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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没回头,只望向她背后很远的地方,微微叹了口气。 人在这时,显得真渺小,云澜想,能做的、不能做的,归根到底唯有活着而已,甚至不知道明天会怎么样。 他们这里相对无言的沉默了一会儿,有其他医生进来,同怀承商量什么。怀承俯身来向云澜低声道:“不要走动,尽量待在这儿。” 云澜点了点头,看着他被人匆匆叫了出去。 随着夜色加深,外面似乎渐渐起了风声,云澜觉得耳朵闷闷的,像塞着两团棉花芯子。低头看怀承桌子上翻开的一本解剖学笔记,用黑色墨水笔写的,很工整,又画着清晰的图例,每一张都做了标注。云澜一页页的翻看,有一刻,忘了外面不断响起的风声。 她再抬头时,是忽然惊觉,风声里的异样,像是有人呼救的声音,女人的哭声和叫声。她立刻趴到窗台上去,对面街面上的人家亮着一排排昏黄不定的灯,静心来听,风声里凄厉的哭嚎声和求救声,再接着便听到零星的枪响。 云澜半身伏在冰冷的窗台上,心跳像直直打在上面,一下一下。有种幼年时和堂兄妹们玩捉迷藏,心知仓促躲的地方不牢靠,大哥已经走进来了,再跨一步就要发现她的感觉。 可游戏输了总还能再来,性命却只有一次。 突然有人推门进来,云澜跟着心底一惊。好在只是隔壁间的两个当值女医生满脸慌张的来叫人,“聂小姐,快来,梁院长通知所有女职员去后门口集合。”她们和云澜不熟,只知道她是肖怀承医生同校的师妹。 云澜立刻站起身,跟到门口,又迟疑了,想折回去给怀承留个便条,答应过他不随便走动的。“外面的日本兵,来头很不好,院长大概要叫我们先躲一躲。”其中一个年长些女医生说,她伸手来,拉住云澜的手,恐惧让人天然的想拥作一团。 云澜正被拉着手跨出门去,走廊尽头的楼梯上,怀承快步的跑上来。迎头和她们撞上,云澜想告诉他要下楼去集合的事,可他先开口,似乎跑得太急,带着喘息声叮嘱她:“梁院长会带你们去安全的地方暂避,”他看了看同云澜一道的两个人,接着道:“和大家在一起,不要走散。” 没有多余的话,也来不及细说什么,云澜望着他眼睛点了点头,快速的跑下楼去。 他忧心忡忡,她是他做主,请威尔先生转调过来的,便觉得对她的安全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他心里这样想着,仍旧站在楼梯上,一直看着她跑过转角。 街面上的情况已经很糟,副院长刚刚把所有男医生聚在一起,要组织自有力量保卫医院。怀承匆匆带好东西,赶往前门。 这一整夜,是从没有过的圣诞夜。停战协议里不进犯平民的约定,像是一种提示,提示着丧心病狂的恶灵,闯进一扇扇门庭,留下尸体、血rou和女人的哭嚎声。 并没有特别安全的地方,只有阴寒的停尸房里,有一隅平静。活人太可怕,倒是死人待的地方,特别安全。没有灯,一片漆黑,云澜靠在冰冷的水门汀上,不知哪里的管道漏了,恍惚的有滴水声,和着她的心跳,滴答滴答,一直到天明。 那晚的医院里,曾有一队喝醉的日本兵闯进来找人,如何被梁院长请出去的,云澜后来听护士们议论时的只言片语,不只是看到门口虎视眈眈的男医生们,更是因为养和医院的特殊性,据说,梁院长带着日军小队上楼去了自己的办公室,当着他们的面,打给他们的军医官,在通话之后,便再没有日本军队找上门过。 但第二天一早,一顿早饭还没吃过,便有赛马会分院的消息传来,说有十一位当班的女医护受到了未明的日本兵进犯。 医生餐厅里尽是幽幽的议论声,震惊和义愤同存。不久,便有“进犯”的细节传来,那些听了叫人毛骨悚然的细节,像在听另一个世界的故事,却就发生在昨晚。 怀承去了一趟急诊科,听人在茶水间里议论,说分院里最漂亮的一位女护士被用输液管捆住手脚,就近扔在病床上,等那群日本兵走后,她已经被折磨得断了气。 等他忙完手头的事,他不由自主的加快了脚步走过那片窃窃低语,匆匆上楼去。还没走近,远远便看见云澜的背影,坐在他位置上,大概太累了,趴在他桌面上睡着了。因为剪短了头发,露出一段白皙的后颈。 他看着睡着的她,心里不知怎么,松了一口气似的,宽了宽。他不能遏制的想,她还没听说吧,那些骇人听闻的种种;不知道的好,知道了徒生梦魇。 他不知道,在他回来之前,昨晚带着云澜一起下楼的那位姓谢的女医生,特地走来把分院的消息,前前后后讲了一遍。昨晚躲难的事后,她们也算有过命的交情在,她觉得不能不来告诉云澜一声。 怀承一厢情愿的希望云澜不知晓,他想,这也是为了保护她。他那时没想明白,保护一个人,和保护一颗心,是两种意思。 云澜醒来时,他正坐在旁边整理病案。她无声的睁着眼睛,望见他微微低头的侧脸。她忽然皱眉,想起开战这么久,不曾间断的轰炸和枪炮声,她兴许已经死在某次倒塌或爆炸事故里,即便已经死了,也是无人知晓的死,无声无息一了百了的。大概,唯有他知道,将来会把消息通知给三哥,三哥再转告给上海家里人,她们会一声叹息,说:“唉,真是不幸,五丫头就这样没了。”但也不影响大伯母吃斋,也不影响二伯母打牌,而她自己的母亲,是很难通知到她的,即便通知到了,又怎么样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