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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停住了,在他身后两丈远的地方,凝神望着他,望着他背影。 他脊背挺直,一动不动地盯着她在玻璃上的影像,其实看不清她表情,但他心里知道,她蹙着眉头的样子,鼻尖上聚着一点光。他们这样相距站着,他仿佛听得到她浅弱的呼吸声,一起一伏,一起一伏……像她临走前一晚依偎在他臂弯里睡着时一样。 他不能回头。 云澜后来如何坐车回家去的,她有点儿不记得了。只记得素钦带着一盒西点回来,那只奶油色的纸盒,始终散发着甜香味,一车厢的甜香,萦绕在她心头,眼前、唇边、手指间,挥之不去。 她回房坐在窗边,外面淅淅沥沥下起夜雨,寒凉气透过窗口侵进来,她捏着信纸的手,冰凉蚀骨。她看了无数遍的,有字的信纸,无字的信纸……这一页页的空笺! “五姑娘,”房门被人敲得“咚咚”作响,“五姑娘。”竹笙的声音。 云澜马上起身去开门,是父亲不好了。“小姐,快下去看看。”竹笙神色慌张,知道他们姑娘是医生,不敢妄言,只赶着上来报信。 云澜身上衣裳整齐,匆匆下楼,为了父亲延医请药便利,早就把卧房挪到一楼来。云澜进去时,俯身去查看,父亲的瘦削的面孔,颜色已经变了,呼吸尚存,但已很不均匀。 “要不要请戴医生来?咱们老爷……”竹笙是从小跟着云澜父亲的,这家里,没有比他更尽心的。 云澜摇了摇头,“不必了。”她叹息着坐在床榻边,做了主,不必再请人来看了,不知能不能延挨到天亮。“竹笙,差人去请孙伯来,到外间候着。你去二房里一趟,不必细说,只管请二老爷来,这个时候,他们都清楚的。” 云澜吩咐完,垂眸不语。这间客房从前也是父亲最常来的,这里朝着后花园,窗口请人改过,开得特别大,方便他清晨时吊嗓子。他再不能站在窗前唱昆曲了,他的一出戏,终于要曲终人散了。 云澜独个儿坐着,她是这房里的独生女,从小,她没觉出过这身份的好处,到了这时候,她才终于体会到,她真的是一个人。外面窸窸窣窣的人来人往,她想,他们已经开始准备了。早些天预备好的东西,是时候派上用场了。 凌晨五点整,父亲仿佛掐着时刻走的,从前他总是这个钟点起来练功,此时他这个时刻无声无息咽了气。 云澜换了重孝,跪在床榻边。眼前的人前所未有的多,许多事情要请她的示下,她来不及哀戚,桩桩件件的一一听过,不多时,挪到外面孝棚里,事情更多了。 诸事的空档,她抬头望向棚外一隙的灰天,脑子里僵着不知在想什么,像早已跪麻了的小腿,木夫夫的,没有知觉。 她想,她没了父亲,其实从前也相当于没有,不过现在,终于名正言顺起来。 讣告一发出去,来吊唁举哀的人络绎不绝。多是云澜不认识的面孔,也没错,父亲生前熟识的人大多登不上台面,这些来人里除了一些家里的旧交,俱是二伯父和三哥的人脉。她配合地不断起身,致谢,完成这几日几夜的虚礼。 出殡那天,又下起了秋雨,还好时断时续,并未下大。云澜捧着父亲的遗像出门,连日的守灵,让她眼下泛不尽的青灰气,雨滴打在脸上,觉不出滋味来,像是满脸泪水,哀哀欲绝的表情。 送灵的队伍经过的路边,停着成排的隔夜车。云澜没能留意,其中一辆车里有人,她走过时,他透过车窗,牢牢望着她背影。 第五十三章 西饼店 愈存这辆车是昨晚就停在这儿的,他临出门时,白露问他:“去哪儿?” “私事。”他说。 白露挑挑眉,勾着头在酒柜里挑了瓶洋酒,夹在胳膊下面,赤脚上楼去了。 他一整夜都等在这儿,听对面宅门里不断传来的诵经声,杳杳地弥散开来。他想,她这时正在灵堂里,是在跪灵还是在谢客?这样cao劳的时候,有没有人替一替她,是不是已经很多天没有合过眼了? 夜深过了十二点,烧轿的时刻,聂家院里火光冲天,响起道场上震天的器乐声。他坐在车里,望着他们家门口的白灯笼,陪她守过这一程。 等这场丧事办完,云澜像上海的初冬一样,提前地下了一场雪,却也没能休息两天,紧跟着二哥家里传来消息,大伯父病危,来看的德国大夫已经摇头,不再上门了。果然,只熬了两天,人也就去了。 接连两场丧事过后,云澜眼见地瘦下来。连番的日夜颠倒,让她心里的一件要紧事拖延下来。 这天趁着天晴,她终于抽出空来,去贝当路发电报,穿着的大衣松了一圈,素钦在旁看着,直摇头:“你这样出去怎么行,冷风直灌到心口里,回来非得伤风不可,穿我的夹背心在里面吧。”她说着就定下了,差人跑着去取。 等穿好了出门,云澜想起从前,也穿过一次别人的夹背心,是个利落的短发姑娘,可惜自那夜之后,再没见过她。 因为家里的汽车被二伯父遣出去接客人,素钦差人另请了一部人力车来,她送云澜到门口,遗憾到:“我如今这样,不能陪你去逛百货公司,不然咱们一道去,你再添置些衣裳是正经。” 云澜转头睇她一眼,“那你耐心等着,等你生产了,我好拉着你逛先施去。不然我可要没衣服穿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