫们比,他们都是满洲的巴图鲁,若比起来,我才是奴才,他们都比奴才高贵!”

    珍妃被气得双眼眩晕,戴恩如将她扶住了,她才得以坐稳,她狠狠捶了一拳自己身下的卧榻,怒吼道,“好啊,几个侍卫也敢不把我放在眼里,欺负我宫里的人,那就是不把我放在眼里,他们骂你下贱,这是摆明了给我脸色瞧呢!”

    念春见珍妃为自己的事而动怒了,又继续哭诉道,“主子,您这回可要当心仔细些,再不能大意了!这个三格格更是,如今竟还不知老实收敛,先前犯了那么大的罪过,万岁爷能饶她不死已是万幸,这才关进了宝华殿几天,居然就要放出来了!您可不能再心慈手软了,万岁爷对她这样宽容慈悲,谋害皇嗣的罪都能饶恕她,难道您还看不清万岁爷对她的心思么?若她出来后再像原来一样,和您争万岁爷的怜惜疼爱,主子您可要怎么办啊?!”

    珍妃听后,气得止不住落泪,知夏忙上前来用绢子为珍妃擦脸上的泪,却被珍妃一把推开了,珍妃愤愤地抽泣道,“可怜我的孩儿!还没与我见面,就被她害了去,我原想若能因此更得万岁爷的宠爱,也不算太冤,可如今看来...我的孩儿!我白白没了性命的孩儿,在万岁爷心里竟还比不过一个载潋!我受了那么多苦,分得万岁爷丝毫宠爱,如今看来,也比不得万岁爷对载潋的疼爱慈悲!”

    戴恩如向来憎恨载潋,现在听到珍妃如此说,立时便附和道,“主子说得是,这个载潋着实惹人憎恶,奴才早看出她对万岁爷的不轨心思,还想着和您争荣宠!她也不瞧瞧自己的身份,既是万岁爷嫡嫡亲亲的meimei,就老老实实做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王府格格,她却一味想着与后宫的娘娘们争长短,也不怕叫别人耻笑了去!”

    珍妃听至此处渐渐止住了哭泣,她目光如炬地瞪着前方,呼吸也一次比一次深沉,她微蹙了蹙眉头,双拳紧紧握在了一起,她细想了片刻,缓缓道出一句,“眼见着就要到合宫祈福的日子了,我绝不能再叫她从我这里抢走了分毫去...我要让万岁爷知道,到底是谁,为他受过那么多的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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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瑛隐搀扶着载潋回到宝华殿时,已是夜半时分,细雨顺着宫墙上的琉璃瓦滴滴答答地落在地面上,宝华殿内的僧侣们都熄了灯,而抚辰殿内荒芜破旧的院子里却还留着一盏灯,瑛隐去抚辰殿角门上的廊下取了一盏灯笼,到墙根下借着宫灯的火点燃了,才又跑回到载潋身边扶着她继续往前走。

    抚辰殿院内尽生杂草,砖面又因年久失修而坑洼不平,载潋本行走困难,再加灯光昏暗,地面凹凸不平,她每走一步就变得更加困难起来。

    载潋迈上了两级台阶就要停下来休息片刻,她在心里算着日子,忽问瑛隐道,“为已逝皇嗣准备的祈福礼就要到了吧,你赶明儿为我净了那几身儿衣裳,留着祈福礼的时候再穿。”

    瑛隐扶着站在台阶上的载潋不敢松手,她看载潋如今所穿的衣裳除去因受廷杖而破绽开来的,便是在泥水里浸湿了的,瑛隐心酸不已,她想载潋自生来便是在钟鸣鼎食的皇亲贵胄之家,何时受过这样的委屈。

    瑛隐仔细盘算,想到祈福礼就在十天后,十天后载潋就能出宫回府了,便喜盈盈道,“格格,您再熬十天,就能回府了,王爷肯定盼您呢。”载潋想到载沣,竟感觉有许久没有见过他了,她想到自己的额娘和哥哥们,心头忽然一热,忍不住笑了笑道,“是啊,哥哥们肯定盼我呢,所以我才要好好养好了伤回去,叫他们看见了我就笑,别再为我掉一滴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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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日后仍未到寅时,载潋便在浅浅的睡梦中被窗外的诵经声吵醒了,她坐起身来见窗外天仍未亮,而宝华殿中的僧侣们却都已俱白色袈裟、海青与纳衣,长街内外众多僧侣都向宝华殿鱼贯而入,手挂佛珠,闭目诵经。

    载潋又遥遥听见远处有燃放炮竹的声音,她想起皇上此次亲行拈香礼,依照着宫中历来规矩,皇上一路上需向养心殿东西佛堂、大一门、钦安殿、千秋亭、斗坛、万春亭与天穹宝殿各处拈香行礼,一路上都会有礼部官员燃放炮竹引路,炮竹声也寓意着破除旧邪。

    载潋推了推睡在自己身旁的瑛隐,轻声唤道,“丫头,丫头快醒醒...拈香礼要开始了。”瑛隐翻了身坐起来,清醒了许久才揉了揉眼睛道,“格格,您怎么也不多睡会儿,今儿个拈香礼,到时候各宫里主子来了,还不知要怎么给您眼色呢,您倒是头一个想去了。”

    载潋来不及和瑛隐解释,自己跳下床就要穿衣,却忘记了自己仍有伤在身,用力过猛引得自己腰臀间的伤口又作痛起来。瑛隐忙跳下来扶住了载潋,搀扶着她向外间暖阁的铜镜妆台前走,缓和了语气道,“格格,奴才方才与您说笑的,是奴才不对,您生气也不该不爱惜自己身子啊,您这伤还没好呢!”

    载潋见休息在外间的静心已经晨起了,向她含了一笑,继续对瑛隐道,“我哪里怪你,是我心里着急罢了,今儿个是已逝皇嗣的拈香礼,我自然要去。我知道如今我担着罪名,若是去了定要受人白眼,但我还是要去,我想让这个孩子好好儿地来,好好儿地走。”

    静心此时已经端了热水进来,听见载潋说出这番话来,心里不禁又叹息,她只摇了摇头,暗想载潋终究还是无法抛弃她心里的皇上,就算到今日仍是用情至深,也不顾对方是否还能给她回应。

    瑛隐要向载潋发髻上插朵素色的珠花,却也被载潋抬手拦下了,她摇摇头道,“宫中遇丧,这些都免了吧。”静心明白载潋的心思,拧干了绢子后便将雪白细软的绢子搭在了盆边上,上前去接替下了瑛隐,望着铜镜中的载潋道,“格格,奴才来吧。”

    静心只从黛砚中略取了青黛,为载潋描了一双如柳细眉,面脂、口脂、胭脂与珍珠粉皆不用,载潋久日有伤,今日不擦口脂与胭脂,竟更像是大病了一场,毫无气色。

    而此时的载湉已俱冠服,在养心殿东西佛堂礼佛拈香毕,一路正往御花园内钦安殿而来,皇后也已俱皇后朝服,头戴夏季青绒朝冠,饰东珠各三、珍珠十七,又有顶上大珍珠一颗,身着朝褂、朝袍、凤褂、凤袍、采帨与朝裙,于坤宁宫祭祖毕后,也往钦安殿而来。

    瑾、珍二妃分别从永和宫、景仁宫出,俱妃朝服,身挂朝珠,往钦安殿而来。

    珍妃今日更未画眉点唇,整个人悲悲戚戚,走路如弱柳扶风,自始至终眼中带泪,不禁令人见者伤心、听者落泪。

    瑾、珍二妃到御花园内钦安殿时,皇帝与皇后仍未到,二妃便颔首退至钦安殿殿门侧,恭候帝后二人。

    珍妃抬眼瞧见远处正对的坤宁宫内长街上有皇帝皇后二人仪仗排列而开,逶迤而来,前有内监举卤簿引路,后见曲柄黄伞四与直柄黄伞八,其后又见绣龙黄扇、金黄素扇、绣龙红扇与代表皇后身份的彩凤红扇两对,她便知道皇上就要到了,于是拿出衣袖中的绢子来掩了眉目擦泪,口中呜呜咽咽,诉不尽一片伤感悲恸。

    载湉与静芬二人从坤宁宫一同而来,到了钦安殿前已见瑾、珍二妃早已等候在侧,二妃见驾便忙抚裙跪倒参拜,“臣妾恭迎皇上,恭迎皇后娘娘,臣妾等恭请皇上圣躬安康,皇后娘娘福泽康健。”

    载湉见珍妃今日模样格外虚弱,便想她定是因拈香祈福礼又想到自己仍未出世的孩子了,心中不禁同她一起悲切,见她眉目凄凄更生了同情怜爱,便忙上前去扶了珍妃起身,道,“爱妃快起。”

    瑾妃侧眸瞧了一眼,见皇上只来扶了自己meimei起来,心中颇有些酸楚,却又不能表现出任何不快,于是便跟着珍妃一起起身了,却是皇后见了眼前情状,忙问瑾妃道,“meimei近日来安否?本宫知道,珍妃在宫内将养,你仍日日记挂,常来往于她宫中,纵是雨天阴冷也不曾间断,珍妃的身子自然重要,可meimei也不要累坏了自己的身子。”

    瑾妃听后心内无比感动,忙福身颔首回道,“嫔妾谢皇后娘娘关怀,嫔妾身上俱安,劳娘娘记挂了...反是嫔妾,近日来多挂念meimei,向皇后娘娘请安失于勤谨了,还望皇后娘娘恕罪。”

    皇后只是一笑而过,道宫中遇变,请安事小,不必挂齿等语。

    皇后关怀瑾妃本只为缓解瑾妃的尴尬,不致她心中感觉失落酸楚而已,可皇后一番话在珍妃听来,却听出了皇后想要打压自己的言外之意,她偏以为皇后是想挑拨自己与jiejie之间的关系,所以才刻意向jiejie示好,以图拉拢。

    珍妃想皇后向来与载潋亲近,她们又都本是亲表姐妹,此次因自己而使载潋受罚,皇后一定怀恨在心,一定要找机会为载潋出气。

    珍妃又想起几日前念春对自己说过的话,载潋谋害皇嗣,这样天大的罪过,皇上都能对她轻易饶恕,可见皇上对载潋仍旧用情至深,她不甘心,让自己孩子白白没了性命的人,可以这样轻松逃过。她也不服气,她想自己为了皇上忍受过那么多的钻心之痛,而载潋又付出过什么,凭什么她能得到皇上的格外宽容仁爱。

    想至此处,珍妃再也不想念从前与载潋的旧情了,纵然她从前还不相信载潋就是罪魁祸首,可如今的危机感却令她彻底糊涂了。

    载湉同皇后与二妃在钦安殿拈香行礼毕,便要往宝华殿来,载湉在踏出钦安殿时忽眉头一蹙,他想起载潋如今还住在抚辰殿里,今日宝华殿内为已逝皇嗣拈香祈福,不知她又该如何自处。

    载湉想到载潋,心绪却越来越乱,到最后连理也理不清了,他之前到抚辰殿外想见她一面,载潋却都不肯,如今这样敏感的场面,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能见到载潋一面。

    载湉的思绪如空气中弥漫着的湿冷气息,缠缠又绵绵,扑在脸上又寒沁沁的冷。

    不等他将思绪理清,眼前却已到西六宫西南角的雨花阁,过了昭福门便到了宝华殿外的甬道,他远远已听到殿内诵经声不绝于耳,看到殿内青烟缭绕。

    载湉向来不信神佛,于国家大事上更是如此,可此次痛失皇嗣,面对从未见面也再也不可能见面的亲生孩儿,他此次也只能将自己的情感安放于此,以祈求皇嗣能够平安转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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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载潋早在殿内换了一身干净的湖绿色地缂丝八团灯景纹旗服,重新又用清水净了手,忍着腿上的痛,重新依着规矩穿了高底花盆鞋,出了抚辰殿,候着入宝华殿祈福。

    今日合宫上下,除去太后,各宗亲贵族皆入宫为已逝皇嗣祈福,载潋远远便看见载泽同静荣站在宫墙沿下,她只感觉眼底一热,自在颐和园内一别,竟已许久没有再同泽公见过面了。

    载潋想加紧了步子走过去,却奈何自己身上各处都有伤,根本无法走快,静心与瑛隐一左一右搀扶着她,她才缓缓走到载泽的面前。

    静荣今日也依照诰命规制穿了朝服吉袍,载泽便是规规矩矩穿着朝服在身,挑不出半分差错来。

    直到载潋走得近了,载泽才看出眼前的来人竟是载潋,他瞬时目瞪口呆,目光如凝滞一般望着越走越近的载潋,良久后才回过神来,不自觉地上前了两步,伸出手去想要扶住走起路来颤颤巍巍的载潋。

    载潋垂首摇了摇头示意他不必了,载泽许久都说不出一句话来,几次三番想要开口说些什么,却都感觉自己哽咽了。静荣见了载潋的模样,竟也忍不住跟着难受,开口问载潋道,“如今能回府了吧,你且快些回去吧,你这模样我见了都心疼,若叫姑母瞧见了,不知该要如何难受呢!”

    载潋却淡笑道,“静荣jiejie瞧了我也觉得难受,那我回府去,岂不是故意惹额娘和哥哥们伤心吗?好在我如今快大好了,今儿就能回去了,过不了多久,我就能上泽公府上找你玩儿了!”

    载泽听至此处却再也忍不住了,他攥紧了载潋的肩头低吼道,“潋儿!你怎么会...会几日里就瘦成了这样,整个人竟连一点精神也没有!我在宫外,人人只告诉我,你在宝华殿内禁足思过,皇上不曾罚你!你怎会几日里消瘦憔悴至此!当年醇贤亲王仙逝,你我在西山时,你都不曾憔悴至此!”

    载潋清楚地看到载泽眼里不断有眼泪滑落,心里也心疼泽公得很,却也不能说些什么。载潋瞧见静荣颇有些愧疚地颔首退了一步,便知道是静荣有意瞒他,不告诉他自己被皇上重罚的事实。

    可载潋也能理解静荣,毕竟若让载泽知道了,不知又会闹出什么乱子来。更何况如今静荣与载泽夫妻二人关系逐渐和睦,静荣肯定不希望再有有关她载潋的事,来影响他们夫妻之间的感情。而且就算是载潋自己,也不希望自己会再影响泽公与静荣的感情。

    载潋想至此处,便只低头又轻笑道,“皇上不曾罚我,我只是自己心中有愧,每日久跪思过,才会突然消瘦的。”

    载潋看到静荣听到自己如此说才长松了一口气,心中也跟着静荣宽慰了起来,静荣眼中含着泪,无比感动地瞧了载潋一眼,眼神中又有几分愧疚之意,载潋便只以笑回答了。

    载潋就等不来自己的哥哥,才在人群中听说,原来此次拈香祈福礼,竟因为自己的缘故,皇上连醇邸参加大典的资格都免去了。

    载潋此时才意识到自己今日突兀前来,竟是如此格格不入,所有人都在今日的拈香祈福礼上对醇邸闭口不提,恐怕触及了皇上的忌讳,而她这个“祸首元凶”,却代表了醇邸出现在这里。

    可载潋也顾不得许多了,自己已经踏进了宝华殿的大门,再想退也显得多余了,更何况她本是问心无愧,真心为皇嗣、为皇上祈福罢了。

    载潋并不与其余众多亲贵宗室众人交流接触,连和泽公也不作过多的交流,只怕自己身份敏感,会牵连了载泽。

    载潋独自一人跪在了众多诵经的僧侣之后,仿佛今日的宝华殿并没有这些周身上下珠光宝气的来客,她就像每一日一样,跪在佛祖面前祈福诵经。

    载潋远远听见长街外传来宫中内监的高唱声,便知是皇上与皇后等人到了,自己便跟在人后,躲在最不起眼的地方跪了,将头叩得死死的,与众人一起高呼万岁。

    众人起身后,载潋重新跪回到僧侣们的身后,她目光低垂,余光之中她可见皇上与皇后二人拈了香,由宝华殿住持引领着向前上香行礼,复跪又起,周而复始后才最终跪在众人之首。

    他们身后紧跟着瑾妃与珍妃二人,她二人也随着住持的引导,行礼毕后跪在了皇上与皇后的身后。

    载潋方想合眼静心祈福,却忽然听到安静的大殿中传来珍妃若有若无的啜泣声,就连载潋身边许多正闭目诵经的僧侣们也不禁转头去看究竟发生了什么。

    载潋将合十在胸前的双手放下,也转过头去看珍妃,见她今日身俱朝服与吉袍,身挂东珠朝珠,从头至尾翠绕珠围,风光无比,可她脸上却连粉黛也未施,才失了孩子,她此时也显得无比虚弱。

    载潋心中暗想,可怜的珍妃也只不过是个牺牲品罢了,在太后与皇上这场无声的博弈当中,珍妃也不过是个当局迷者,可怜地付出着,也可怜地牺牲着。

    载潋重新又合起眼来,双手合十在心里为珍妃许了一个小小的愿望,她只希望珍妃将来还能再拥有自己的孩子,以抚平她此次丧子之痛。

    可她的心愿还没有许完,便已听到珍妃撕心裂肺的哭声,传遍了宝华殿每一寸砖瓦。珍妃身边的人早已上前来安抚,却仍止不住她的悲戚,她呜呜咽咽地哭诉着,“可怜我的孩儿啊...是额娘对不住你,没有本事护你,偏叫别人将你害了!...”

    载潋听至此处只感觉心底一沉,她知道珍妃如此说,是恨自己恨得要紧了,才会不顾今日场面特殊,也要把此话说出来给众人听。

    载潋看见跪在珍妃身前的皇上和皇后二人此时也起身了,转身过来安抚珍妃的情绪,而珍妃却仍旧止不住哭泣,她顺势依偎在载湉的怀里,仍旧悲切哭泣道,“万岁爷,奴才心里实在如刀挖一般痛!奴才多希望能为您诞下皇嗣,为我大清绵延子嗣,若能如此,奴才纵是死了也值得,好过如今自己一人白白挨受失子之痛!还要眼睁睁地看着,害我们孩子的人被轻纵了!”

    载潋能感受到有许多的目光投射在自己的身上,此时的她无论如何躲,也不能再躲得过众人的目光了。除去令人难堪的眼色,更令载潋难熬的是身边众人的言语,她听得无比真切,那些人字字句句言及醇邸清白声名。

    载湉此刻心中也更感觉悲切,他望着珍妃的模样,也感觉自己愧疚,毕竟他作为夫君,作为皇帝,没能保护下他们之间的孩子,也没能真正严惩害死皇嗣的罪人。

    载湉抬眼望去,见载潋独自一人跪在一片身穿白色袈裟的僧侣之后,唯独她一人身穿湖绿色衣裳,格外显眼。他仔细瞧了载潋几眼,感觉心头情绪复杂缠绕,他几日前曾想载潋是否真的无辜,可是他自己始终无法说服自己,不相信连载潋自己都供认不讳的事实。

    “载潋。”载湉冷冷地喊了声载潋的名字,他的声音清冷,在偌大的宝华殿里回荡,传到载潋耳际时,她不禁浑身上下一阵激灵,她许久没听到这个声音了,这个令她此时无比惧怕的声音。

    载潋努力使自己冷静下来,也把自己那些冤屈与委屈都吞下了,她忍着浑身伤痛,转向皇上所站的方向,连头也未曾抬过一刻,便磕头道,“奴才在。”

    载湉望着载潋的身影,见她此刻衣袖更显宽大,整个人竟如瘦脱相了一般憔悴不堪,他心里不禁对她恻隐不已,却也只能极力按下了,因为他告诉自己,正是眼前这个人亲手害死了他第一个孩子,也是她害死了大清朝的皇嗣,这是令他无法原谅的。

    “朕答应了醇贤亲王福晋,许你出宫去,可你犯下的罪孽,是任谁都无法替你抹去的。”载湉怀拥着哭得柔若无骨的珍妃,冷冷对载潋开口道,“今日你当着佛祖与众亲贵的面,自己掌自己的嘴,朕要你永远都记得,你自己犯下的罪孽,必须要由你自己来偿。”

    载潋听罢皇上的话,她抬起头去默默叹了声,她感觉胸口撕裂,心口发热,仿佛一口热血就被憋闷在了心口里一样。

    她声音低沉到连身边人都难以听清,她默默道,“是...奴才罪孽深重,自是皇上说什么,都不敢有二言的。”载潋抬起了手就要往自己的脸上打,皇后却看不下去,在载湉身边劝道,“皇上,潋儿她是个女孩儿家,更何况她还是您的meimei啊...若醇贤亲王在天有灵,岂会忍心见她今日惨状!”

    载潋心里极为清楚,皇后已为了自己屡次顶撞了太后与皇上,现在这样为自己求情,更会让她与珍妃敌对,便二话也不说,抡圆了手狠狠打自己的脸,为了不再让皇后从中为难。

    “够了!”载湉见载潋的唇齿已被自己打出了血,忍不住怒吼了一声,他忽然感觉怒火中烧,连他自己也说不清自己究竟在气什么,或许气载潋一直不肯说出那个真正的“真相”,又或许气珍妃今日所作所为更令自己愧疚难堪,又正因如此,他明明不再想伤害载潋,却又一次在众人面前狠狠地伤害了她。

    “你回去吧。”载湉也不再看载潋,只淡淡道了这样一句,载潋只叩头谢恩,连一句话也没说,起身就要走,却才意识到自己连行走都困难,直到皇后吩咐了手下的宫女来扶,她才吃力地走出了宝华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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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拈香祈福礼因珍妃一闹而变得人心惶惶,载湉上过了香便也无心再留,只匆匆回了养心殿,再也不愿在宝华殿中停留。

    珍妃哭得虚弱,载湉吩咐了景仁宫来轿辇接她回宫,她便坐着轿辇去了,只留皇后与瑾妃二人仍在宝华殿未回。

    皇后心中悲痛得很,她没想到载湉今日竟会如此绝情,连她的劝也不肯听一句,她本以为载湉过了盛怒,不会再折磨已憔悴不已的载潋,却未想到他为了珍妃和在众亲贵面前的颜面,竟会让载潋自己掌自己的嘴。

    载湉回到养心殿后,便一个人呆怔怔地坐在御案后出神,连一口茶也不用,一句话也不说。王商与寇连材以为载湉是因今日拈香礼上珍妃的悲痛欲绝而感同身受,又想起自己尚未出世的皇嗣,才会如此神情悲恸,便上前去劝道,“万岁爷,珍妃娘娘还年轻,她仍未损伤着根本,将来还会再有子嗣的,您要爱惜龙体啊。”

    载湉听后仍旧呆愣愣的,他只重复了一句“损伤着根本...”便再也不说话了,他心中的酸涩悲痛几乎将他吞没,他每合一次眼,仿佛都能看到方才载潋转身走时虚弱蹒跚的背影,还有她嘴角流出来的鲜血和她眼角始终没流出来的泪。

    载湉感觉此刻的悲痛竟要让他失去所有的感知了,他恍恍惚惚间想起很多年前的某个冬天,跟在自己身后看梅的载潋,笑着对自己说,“梅花来年再开,那奴才来年还和皇上一起赏梅!”

    载湉忽感觉心口中一阵剧痛,他剧烈地咳了几声,吓得王商忙端清水过来让他用,他接过杯子来润润了喉,缓了许久才止住了咳嗽。

    载湉放下手中的杯盏,突然问王商道,“今日可有战报,军机有人觐见否?”

    王商尚未答话,外头突然有储秀宫的小太监进来传话道,“启禀万岁爷,太后请您过储秀宫一趟呢。”

    载湉感觉奇怪,不知太后为何会突然传自己过去,便问道,“为何事?”小太监颔首只答,“太后说,是为了前方战事,也为了后宫宫闱。”

    载湉挂心前方战事,听到事关战局,他怕耽误瞬息万变的战机,便立刻更衣往储秀宫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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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只是令载湉没想到的是,当他到储秀宫时,他所见到的,除去跪了满满一地的军机大臣,竟还有皇后、瑾妃与珍妃三人同在。

    太后此时正襟危坐在明间里的千里江山扶手椅里,身前跪着众人,气愤压抑无比,谁都不曾抬头说些什么,待他向太后请过了安,转身落座在了太后身边,太后才厉声开口问军机,“旅顺情况如何?”

    众军机跪地只答,“回太后,前方紧急万分,国家危在旦夕,但请太后示下!”

    太后却冷笑道,“如今皇上亲政,前方战事,你们自当请示皇上示下,我已撤帘归政,便不会再插手朝政大事,今日召你们前来,是要当着你们的面肃清宫闱,整纪朝纲!”

    载湉听到旅顺情况紧急万分,更感觉心中剧痛,如有火烧,前有盛京失守、花园口失守噩耗,日军在辽东半岛登陆后未受到丝毫阻击,一路向京城进发,现又有旅顺危在旦夕的消息传来,如何能不令他痛彻心扉,心急如焚。

    载湉正欲再问下去,却被太后一声厉吼生生打断,“你们知道前方将士没什么不肯为朝廷卖力效力吗?朝中政以贿行,上梁不正下梁歪,珍妃教唆皇帝卖官鬻爵,伤透了人心!官场贪污腐败不堪,更何况皇帝口口声声说要励精图治,今日我要重办珍妃,不就正是皇帝的意思吗!”

    载湉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太后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太后今日此举令人猜不透,载湉实在不明白太后为何会在战事十万火急的时候惩办珍妃,更何况他根本不知所为何事。

    而实际上太后却早在念春在神武门被拦的那个晚上就得知了端倪,她一直命李莲英关注珍妃与宫外往来,终于发现了可疑之处,而且太后还听说珍妃有想要取皇后而代之的野心,她自然无法容忍,今日之举,既打压珍妃,又能还击皇帝。

    太后挥手示意李莲英拿出在景仁宫中搜出了银票与现银,还有珍妃私下与人的书信往来,厉声喝道,“珍妃卖官鬻爵,玉铭、宜麟、河南巡抚裕宽!皆是珍妃的生银财路!你们看看,这个珍妃,是不是该重罚!”

    翁同龢出面为珍妃求情,却被太后无情驳回道,“你还是皇帝的老师,难道皇帝日日希求励精图治,重振朝纲,你却不支持皇帝吗?!今日轻纵珍妃,就是轻纵官场腐败恶习,今日谁再为珍妃求情,就与珍妃一同下场!”

    众人便无人再敢为珍妃求情,更何况本就是珍妃犯错在先,太后狠心决绝道,“瑾、珍二妃,习尚浮华,不遵宫规祖制,卖官鬻爵,蛊惑皇帝!赐珍妃褫衣廷杖二十,贬二人位分为贵人,禁足各宫不得出!”

    载湉听得气血全往心头涌,珍妃更是吓得跪在地上苦苦哀求,希望载湉能够救她,载湉忍不住冲上前去为珍妃开口求情道,“亲爸爸!珍妃才失了孩子,您今日重罚她,不是要了她的命吗!”

    太后却连理会也不曾,命手下人将珍妃即刻拖到储秀宫庭院中施刑,最后才厉声对载湉吼道,“在皇帝心中,究竟是珍妃的命重要,还是大清的命重要!”

    载湉听到珍妃在院中挨打时传来的哀嚎,气血已全部涌向了心口。珍妃被褫衣廷杖,竟是自圣祖皇帝以来后宫的第一人,这样的耻辱与责罚,珍妃又如何能够承担忍受得了,她日日滋养在深宫,连丝毫的劳动也不曾有过,日日享用山珍与海味,身上的每一寸皮肤更都是被滋润得如羊脂一般吹弹可破,她哪里受得了这样的酷刑。

    载湉想到此时眼下焦灼危急的战局还令他措手不及,可自己的后宫却又起了火,珍妃的所作所为更令他心痛失望,卖官鬻爵之举正与他想要励精图治的抱负背道而驰。

    而载潋的凄惨境况更是令他心力憔悴,悲恸难耐,载湉想到如此种种堆叠,忽然感觉心口中一热,口中吐出一抹鲜血来,他眼前猛地一黑,重重摔倒在了地上。多日以来的病,终于将他彻底压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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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载潋在抚辰殿的最后一日也终于要结束了,她看着静心和瑛隐在自己面前收拾了包袱与行李,收拾净了殿内的一切用物,将皇后送来与自己的东西都还给了钟粹宫,才最后望着屋内一景一物默想,自己终于要离开这里了,这些时日以来如噩梦一样所发生的一切,也终于要结束了。

    抚辰殿外已有小太监前来引路,载潋因受皇上特赦出宫,走前需向皇上谢恩道别,虽不用面圣谢恩,却也需到养心殿外磕头,以示谢恩之意。

    载潋随着小太监至养心殿外时,只看见养心殿外内监与宫女人头攒动,却又都不敢进入其中,众人聚集,人声嘈杂,不禁令她疑惑究竟发生了什么。

    载潋在静心与瑛隐的搀扶下渐渐走到了遵义门前,之间养心殿内的众人都神色慌张焦急,就连往日里一向稳重的寇连材也彻底失了魂魄。

    载潋不知发生了何事,纵然她仍旧无比关心皇上的一切,可她却想,如今的皇上,应该是极为不愿见到自己的吧!她想起今日与皇上相见的场景,只感觉心底一片凄凉悲苦,皇上恨自己至如此地步,竟要当着合宫上下与众亲贵的面,让她自己羞辱自己,比身体上的伤口更令她疼痛的便是皇上的绝情与狠心。

    载潋默默跪在遵义门外,重重地叩了三头,费力站起身后正欲离开,忽听身后传来王商一声撕裂的哭喊声,“三格格!奴才求您留步!”

    载潋立时转过身去瞧,见王商急得满头尽是淋漓大汗,疾步从养心殿内狂奔出来追赶自己,追到自己面前后才开口哀求道,“奴才没颜面,知道格格有伤,但奴才还请格格进去瞧瞧万岁爷!万岁爷刚才自去了太后宫里,眼见着珍主子被褫衣廷杖,受如此羞辱,加之战事焦灼,万岁爷又有病在身,如今已昏迷过去,不省人事了!太后今日震怒,又说是身子不适,这会儿太医全都往储秀宫去了,皇后娘娘又正陪着太后,瑾主子也被珍主子牵连禁足了,奴才实在没法儿,皇上身边儿不能没人啊!”

    载潋听得心神俱惊,她也来不及去细问珍妃究竟为何事受罚,她此时心里只有皇上一人,她早知皇上染了风寒,纵然是在抚辰殿内受罚,仍旧日夜挂念,她最怕的便是皇上会病倒。

    皇上病倒,于国家战事而言是重伤,而于她载潋而言,竟如要了她的命一般。

    载潋无法自控地要往养心殿中去,却被瑛隐紧紧拉住了双手,载潋回头去看瑛隐,见她蹙着眉对自己摇头道,“格格!您不要去,奴才求您,这一次您就只爱惜您自己,可以吗?”

    载潋的眼里早已满是眼泪,她知道瑛隐是心疼自己,可此时无论是谁,纵然是她的阿玛重新回到她的身边,站在她面前来阻止她,也不可能阻止她冲到皇上身边的脚步。

    载潋狠狠推开了瑛隐,她来不及去说任何言语,唯有不顾一切地向养心殿冲去,她身上各处是伤,连走路都困难,而此时她却踉踉跄跄地一路向前跑,令她本已在愈合的伤口又重新撕裂开来,鲜血直流。

    载潋不顾一切地冲到了皇上此刻正昏迷不醒的床边,她见皇上脸颊上烧得火红,整个人都呓语不断,她感觉仿佛有人用手扼住了她的喉咙,让她连呼吸也不能。

    载潋慢慢挪到皇上的身边,她伸出手去摸了摸皇上的额头,他额头上guntang的温度令载潋心惊rou跳,她知道皇上此时病得很重,必须要有太医及时前来医治,为皇上退烧才行。

    载潋转头问王商道,“谙达,你向太后回明了没有,皇上现在烧得很厉害,必须要有太医前来医治才行!”王商急得直落眼泪,万般绝望道,“奴才自然都回明了,可您知道太后的心性,本就为开战一事与皇上赌气,现又有珍主子卖官鬻爵一事,皇上开口为珍主子求情,太后是在气头上,故意不让太医来啊!”

    载潋望着皇上被高烧折磨的模样,眼里的眼泪竟忍不住地流,就算是自己在众人面前受辱,也没能令她比此时更心碎。

    载潋伸出手抚了抚皇上的青丝,她第一次这样碰触她的爱人,第一次这样默默地看着他,可她却不能为他解除痛苦,她生怕第一次这样恨自己,恨自己是这样的无能。

    载潋跪在皇上的床边,一时无言,她忽然听到窗外传来淅淅沥沥的雨声,她望着房檐上滴滴答答坠落的雨水,忽然心生一计,她知道此刻十万火急,自己和王商都想不出别的方法来,她也只能如此一试了。

    载潋撑着地费力站起身来,转身面对着身后的王商,一字一句道,“谙达,劳你一趟,去将皇上往日沐浴的盆里头都放上冰水,再抬进来。”

    王商被载潋的话惊得向后跳了半步,不可置信道,“格格,您要做什么?”载潋转头看了看此时已烧得昏迷不醒的皇上,她咬咬牙坚定了自己的想法,毫不犹豫道,“谙达,求您听我这一次!我们不能看着皇上这样受苦,若太后执意不让太医来,我只能以此一试!”

    王商此刻竟也不自觉地落了满面的泪,他后知后觉地明白了载潋的用意,试探着问道,“三格格,您要...自个儿为万岁爷退烧?”

    载潋用力点了点头,王商更被惊得不知说何是好,怔忡了良久只道了一句,“可是格格,您身上的伤...奴才知道您伤得有多重,您就不怕自己没了性命...”

    载潋心急如焚,她竟扑通一声跪倒在王商的面前,双手紧紧抓着王商的手道,“谙达!算我求你!若不肯让我救皇上,你不如即刻便取了我的命去!”

    王商忙扶载潋起来,他望着载潋的模样,也早已哭得双眼通红,他从前只知道载潋心里最在乎皇上,却没想到竟已到了视同生命的地步,王商胡乱擦了擦脸上的泪,最后终于坚定地点了点头道,“好,奴才听您的。”

    载潋欣慰地点了点头,她望着王商远去,又望着王商和寇连材两人同着许多的小太监,将一只硕大的木盆抬了进来,又向盆内倾倒宫中冰窖窖藏的冰块与凉水,直到冰水即将溢出木盆,他们才收了手。

    寇连材领着一众小太监退出了暖阁,王商转头最后望了望载潋,也转身欲退,却被载潋叫住了,王商望着眼前的载潋,只听她苦涩笑道,“谙达,求您帮我,帮我瞒着皇上,瞒着宫里的人,谙达知道,我此次还能回府去已是万幸,我不想再节外生枝了...更何况,皇上他如今恨我,不必让他知道了。”

    王商听至此处,更感觉眼里的泪抑制不住,他猜想到了载潋的心思,更难以自控自己的悲伤,他哭得声音都变得断断续续,他问载潋道,“三格格,可我们奴才是不能近万岁爷的身的,若万岁爷醒了,问起是谁为他退烧,奴才们该要怎么答?”

    载潋自己擦了擦眼角的眼泪,她思考了片刻,她想到皇上如今是那么地疼爱珍妃,是那么地宠爱她、呵护她,见她失了孩子又会那样失魂落魄、悲恸绝望,还会专为他们的孩子而设拈香祈福礼,载潋不希望看皇上难过下去,她希望皇上能与珍妃再有属于他们的子嗣,若如此能让皇上快乐起来,以解他如今的忧愁,她便知足了。

    载潋思忖了片刻,便定定答道,“若皇上真的问起来,谙达便回是珍主子吧,如今皇上病着,也不知外间情况,皇上不会不信的。”

    王商哭得满面是泪,此时已不能再完整地说一句话了,载潋却笑着对他道,“谙达去吧,为皇上退了烧,我自己会走的。”

    王商退后,他又为载潋合了养心殿寝宫外的门,殿内瞬间变得昏暗无比,载潋一只手紧紧扶着木盆的边缘以求站稳,另一只手脱下了自己穿在外的敞衣与罩衣,只穿着贴身的合衣,蹬着木盆旁边的圆凳,一头扎进冰冷刺骨的冰水中。

    载潋靠在盆壁上,紧紧咬紧了牙关,她感觉刺骨的寒冷扎进了她每一寸皮肤里,也扎进了她身后又重新撕裂的伤口里。

    直到载潋感觉自己全身的每一寸角落都已被冰水浸透了,她才从盆中迈出来,跌跌撞撞地向倒在床上的皇上走去。

    载潋用巾绢将自己身上多余的冰水全都擦去了,最后连自己贴身所穿的合衣也褪去了,为不让衣服浸透的冰水弄湿皇上的床榻,载潋已顾不得许多,便将自己湿冷的衣服随意扔在了地上,自己则坐近到皇上的身边,慢慢靠近他,慢慢将他身体的每一寸都拥入自己的怀抱。

    载潋缓缓合起了双眼,她双手环绕着载湉的头,她用自己冰冷的身体为他褪去了身上的火热,载潋止不住地打冷颤,可此时她感受着皇上渐渐平缓下来的呼吸,她感觉包裹自己的寒冷竟也变得温暖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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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感谢等待,久违的更新。

    我经历了挺长一段干涸期,思绪枯槁,在这期间,感谢给我鼓励的你,真的感谢。

    我会写下去,一定一定,给这篇故事一个交代,给喜欢这故事的你一个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