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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头

    五月,宫中也迎来了夏日,裴雅君走在每日都重复的路线上,透过几重宫门,看见齐珠带着齐瑶在玩游戏,姐弟二人你追我赶,欢笑声几乎穿透宫墙。时光飞去匆匆,记忆里同柯媞禾相见也是这般年岁,比她小一岁的太女站在她面前,柯媞禾从她的鞋子向上掠过她头顶颤动的金花树,唯独忽略了她的脸。

    “等我回宫,你来给我做伴读。”

    非舟早迎了上来,因着她手中的这份折子。政事堂内为此吵翻了天,发也不是,留也不是,压下也不是,一言以蔽之,卫博衍入宫,卫舒志的上表也成了陛下家事。

    天淡云轻,殿内有宫女打扇吹来的凉风,女皇坐在窗边软塌上读书,脸上印着窗外栽植的女贞打下来的斑驳树影。

    “陛下……”裴雅君恭敬地奉上折子,“息宁都护卫舒志的上表。”

    “哦?”柯媞禾放下书,想起什么似的说,“前几日远之同彦礼卿闹了矛盾,兄弟二人竟是有一个多月不曾通信了。”她接过折子,也不着急打开,“可知为何?”

    “微臣不知。”裴雅君倒是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摇摇头。

    “我看了他们的信,”女皇打开折子,“卫家昔日部下犯了大错,远之念旧情,将她轻轻放过。写信来报,卫小将军回信一封,将他大骂一通,又去信一封,责令罪将自裁……无怪远之不如小将军,他二人领兵方法完全不……”闲聊戛然而止,裴雅君已知折中内容,早有预料,故而一直浑身紧绷,不敢放松。倏的,柯媞禾将折子摔开去。“未秀!”裴雅君扶好气得猛站起来的女皇,连忙去捡折子。

    “玉桢!给朕更衣。”

    “陛下!”

    柯媞禾压上裴雅君的肩膀,轻拍了两下:“今日彦礼卿为孙副将回宫设宴,朕答应齐珠会到场。”

    “正乐,我无事。你现在拿了折子,去给彦礼卿看一看。”

    “臣入内宫不便,不如换楼相去?”

    “正乐,你去。”女皇按住她,裴雅君抬头看着她的眼睛,直视天颜已是冒犯,不过女皇的怒容只一瞬便已敛去,此刻神色自若,柯媞禾回头,“狄柳,领裴相去端则宫,给彦礼卿念一遍折子。”

    待柯媞禾随玉桢离开,裴雅君才起身。

    “狄柳公公,请先行。”

    说是摆宴,场面并不大,女皇为景和宫特引了大澈湖温泉,一条小小的细流被陈和卿设计成曲水流觞,众相公分列两侧,倒是雅致。下午女皇来时,头顶凤穿牡丹冠,梳着灵蛇髻。里着吊带、襦裙,外披一层半透明的纱帔,浑身挂满珠翠。众人纷纷行礼问安,柯媞禾受礼后,走到孙逾明身边。

    她接过奴侍递上来的手帕,在孙逾明额头虚虚地擦了一下。“起来吧,坐在这里多热啊。”说着,她使玉桢推上孙逾明的轮椅,走在前面,一齐到亭中坐下。

    冉玉郎看着两人的互动,又看了看坐在溪流上首的陈和卿,彦礼卿不在,便是他位分最高,现在被九子压过一头,他怎能不气忿?偏陈显荣微微眯眼笑着,饶有兴趣地小酌,全身心投入作诗中。冉玉郎再看那边帝君互动,复又看向陈和卿,他身无饰物,今日一反常态,穿了宝蓝色绸衣,更显得肤色莹白透亮,虽然他是冲着思恭葛幼清笑,但冉玉郎仍觉得他的笑里含着些嘲讽,气得咬碎一口牙。上首两位信君垂头不语,下首七位士更是不敢往女皇那边偏头,自入宫以来,恐怕他们侍寝次数不超过五根手指头。

    一帮废物,冉玉郎想着。大朗十七岁成人,葛思恭还差几月,不必侍寝,应该是这里最轻松的,看起来却惴惴不安。

    流水潺潺,莲朵密密,花姿招摇如倩女娈童,翩然瑶骨湘魂,嫣然含素。乐霖宫东殿的英信君看在住一起的面子上碰了碰冉玉郎,提醒他:“莫往陛下那边瞧了,鸳鸯情薄,生成多苦。杨簪袅被贬为勇士不过四个月,莫犯上,惹陛下不快。”

    “不过被贬一级,便要认命吗?”

    “执迷不悟,你又争个什么劲头!争过别人,反倒惹陛下不快,便是你想要的结果了?”

    “陛下独宠彬思忠,此时不争,待几日葛思恭成人,陛下点的勒迩蛮子进宫,就算争也争不到了!”冉玉郎梗着脖子,“若是趁此时让陛下有孕,才是彻底站稳了脚跟。你们糊涂,别来挡我的路。”

    “你觉得自己能翻了天去?你拿什么争?拿你这张玉面吗?”周康也懒得再说服他,撂下一句,“陈和卿不找你,你别忘了乐霖宫主殿是有人的。他是好人不假,好人可不会一直做好人。”

    “切,我当是什么。”冉玉郎举起酒杯,立下凌云壮志,“早晚有一天,我也去做一宫主殿。”

    ……

    “早晚有一天,我要做一宫主殿。”冉约在得知自己封做四品玉郎入选宫中时这样想到。

    女皇登基叁年首次选秀,入宫九人,除出身七侯的陈显荣、葛幼清外,便是他封位最高。头一个侍寝更是让他狠狠出了一把风头。

    他怀着满腹自傲被抬到女皇居住的熙天宫,第一道门就将他压垮……宫门幽深巍峨,何等阔气,何等迫人。

    进了内殿,迎面的墙上挂有柯媞禾曾经的宝剑与长枪,寒光一闪,映着女皇的眼睛,她单屈一腿,坐在床上看着它们。

    “陛下……”冉约颤抖着对女皇行礼。

    女皇下床向他走来,每前进一步,冉约的头就不自觉得往下再靠,终于将自己匍匐在地上。

    “抬起头来。”女皇站定在他面前。

    冉约将头悄悄抬起那么一点,他脖子僵硬,再不能动。柯媞禾蹲下,卡住他的下巴将他的头抬起,他目光朝下,不敢妄动。

    “……眼睛、鼻子、嘴……”女皇的目光流连在他的面孔,像看武器一样将他细细地端详,“冉约,你长得很好呐……”

    ……他初承恩泽,女皇的眼睛一直用怀念的深情注视着他的脸,叫他如坠云中。

    “冉玉郎,你长得很好啊……”第二天早上他去乐霖宫主殿请安时,陈显荣看着他也这样说到。

    他虽看着他,又像透过他在看女皇。那是比女皇更甚的,炽热得令人心慌的深情目光,焦灼在他的脸上,那是冉约唯一一次感受到陈显荣情绪在波动。

    “冉玉郎,冉玉郎?”孟信君一脸担忧,在轻轻唤他,“怎么怔了?喝口温酒压压惊。”

    “和卿说要点写应制,还是打起精神为好。”

    孟垂文是个胆小的人,哪怕他曾是太女东宫思才,也不曾仗着资历攀过什么,也许是攀不上什么吧。

    陈和卿的应制最终点了四人,分别是葛思恭、英信君、杨勇士、姜上造。不高不低,不好不坏。

    彦礼卿携着齐珠齐瑶姗姗来迟,被女皇罚写了叁首。彬思忠也选不出首魁,最终是皇女将诗篇扬手四散,女皇接过一镖,钉在了姜上造的纸上。

    “姜上造,是谁啊?”底下几位公士窃窃私语,因后宫没有皇驸,每日也便没有晨起请安一事,各宫公士又很少交流,导致他们信息很是闭塞。

    “姜上造住我们增瑞宫东殿……我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进宫的,突然就进来了。”王公士cao着文绉绉的官话讲到。

    “姜上造,上来领赏吧!”非舟的声音尖细,不同于陛下登基后新入宫的小太监,先帝后宫的太监都是阉了的。

    说是有赏,不过是卫博衍给孙逾明准备的一点小彩头,一小盒子珍珠玛瑙并一袋金叶子。柯媞禾见他准备周到,稍稍舒展了一些对他紧皱的眉头。

    回宫路上,小奴走在陈和卿轿子边抱怨:“相公,今日又是彦礼卿侍寝。”

    “陛下体贴彬思忠,别说彦礼卿,就是我,或者日后的谁都越不过彬思忠。别人我不管,你日后教他们不要为难景和宫的人。”

    “彦礼卿越不过彬思忠,便是要越过我们去了。”

    “越过又如何?如今宫中只有二卿,今日是他,明日便是我。”

    “只怕今日是他,明日还是他。明明先帝不是这么说的……”

    “慎言!”陈和卿微眯的笑眼只为此张开一瞬,复又合上。因着先帝,这双眼睛从前只用来追逐女皇,每处有她出现的地点,每时每刻,不愿错过丝毫她的身影,在此前十几年如一日的枯燥时光里,这双眼睛因她的存在而被点上色彩。终于陈显荣忘记了自己的所在,他闭眼仰头,向后对天,轿子还在徐徐走向宫中,沿途有他清晰的朗朗声色,一字一句飘荡在夏日轻柔的晚风里。

    “夫太极之初,混沌未分,万物纷错,与道俱隆……”陛下早已离开旧巢,展翅而飞,太后蜗居小佛堂,先帝和他的一切已是过去,“盖有形必朽,有迹必穷。芒芒元气,谁知其终?名秽我身,位累我躬。窃慕古人之所志,仰老庄之遗风。假灵龟以托喻,宁掉尾于涂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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