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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你坐在月明里 第35节

    周和音很不满意这种行径, 满心满意在办好事,偏偏没长张嘴。或许这也是世故人的底色,他需要你去领会他, 越世故的人,越不稀罕最简单的陈述自己。

    于是, 简单的人反讽也好, 给他打个样也罢。她知道他在玩笑,偏要认真给他看,“you jump, i jump?”

    中国的文学里,有异曲同工之句, 且比他们老外的深刻鲜明多了:死生契阔,生死相随。

    周和音说, 小时候看《神雕侠侣》,印象最深刻的反而不是小龙女, 是郭襄。两幕让她记忆犹新:一幕杨过带她去黑泥潭捉灵狐,那段泥潭上携伴飞鸿掠过, 不消说郭襄了,看官都为之心动;一幕是杨过等不到十六年后的小龙女,纵身跳下了断肠崖,郭襄见状,想都没想,跟着跳下去了……

    彼时同样年纪的周和音,看到这样的剧情,心痛不已。她一点不觉得“一见杨过误终身”唯美浪漫。

    只觉得, 郭襄明明可以避开杨过的。只要他没有那些一来二去的特为她。没有庆生的三份大礼, 没有那三根允诺她的蜂针。

    他甚至从头到尾并不爱郭襄。不爱, 才是最大的原罪。

    所以,周和音并不喜欢生死相随这样的话。或者说,这样忘我的情感,降临不到她头上。

    爱人终归先爱己。独活从来不是惩罚,反而是一种清醒,避世避你的断舍离。

    傅雨旸听她这段闲篇,由衷地笑了,发自内心的。看着她抿一口咖啡,杯口印着她的口红,她把咖啡搁到杯架上的同时,傅雨旸把驾照也丢进杯格里去,打趣她,“怨不得抒见喜欢你,你就是那种吵架越吵清醒的。抒见就不行,她脑袋一热,一句话都蹦不出来,只会跳脚。”

    “抒见也很喜欢你。”周和音不喜欢在他口里听别的女生。尤其拿她跟别人比。

    傅雨旸冷漠极了,“那是她的事,与我无关。”

    周和音一时语塞,傅雨旸催她,“请假出来的时间,请你当惜点。先调座椅,再扣安全带,快!”

    救命,周和音说,当初学车的阴影全回来了。她那个教练和周学采还是朋友,周和音那会儿每天早上天不亮就去练车了,夏天太热,都是起早去练习。

    教练太会骂人了,即便认识周家,也难免一顿基cao。

    骂到周和音每天去练车跟上刑场似的。哭着跟爸爸说,不去了,不学了,一辈子不会开车也不会怎么样。

    周学采发火,说他们那个小组里,五十岁的都有,人家五十岁的爷叔都没放弃,你个年纪轻轻的怎么能放弃!年轻人没点闯劲干劲,还活个什么劲!

    就这样,周和音又去练了。日复一日,闺女每天一嚎啕,老父亲每天一骂经。一个暑假过去,好不容易周和音把驾照考出来了,且是他们小组里唯一一个没重考的学员。

    拿到驾照那天,周学采特地请教练来家里喝酒。周和音过了河就拆桥,整个晚上没下楼,死活没肯下来应付教练。很长一段时间,看到教练也是绕着走。纯粹学车的阴影太大了,太难了。

    当然,半年以后,她又可以和教练说说笑笑了,至今偶尔遇到教练的太太,她还学着父母老派的口吻,喊人家师娘。

    傅雨旸被她逗得开怀不少,面上还是嗔怪,“你今天话很密。”

    有人捣鼓半天,好不容易调好座位,从善如流之态,“是的,我一紧张,话就特别多。不说点什么,脑子里更空。”

    某人说教她,“你教练就是被你话痨烦的,才骂人的。”

    周和音也顾不上和他斗嘴了,她才调好座椅,又觉得高了点,降低了些,又感觉后视镜视野不对。

    就这么又折腾一遍,她一面调整,一面戏谑自己,“我妈说我即便上花轿也关不住的一张嘴。”

    这话很老式,但足够鲜活。

    副驾上的人沉默了会儿,周和音才偏头过来问他,“我这样可以吗?”

    “我又不是你,我怎么知道。”

    这叫什么话。他不是来陪教的嘛!

    还是说,“你很不舒服了?”周和音思量,“要不我还是先给你去买药吧。”

    “开车。”傅雨旸无谓状,让她连导航,就近路况走,上高架上高速。

    这样,该经的路,全过一遍。

    *

    什么叫赶鸭子上架,周和音算是领会的彻彻底底。

    有些怕乃至恐惧,仅仅存在于你宣之于口之前。

    踏出第一步后,后面的每一步,都是驱使于本能之下,人们谓之为,勇气。

    这两年,周和音也不是没摸过方向盘,但全是周学采陪着,让她特地练练。

    老父亲只是不放心她独自上路,周和音嚷着要买车,他也是一直不同意。

    中午的太阳高高当中悬着,天干物燥,傅雨旸全降着车窗,右手肘架在窗沿上,手上夹着烟,由烟微微在窗外燃。

    时不时送到唇边吸两口。他和周学采那些老司机不一样,鼓励式教育,慢洋洋的声音,“这不是开得挺好的嘛。”

    下一秒,“就是有点费人费时间。”

    费人,是能把后面跟车的司机气死。太慢了。

    费时间,是这样天天深一脚浅一脚的,油耗不说。铁定迟到,全勤没了,油费没了,整一个白搭。

    周和音顾不上他的贫。左拐道上,这个红绿灯路口流量不大,左拐和直行一齐。这面左拐,对面路口也可以直行,这个时候就需要相当的判断力和执行力。

    周和音卡在出口的第一个位置,她迟迟不要位出去,后面的车子就一味地揿喇叭。

    对于手生且判断经验少的司机来说,这是个最要命的社死现场。

    她越急,就越不敢出手。脚在油门上试探,又踩回刹车上去。

    傅雨旸被她一促一促的犹豫,整的有点晕车了都。

    这才把烟咬到唇上去,左手去帮她扶方向盘,“急什么。你出不去,他们也别想出去,他急他飞过去。”

    再要她松刹车,脚放油门上去点,别急。这种路口,就看谁更顺畅,你没经验要判断,老司机比你更会判断。你是怕,他是规避风险,谁知道会不会碰上愣头青呢。光脚的从来不怕穿鞋的。

    傅雨旸要她稳一点,点油门匀一点,你走起来,他不停也得停。

    由他帮着扶着方向盘,周和音这才敢给油,车头伸出去了,才微微探出去一点,后面的车子有了空间,早就越位超车过去了。

    虽说规定是拐弯让直行,可是实cao起来,比的就是江湖经验。周和音领悟的也快,她跟着超车的车子,方向盘微拨,脚上油门均匀,这才左拐了过来。

    等她过来了,这一段淤塞好像瞬间畅快了,车流即刻动起来了。

    她的感悟很复杂。有罪过,也有欣然。罪过她耽搁别人了,欣然她过来了。

    欣然之余,她瞥一眼副驾上的人。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傅雨旸吸一口烟,偏头吐到窗外,提醒她,“好好看路。”

    两个路口后,周和音顺着导航,就近上了高架。高架桥上,就是一个提速的过程,傅雨旸都不必看仪表盘,推背感就知道她速度太慢。工作日中午档口,车流本来就不大,他要她去最左道,把速度提上去,“你现在不提,待会上高速会更不适应。”

    开车就是个速度与判断力粘合的活儿。压根谈不上技术二字,傅雨旸叮嘱周和音,你就把你的速度控制在你判断力之内就行了。

    有些道理是不能说给当局者听的。周和音已经眼睛手脚都不够用了,哪还领悟得过来他说的什么速度和判断力啊。

    她只知道他一味要她提速,别动不动就踩刹车。

    “我没有。”有人矢口否认。

    “你再说你没有?”

    好吧,她有。因为感觉速度太快了,她确实踩刹车了。

    傅雨旸不懂,前面百米之内车屁股都看不到,“你踩什么刹车,啊!”

    “我觉得太快了。”司机小姐秒怂。

    “我的大小姐,不快你上个屁高架。不快你怎么赶时间,啊!”

    “你别说了。我自己开!”周和音一时恼火,果然他也逃不过碎碎念的宿命,他和其他人一样,对她没耐心。

    “没耐心”的人住嘴了。

    周和音原本觉得该安生了,没有,她更慌了。因为傅雨旸彻底不说话了,也不管她的架势,掏出手机,一时回短信,一时回电话。

    就在他接电话的途中,手机导航提示前方右边路口注意变道,进入高速匝道。

    傅雨旸还在讲电话,周和音那个急啊,她不信导航,反而更信身边人。小声问他,是不是要右变道啊。

    某人讲着电话呢,幽幽一句,“你是和我说话?”

    倒是把电话那头给吓着了,人家以为哪句说得不对,连连琢磨并抱歉呢。傅雨旸一面右手敲车窗,示意周和音变道,再和电话那头歉仄,“哦,对不住,不是朝你。我在陪家里小孩练车子呢。”

    周和音白一眼他,你才小孩,你是老小孩。

    结结巴巴地打灯变道过来,匝道的s弯又是一关。周和音后知后觉,甚至佩服傅雨旸选的这一路路线,好家伙,把能遇到的路况都走了一遍。

    她虽说还没上手,但心得还是有的。起码知道克服恐惧的办法就是破防,破防后,也才觉得,没什么大不了。

    好不容易通过了etc闸口,傅雨旸催促着她提速,在刚才高架的基础上,再提30码上去。

    新手上高速的感觉,脑子里一片空白。周和音只知道脚下油门都快踩到底了,那种推背感,一切绵软,如同坐在浮云上。

    白热化的路况视野里,全然看不到车子。开车的人依旧是骇怕的,她老想去踩刹车。某人说,脚可以点在上面,别老想着睬,前头看不到刹车灯,就不要想着预判刹车,你顾前也得顾后,要知道你急急停下来,后面多少人预判不过来,都得跟着遭殃。

    所以安全距离和安全感一样,都是互相给予的。

    周和音受教他的话,把速度匀速控制在110码左右。她急智着看路把控方向盘,心思自然顾不上其他,平和且毫不设防,她喊身边人,“傅雨旸,我总觉得我的左边车头要触线了。”触碰到隔离带了。

    某人应声,左手过来,替她微微扶着方向盘,教她目测后视镜的距离,“明明很好,那是你的错觉。”

    速度太快,她的理智跟不上的错觉。

    车子如同马一样,驰骋起来,等你适应了它的速度,好比过了磨合期。正午的太阳,晒得天上碧蓝如洗,人间澄净光明。

    驱车的人,像似去追逐地平线一般的畅快。

    傅雨旸问她,“还怕嘛?”

    周和音摇摇头,因为有你在,不怕了。可是她到底脸皮薄,没好意思直接说,“好像也没那么可怕。”

    且开车的感觉很愉悦。她有点懂他说的,赶时间的快乐了。

    又一时好奇,你多大开始开车的。

    “会开很早。拿本儿自然得成年。”某人回忆他的初次上高速,说太遥远了,将将成年,和他少时的伙伴一起开了辆临时牌照的新车,美其名去磨合车子,拉练车也拉练人。

    回头的时候,为这事,被他父亲狠狠训斥了一通。

    说他胆大包天。自己都不能对自己负责的时候,还带人上去。

    “然后呢?”

    “然后就是一顿令行禁止呗。”傅雨旸说,他就那么一说,我也就那么一听。

    周和音哈哈大笑,“原来你也是这样啊。”

    “哪样?”

    “反骨啊。”

    周和音觉得有时候亲子关系就是个悖论题。人的成长很矛盾,是规训也是抛弃自己的一个过程,人总习惯走过来后,忘记来时的样子。

    “就像你说的,规避风险。成年人的通病,都是先规避风险再置换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