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漫千山 第90节
“荒原上情况如何?” “根据丹狄人的供词,还有树儿和云儿的搜索情况,青木哉在行刺你之后应该是离开荒原了。”祁楚枫皱眉道,“树儿带人往东追出去数十里,在废弃的野道上发现了马蹄印。我已经派人去通知我哥,让他那边小心留意。” “走了?”裴月臣微微有点诧异,随即一想又明白过来,“他的老巢被剿之后,他可能就想走了,但是大雪封山他走不了,只能等到开春。” 祁楚枫叹道:“而且如今东南战事日渐吃紧,他去了多半是想分一杯羹。” “走了也好,北境也就清静了。” 祁楚枫点头道:“少了东魉人作祟,接下来就可以安心地向荒原推行文字教化,沈先生那边我已经让他着手编撰教案,三土之前在西南边陲教过当地土族,他有经验,到时候你也帮着看看。” 裴月臣沉默片刻,似想起什么,起身去把茶几上核桃仁取了过来,推给她,轻声道:“今日闲来无事时剥的。” 祁楚枫笑瞥了他一眼,明知他是在向自己示好,但也不拆穿,拈了一枚核桃仁送入口中,道:“之前去京城,有道用核桃仁和丝瓜的小炒,味道甚好。只可惜北境没有丝瓜,将来若是有机会咱们进京玩,我带你去吃。” 闻言,裴月臣静默了片刻,才涩然道:“楚枫,我……” “嗯?” “黎月meimei的商队过几日便要启程回中原,我打算……”裴月臣顿了一下,然后一气把后面的话全说出来,“我打算和她一起去京城。” 口中的核桃仁尚未嚼碎咽下,祁楚枫愣了愣,一时竟未反应过来,转头定定看着他:“你……你要去京城?” 裴月臣甚至不敢看她,轻点了一下头。 脑子有点懵,几乎是一片空白,祁楚枫本能地回避最糟糕的那部分,鼓起勇气,小心翼翼问道:“然后呢?再回北境是不是?” 巨大的压力几乎让裴月臣说不出话来,呼吸几番之后,才艰难道:“然后,我想去南境探望霍泽,你知晓的,我们已有许久未见了。” “再然后呢?就回北境了是不是?”祁楚枫紧张地盯着他。 裴月臣避无可避,深吸口气,也看向她,柔声道:“将来得空的时候,我也可以来北境探望你。” 祁楚枫定在原地,眼睛瞬也不瞬地望着他,仿佛泥塑木雕一般,唯一的变化是一点点泛红的眼圈…… 过了好半晌,她才开口,声音带着些许哽咽:“为什么要走?” “我与祁老将军约定十年,如今十年之期已至。而且……我确实对中原惦念至深,也到了该回去的时候了。”裴月臣缓缓道。 “可是你答应过我不走!”祁楚枫心乱如麻,全然不知该怎么办,口中只能喃喃重复着,“你答应过我的,你答应的!” 她的声音,她的目光,几乎让他无法言语,却又不得不硬起心肠,答道:“我是答应过你,可我说的是,等到我对你已是有害无益,那时候我便走。” 祁楚枫全身一凛,猛烈明白他的话中之意,急道:“那件事情错不在你,是我的错……” “楚枫……” “从一开始我就疏忽大意,没有料到青木哉会在城中设伏;你中毒之后,我没有顾全大局,冲动行事,用关闭马市来威胁荒原人,都是我一人之过!”她急急道,目光恳求地望着他,“……月臣,我认错不行吗?” “不是你的错,是我,是我将你陷于两难之境。”裴月臣心若刀绞,不得不强撑出一个微笑,“再说,又不是永远不见,我还可以来探望你。也许那时候你就已经真正长大,成为一个优秀的将领,就像老将军期许的那样。” “你胡说!” 祁楚枫红着眼眶,厉声驳斥道。 裴月臣停了口,静静地、悲伤地、温和地望着她。 眼泪一直在眼眶中打转,祁楚枫死死地撑住,绝不肯让眼泪流下来,盯着他望:“月臣,你说实话,是因为你对我失望了是吗?” “不是!”裴月臣立即道,“当然不是!” 祁楚枫红着眼道:“在你眼里——我不是我,我只是烈爝军左将军!我要顾全大局,要沉稳冷静,要英明果敢,我不能行差踏错,因为那才是你心目中的将领。” “楚枫……” 祁楚枫双目噙泪,哑声道:“你口口声声说是我爹爹的期许,其实是你的期许。这些年,我一直在努力,我也想成为你们所期望的样子,你看不见吗?”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 见她泪水滑落,裴月臣心中不忍,想上前替她拭泪,却被她挡开。他不知该如何向她解释自己的用心,苦涩道:“……楚枫,你已经很好很好了,这些年我都看在眼里。是我能力有限,我所能教的你已经都学会了,我已经帮不上你,留下来反而会碍你的事儿。我只是希望你能更好!” “所以在你心里眼里,你我之间仅仅只有君臣之义吗?若你对我……”祁楚枫刹住话,悲怆道,“……月臣,你这样对我不公平!” 她伤心地垂下头,那盘核桃映入眼帘,往昔的点点滴滴涌上心头,他对她所有的呵护一幕幕在眼前闪过,她曾经默默期望过,也许他对她也能有一丝君臣以外的情分,然而今时今日,她终于意识到,从来都是自己一厢情愿自作多情。 她的手掌一翻,整盘核桃仁被倒扣在桌上,瓷盘四分五裂。 “从今往后,你不用再剥,我也不会再吃了。” 她重重道,然后转身离开。 *************************************** 一夜无眠。 天际才刚刚翻出鱼肚白,祁楚枫人已经在军中,号角声声,集结兵士,惊得车毅迟、赵家兄弟二人差点从床上摔下来。车毅迟本就住在军中,最先赶到;赵家兄弟因住在家中,便略晚些才到。尤其是赵春树,他昨日才从荒原回来,洗了澡,一个囫囵觉都没睡稳便又被拎到军中。 紧接着便是满满一整日的军事训练,从旗语到阵法、再到拼杀冲刺,祁楚枫样样身先士卒,车毅迟等人也不敢懈怠,拼着老命跟上。待到月上中天,祁楚枫提出再加练一次漏夜行军,赵春树已目露哀求之意,直朝车毅迟打眼色,让他赶紧劝劝。 “将军,昼伏才能夜出,咱们cao练了一日……”车毅迟话才说到一半,见祁楚枫眼神不善,立时停了口。 “北境久未经大战,你们也连带着松懈了不少。”祁楚枫冷冷扫过他们,“以前爹爹在世时,二十个时辰不眠不休也曾有过,现在连十二时辰都不到,就开始叫苦了?” “不是,我……”车毅迟紧急找补,“主要是担心马匹受不了!对吧?”他朝赵春树与赵暮云连连使眼色。 赵春树赶紧点头,又拽了拽赵暮云,后者也跟着点头。 祁楚枫只思量了片刻,即道:“好!那就不带马匹,徒步夜行军……老车你留守大营。”她也考虑到车毅迟年事已高,遂放他一马。 车毅迟如释重负,而赵春树则完全傻眼。 “徒步?” 祁楚枫点头:“吩咐下去,每个人都把水囊装满带上,但是——行军途中,不允许喝水,违者军法处置。” 赵春树和赵暮云面面相觑,同时咽了咽口水。车毅迟老成持重地拍了拍他们的肩膀,拖着脚步先去歇着了。 直至次日清晨,旭日初升,赵春树清点人数,命兵士归营休息之后,自己用仅存的力气进了大帐,然后就歪在椅子上,一动不动。 车毅迟给他倒了杯水,递过去,赵春树不接,只张了张嘴。 “臭小子,快接着呀!”车毅迟好笑道。 赵春树歪了歪脑袋,双眼无神地看着他:“半条命都没了,手脚都不是我的了,现下天王老子来了,也别想让我动一动。” 车毅迟还真惯着他,喂他喝了两口水,才问道:“将军呢?” “回府去了。”赵春树哀怨道,“也不知道谁给她气受了!大半夜的,她领着我们翻山越岭,还徒步淌河。” “我知道是谁。”车毅迟神神秘秘道。 赵春树一下子坐直了:“谁啊?” 车毅迟偏又不说,朝外头张望:“云儿,等云儿来了一起说,省得我说两回。” “你……”赵春树又瘫回椅子上,“你赶紧的,趁我还有口气。” 车毅迟踢了他一脚:“小小年纪,瞎说什么!”余光瞥见赵暮云朝这儿大步过来,连忙也倒了水,正好在他进门的时候递上前。 “赶紧喝,喝完了我跟你们说件大事!”车毅迟道。 赵暮云不明就里,但正渴得厉害,一仰脖把一碗水都喝尽了。 “快说快说!”赵春树催促他。 车毅迟这才沉声道:“军师要走了。” 话音刚落,赵春树就整个人跳起来,而赵暮云则被猛地呛到,连连咳嗽。赵春树一边给弟弟拍背,一边急切地追问车毅迟:“你从何处听说的?真的假的?军师怎么突然要走?” 车毅迟道:“昨日我看咱家将军就觉得不对劲,所以你们走了之后,我特地、亲自走了一趟将军府,才知晓军师要走。” “去哪儿?去多久?”赵春树费解,“好端端的,军师为何要走?他的伤才刚好吧?” 赵暮云却隐隐猜到缘由:“是不是因为关闭马市?” 车毅迟指向赵暮云:“听说因为关闭马市,军师和将军好几日都不说话;但是还有一事,你们知晓军师会和谁一起离开北境吗?” “谁啊?”赵春树奇道。 赵暮云却又已猜到些许,问道:“是不是李夫人?” 车毅迟朝他竖了一个大拇指。 赵春树佩服地看向自家弟弟:“你怎么又知晓?” “军师在病中时,李夫人一直在旁悉心照料,可能……”赵暮云也不知晓该怎么说。 赵春树此时方后知后觉道:“对了,去荒原的时候军师和李夫人还曾同乘一骑,后来又陪着李夫人去了天启南麓。如此说来,两人是旧情复燃?” 车毅迟叹道:“原本我还想去劝劝,可是如此一来,岂不是坏人姻缘。从前老将军想为军师张罗婚事,他一直都不肯,就是因为心系这位李夫人。你们说,这好不容易军师肯往前迈一步,咱们也不能拦着……” 正说着,帐帘猛烈被掀开,祁楚枫寒着脸走进来。三人吃了一惊,连忙躬身施礼:“将军!” 冷冷地扫过他们,目光最后停留在车毅迟的脸上,祁楚枫瞪了他一眼,然后掀袍坐下。 赵春树讨好地给她倒了碗水,凑上前问道:“将军,这里没外人,那个……军师要走的事儿,是真的?” 祁楚枫没喝水,垂下眼帘,淡淡“嗯”了一声。 “那……他和李夫人的事儿,也是真的?”赵春树哪壶不开提哪壶。 “他和李夫人的事儿,我不清楚。”祁楚枫冷冷道,“不能乱说。” 赵春树愣了一会儿,试探地看向赵暮云,小声问道:“这算不算是默认了?”赵暮云没敢吭声。 祁楚枫明明听见了,忍耐着不作声。 车毅迟、赵春树和赵暮云在旁立了半晌,赵春树突然一拍大腿:“军师什么时候走?咱们得抓紧了!” 祁楚枫抬眼,莫名其妙地看他。 “抓紧什么?”赵暮云不明白。 “抓紧置办礼品呀!”赵春树看傻子一样看着他们,“军师这回和李夫人一块儿回中原,日后他们俩人办喜事,咱们肯定赶不上。这人赶不上,礼得到啊!你们说是不是?” 车毅迟听罢,若有所思:“现下就备礼,早是早了点……但好歹能让军师知晓咱们的心意!” “可是,军师只是和她一同回中原,还未到成亲那一步,现在就备礼是不是……可别让人尴尬才好。”赵暮云道。 “咱们不说是贺礼,就当做是送别礼。”赵春树盘算道,“备礼这事我不擅长,还得找娘才行,让她帮忙列单子……” 他们说得正热闹,突然听到“砰”的一声——盛满了水的瓷碗摔在地上,四分五裂,水淌了一地。 “手滑了。”祁楚枫面无表情道。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