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刀 第6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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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怕王大娘不是慕秋的长辈,只是一位普普通通的妇人,他也不会对她流露出任何高傲和刁难。 他手里的刀,心中的锋芒,不会对准这样努力活着的平民。 淡薄的春光洒在他的脸上,柔和了他斜飞入鬓的剑眉。 慕秋有些失神,她第一次发现,卫如流笑起来是这般风姿。 冷厉混着温和,冰雪夹着灼热,仿佛是天山绝巅处万年不化的那捧雪,悄然化成了一汪冰水,明明还是冷的,却沁人心脾。 王大娘一听声音,才知道来的还是个男子,她笑得合不拢嘴,高兴招呼道:“快快一起进来。” 院子很简陋,角落用木竿做了晾晒衣服的地方,几只羽毛光滑的鸡在角落里打着转。三人进了屋里,慕秋不用王大娘动手,自己去倒了三碗水,又从柜子里取出瓜子花生,边掰着花生边与王大娘聊天,问起王大娘的身体。 “都挺好的,你送来的那些补药,乐平都按照你在信上说的,每隔七天给我煎一贴。你瞧瞧,我的面色是不是比之前红润了不少?” 确实是。慕秋高兴道:“有用就行,下回快吃完了我再给您买。” 王大娘笑了。她也没让慕秋不必破费,这孩子是她看着长大的,什么性情她再清楚不过,如果吃些补药就能减少慕秋对她的担心,那再好不过。 午后阳光慵懒,王大娘已睡过一场午觉,谈兴正好。 王大娘说起纪安康,说纪安康是一个怎样的人,做过怎样的事情,又说起慕秋为了赚钱补贴家用,是怎么和牢狱的狱卒打好交道,是怎么帮狱里的犯人写状词。 正是这些经历一点点塑就了她,让她变成今日的模样。 而这些经历,也是他错失的她的十年。 卫如流听得很认真。 他忽而忆起她为琴师翠儿写的那份状词。 ——依大燕律法,官府不可随意动用私刑。 在读到这句话时,他曾觉得她的想法天真得可笑。 若当真人人都遵守大燕律法,这世间就不会有那么多枉死的冤魂。 但现在,他突然就能理解慕秋的想法了。 他觉得天真可笑的一句话,却是她一直在坚守的信念。 这份信念,这份赤忱,是值得被尊重的。 第四十七章 “还怕我吗?” 王乐平穿着狱卒衣服,拎着草绳绑好的rou走回家,一推开门就大嚷道:“娘,我回家——” 一个“了”字,生生卡在了喉咙里。 他瞪着站在水井边,挽着袖子打水的卫如流,险些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大大大人,你怎么会在这里?”王乐平声音磕巴。 水桶装满了水,卫如流不废什么力气,轻松拉了上来。 他解着绑在水桶上的绳子,正想回答王乐平的问题,慕秋从厨房里走了出来:“师兄,你回来了。” 破案了。看到慕秋,王乐平再傻也知道卫大人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王乐平把rou递给慕秋,憨笑道:“不知道你们过来做客,只买了这么一点rou。” “没事,大娘说要杀鸡。”慕秋就着卫如流提上来的井水洗rou。 王乐平特别自来熟,他也不拘谨,走过去也取了些井水洗手,还朝卫如流笑着打了个招呼。 吃了顿对普通人家来说算丰盛的晚饭,慕秋和卫如流告辞离开。 慕秋面朝夕阳,负手倒退着走。 卫如流余光落在她身上,担心她这么走会绊倒,又分出几分心神,欣赏着巷子四周炊烟袅袅。 “你今天好像很轻松愉悦。”慕秋说。 卫如流神情放松:“是啊。” 这里的一切都很平和。 没有血腥杀戮、刀光剑影,也没有权势谋划、尔虞我诈。 在这样没有危险的环境里,他也不用像平时那般提着心警惕四周。 他真诚道:“你生活的地方很漂亮。” 慕秋弯着唇:“我也很喜欢这里。” 虽然偶尔也会出现一些闹心事,但街坊邻居都很照顾她。 她从来没因为自己是个被收养的人而苦恼自卑过。 “能不能再耽误你一些时间?”慕秋说,“我想回家看看。” 桂子树下积了层厚厚落叶,门上的锁也落了灰。 慕秋没带钥匙,她直接从发间摘下一根发簪插进锁孔里,轻松转了两圈,在不损坏锁的情况下打开了锁。 卫如流侧目:这手开门锁技术,可不比他某个精于此道的下属差。 慕秋朝他眨了眨眼睛,把发簪重新插回发间,推门而入。 院子里的一草一木,依旧保持着慕秋离开前的样子。 慕秋晃了一圈,站在院中梧桐树根旁,用手指着一处地方,眸中泛起期待异彩。 “我在这埋过一坛酒,你要不要挖挖看?挖出来了请你喝。” 她嘴里问的是“要不要挖挖看”,实际就是在暗示卫如流用他的弯刀来挖土。 卫如流:“……” 他没有开口说话,默默撩开衣摆蹲下,没解开缠绕在刀上的纱布,直接用了内力加持在刀尖,轻松破开坚硬的土层。 慕秋心满意足走开了。 卫如流从黄土里取出一坛酒,慕秋抱着两个洗干净的碗,指挥道:“那边有井水,去洗手吧。” 卫如流叹了口气,乖乖走去洗手。 他回来时,慕秋已经喝光一碗酒了,又给自己倒了碗。 “你酒量好吗?”卫如流随口问道。 慕秋抿唇:“不好。”说着,低头喝了半碗酒。 卫如流在她身边坐下,端起另一个碗慢慢喝着。 “喝醉了怎么办?” “没关系,我喝醉了不会耍酒疯。” 卫如流就放任她了。 慕秋需要发泄。 酒不一定是个好东西,但适合现在的她。 这些天里她一直表现得很坚强,哪怕难过也只是微微红了眼眶,从不曾歇斯底里过。 因为她很清楚只有保持冷静,才能更好去说服慕大夫人和慕二老爷,让他们同意她来扬州。 来到扬州这段时间,千头万绪都需要去梳理,她没有时间更没有心思去发泄。 如今在这个最能令她卸下心防的地方,她终于可以尽情露出自己的情绪。 卫如流喝得很慢,半碗酒还没喝完,慕秋再次满上酒。 卫如流皱了皱眉,一口气喝完碗里剩余的酒,放下碗看着她。 这酒初初入喉时辛辣,后劲更为绵长。 不多时,酒劲上头。 慕秋眼尾泛起淡淡的红晕,眼眸里仿佛含着水光。 她似是注意到卫如流的目光,也向他看来,但花了好一会儿才完成视线的对焦,看清他的容貌,嘴巴一张一翕。 声音很轻,卫如流凑近了才听清她在说些什么。 她说的是:“卫如流,你长得真好看。” 卫如流愕然。 确实醉了,清醒时绝不会对他说这种话。 他心中一动,低声问她:“然后呢?” 慕秋歪了歪头,似乎是在思考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想了好久,慕秋抬起带着凉意的手,落在卫如流头顶。 她轻轻拍了拍他的头,又抚摸了两下,板着脸严肃道:“这些年你一定过得很辛苦吧。” 卫如流僵在原地:“……你是在可怜我吗?” 慕秋纠正:“是在安慰你啊。” “……我不需要安慰。” 慕秋皱了皱鼻子,神情委屈。 “又没有骂你,委屈什么?” 卫如流不曾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如此耐心。 他屏着呼吸,等待她的答案。 慕秋的声音里也透着委屈,酒的后劲越发足,那些藏在她心里的想法也借着酒劲一股脑说了出来:“你写字这么好看,可是这双握笔的手沾过太多血了。” 卫如流低头,五指屈张:“怕我吗?” 他这双手,曾焚香沏茶,抚琴弄墨,后来举起屠刀,再未放下。 可这就是他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