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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世权臣 第403节

    “也是,我是你什么人,有什么资格问这种话。”

    “敢问阁下何人,如何知道纸上图案?”

    “有人曾以指代笔,在我手心画过。”

    “那人是不是跟我有点像?”

    “……是很像,但终究不是。”

    “他有没有对你说过什么……不被世人接受的话?”

    “有。”

    “奇变偶不变——”

    “我心还与君心同。”

    当时有多啼笑皆非,如今就有多锥心刺骨。分明句句契合,却终究不是同义,像极了最终分道扬镳的他们。

    “……我不是个好人,清河对此不是早有定论?此去大铭路程极为艰辛,犯不着因为与我怄气,跟着这个草寇餐风卧雪。清河从来都是个聪明人,知道物尽其用的道理,如今我就算再令你反感,需要时拿来用一用也未尝不可。”

    弃他而去,背离他的理想与呕心匡扶的国家,再次见面时竟还能若无其事地说出这种卖惨的话,简直是……太沈柒了!

    朱贺霖走过来拉苏晏起身时,见他面色苍白,连嘴唇也像褪尽了血色似的,不禁吓一跳,连忙打横抱起,放在床榻上,随即要去传太医。

    苏晏一把抓住朱贺霖的手腕:“不必,偶尔血不归经,一会儿就顺了。倒杯热茶给我就好。”

    朱贺霖见他坚持不肯叫太医来,只得命宫人送进来一杯热腾腾的红枣姜茶,坐在榻边亲手喂他喝下。

    苏晏慢慢喝完热姜茶,长出一口气,浅笑道:“好了,没事了。”

    朱贺霖见他面上逐渐恢复了血色,依然不放心,还想劝他答应让太医诊个平安脉。苏晏岔开话题,起身下榻,问道:“单独召我来奉先殿,可是因为阿勒坦的那封国书?皇上应是看过了,作何感想?”

    “说实话,我并不相信一个野心勃勃、与我朝多有交手的敌酋,会突然生出和谈的念头。其中必有阴谋,我打算不理他,提防着,先静观其变。”

    苏晏几乎脱口而出:阿勒坦是真心想与大铭探寻一条结盟互利之道,贺霖你就给双方这个机会,至少先尝试一下?

    但朱贺霖紧接着一句“我早已探明,弈者与阿勒坦暗中有所勾结,鹤先生曾带厚礼去贿赂他”,打消了他的劝说。

    苏晏意识到,倘若要使朱贺霖相信阿勒坦的诚意,那么就得将自己如何献策北漠,一步步说服阿勒坦的过程,详细道来。而这过程中的很多具体内容,是他难以启齿的,就算挑挑拣拣地说,恐怕也会被机敏的朱贺霖察觉出端倪。

    难道要告诉朱贺霖:从前你怀疑我睡了阿勒坦,那是子虚乌有——不过现在是真的了。

    “我是皇帝,天底下没有我得不到的东西,也没有我杀不了的人,你那个远在北漠的贼野汉子要是再敢来挑衅,开战就开战!我亲自带兵砍了他和他那群蛮夷族人的脑袋,在皇城门口堆‘京观’!”

    言犹在耳。苏晏打了个激灵,眼前不由浮现出御驾亲征的大铭天子与大兵压境的北漠圣汗,两军对垒,彼此叫阵的情形……万万不可以!

    朱贺霖对北漠、对阿勒坦的敌意颇深,看来他得另找个合适时机,仔细分析两国目前关系与结盟的利弊,好让年轻的天子更能接受。

    眼下苏晏只能先顺着朱贺霖的话头说:“也是,谨慎些总没有坏处。不妨再观望观望,阿勒坦若是真心有意和谈,应该还会再写国书。不过,咱们不回复,似乎有失上邦大国的礼仪,不如也模棱两可地回几句,看对方是什么反应?钓钓鱼?”

    他这么说,朱贺霖想想觉得有理,便道:“的确我们不是蛮夷,礼不可废,而且这份回信不仅可以进一步打探阿勒坦的态度,也可以钓一钓看他背后是否真藏着弈者这条大鱼。回头我便叫人去拟一份无关紧要的文字,派信使送去北漠。不过,听说阿勒坦并不住在固定的王庭,这回信要往哪儿送?”

    苏晏的确也不知阿勒坦如今是回到了旗乐和林,还是又在广阔的原野结穹帐而居,想了想,说:“不如交给豫王。他自会想办法把回信送到阿勒坦手上。这是最迅速与便捷的方法。”

    两人粗粗议定了此事的后续处置。

    朱贺霖想召太医的念头犹存,苏晏心里的事却不止国书这一件。

    对另一件挂心事,他不再旁敲侧击,直接问道:“元宵夜的东市,隔着断杆着火的花灯,我看见的那个人究竟是不是皇爷?你说派人去暗查,可有结果?”

    第413章 把全家都骂了

    朱贺霖虽不曾当场看见,但对此事很是上心,派出不少精干的锦衣卫密探,在东市附近暗中查访了好几日,并未发现苏晏口中那个疑似他父皇之人。不过有一条蛛丝马迹引起了他的注意——有个叫“高朔”的锦衣卫探子上报,说某百姓在赶往元宵灯会的半路上,见到一辆有些古怪的马车往东面行驶。

    “古怪在哪里?”高朔问。

    那个中年木匠答:“小人家里就是造车的,祖传的手艺,从未见过哪辆马车能驶得那么平稳,速度还特别快。”

    “许是哪家达官贵人的车,自然比普通马车好。”

    木匠想了想,摇头道:“不一样。车轮滚动时,发出的声音也与普通马车不同。小人以前见过一辆天工院的车,便是如此又快又稳,但天工院的车,车身都錾着‘天工’二字徽记,而那辆车不仅没有徽记,从外形上也看不出异常。所以小人不敢肯定,那车究竟是不是来自天工院。”

    若是寻常百姓,根本不会在意这点细节,就算在意了也不明就里,偏生此人是个经验丰富的造车木匠,光从车轮滚动的声音里就听出了蹊跷。

    高朔曾经从沈柒口中得知,天工院研发的马车,车轮使用了滚动轴承和橡胶轮胎来提速避震,这两个新技术还是苏大人的点子。

    苏晏想量产这种车辆供给军队后勤使用,目前天工院正在搭建轴承滚珠的生产流水线,即将正式投入使用。也就是说,这种车轮目前市面上几乎没有成品。

    高朔直觉这个线索里藏着重要信息,于是立即上报。

    “朕还记得这个高朔,以前是沈柒的心腹,受其指使整天趴在你家屋顶上监视你。”朱贺霖道,“沈柒叛逃那夜,便是他与其他两名北镇抚司千户放水,让那厮从朕眼皮子底下跑了。若非你求情,他三人早已人头落地。”

    苏晏勉强挤出一丝笑意:“当时想对我下黑手的人太多,高朔奉命暗中保护我罢了,皇上不要迁怒他,就让他将功折罪吧。”

    苏晏故意对放跑沈柒之事避而不谈,而朱贺霖当时没砍了高朔与石檐霜、韦缨三人,只软禁他们的亲族作为人质,如今他们听话办事不犯错,自然也不会再起杀心。

    于是朱贺霖一脸不予计较地摇了摇手指:“朕看这个高朔没胆子造假欺君,如今问题在于,这个线索意味着什么?”

    苏晏思索后,说道:“我记得皇爷术后昏迷时,就是藏身在应虚先生的马车里悄悄运出宫去的?那辆车是天工院为数不多的首批成品车之一,好像是豫王送给应虚先生的。”

    朱贺霖抚掌:“对呀!父皇失踪时,应虚先生连同褚渊等人也一并失踪了。他们会不会至今仍在一处,又不愿被人察觉出行踪,于是抹去了马车上的天工院徽记。”

    “很有可能。”苏晏犹豫了一下,“元宵夜所见的皇爷,倘若并非我脑子不清醒时的幻觉,那就是他并不想露面,所以与我对视了一眼后就匆匆离去……皇爷究竟在谋划什么?竟连我们都要避着、瞒着。”

    朱贺霖皱眉:“也许父皇必须避开与隐瞒的对象并不是我们,而是……”

    一道暗影浮现在心头,两人不约而同地道:“弈者!”

    “所以皇爷是自己不想露面,至少眼下不想,你还要继续找吗?”

    朱贺霖犹豫了一下:“其实我派锦衣卫进一步调查过,但那辆马车向东出了内城门之后就线索全断了。我命那些便衣的探子在外城东暗中搜寻,不能走露半点风声……清河,我太想父皇了!哪怕只是远远见上一面,亲眼见他安然无恙也好啊!”

    苏晏感同身受地说:“我见了他一面,可就只是一面。皇爷清减了些,气色还是好的,头发长到肩头了,看我的眼神……一言难尽。”

    朱贺霖叹道:“有时我总忍不住想,若是父皇还在位就好了。那样是否阿勒坦就不敢大军南下,王氏兄弟不敢大张旗鼓地作乱,藩王们不敢轻举妄动,国内外形势也就不会这么乱成一锅粥……也许江山社稷于我而言,真的是太重了,太重了!”

    苏晏注视他看着长大的少年天子,慢慢伸出手,握住了朱贺霖的手背:“皇爷是很了不起,但他在你这个年龄时,不一定会比你做得更好。江山社稷是很重,而一个国君越是贤明,就越是更多地感受到这份责任的沉重,而非权力的放纵。

    “但是贺霖,你扛得起,皇爷始终相信这一点,我也相信。如果你走累了,又不能停,那么我会支撑着你;如果我累了,就换你来搀扶我。我们彼此扶持,相濡以沫,一起把这副重担扛下去,好不好?”

    朱贺霖深深地吸着气。这不是他第一次听见清河承诺,但这次的承诺似乎又与之前不太一样……“相濡以沫”,是否意味着如今清河对他已不仅仅是君臣之义与朋友之情,也不仅仅是一种习惯与责任,更有着某种羁绊更深的情愫在其中?

    年轻的皇帝凝望着他钟爱的臣子,好一会儿才语带失望地说:“你又骗我。”

    “我没骗过你啊?以前没有,这次更没有。”

    “以前你说会终生追随,结果出了奉先殿大门就翻脸无情,还一言不合就挂冠。如今又说什么‘相濡以沫’,那你倒是再把沫儿往我身上涂一涂?”

    这个“再”字效果显著,皇帝名义上的老师被一段羞耻的回忆击中,脸颊顿时飞红,连耳根都红透了。苏晏从床榻边一跃而起,颇有些恼羞成怒:“说正事呢,做什么又突然耍流氓?”

    朱贺霖道:“这一辈子就对你耍流氓了,怎么的,又想抛下我不辞而别?原来亲啊爱啊都只舌尖上裹蜜,待裤头一提就不认账了,呵,没心肝的臭男人!”

    这又是从市井里哪家卖俏姑娘身上学来的浑话!苏晏的伶牙俐齿在此刻莫名失效,吭哧半晌,挤出一句:“不准再说下流话!我是你的——”

    他想说“老师”。但朱贺霖抢先一步,且更犀利:“小妈。”

    苏晏倒抽一口气,羞耻得快要晕过去,他向后跌坐回榻边,胡乱抓起旁边空碗,仰头喝干碗底的一点姜汤汁儿不算,还把最后一颗枣子也吸进去了。

    “我知道,那夜之事,你心里最过不去的一关是我父皇。但事已成定局,就不能当做没发生过。倘若来日我使得父皇松口接受,你是否就能对此释怀?”

    碗口扣在脸上,红枣连同瓷碗边一同咬的,险些崩了门牙,苏晏含泪抿嘴,慢慢嚼着那颗又甜又绵的枣,心里又酸又涩。可酸涩到了极致,便诡异地透出了一丝回甘。

    朱贺霖伸手夺回掩面的碗,见他一口枣子来回嚼了三四十遍也不吭声,茫然地没什么表情,好似魔怔了一般。

    五年相伴,朱贺霖对苏晏脸上每一道微小的神情都熟稔,见状知道他此刻心乱无措,再施压恐怕物极必反。于是把话轻轻撇开:“你袖子里的药瓶掉出来了。”

    苏晏:“哦。”

    苏晏:“药瓶,什么药瓶……”

    苏晏:“是……那个药瓶!”

    他如梦初醒,掖了掖大袖口,又连忙去抢朱贺霖手里的小瓷瓶。朱贺霖把手一举,不让他拿回去,盯着瓶身上小字念到:“回春丹?怎么听着有点耳熟……啊,我想起来了!谢时燕好像就栽在这回春丹上?好哇,戚敬塘这混账东西,送春药送到你头上来,他就不怕把你也给药倒了?”

    “这不是春药,是补药!”苏晏羞愤地跳起来继续抢,“谢时燕自己不遵医嘱,服药过量才伤身的。我又不吃这玩意儿!”

    朱贺霖举着药瓶旋来旋去,就不让他抢到:“补药?补什么?”

    “补气血,补元气。”

    “补不补肾水?”

    “也补……补个屁!你还我,我拿去物归原主!”

    朱贺霖笑嘻嘻地把药瓶揣进怀里,死活不还了:“苏相诚心进献仙丹,朕心甚慰,笑纳了。至于药效如何,还要等苏相到时为朕测上一测。”

    苏晏真心劝道:“是药三分毒,你可不能乱吃!万一吃过量,谢时燕可是前车之鉴。”

    朱贺霖问:“那你告诉我,该如何吃?”见苏晏不肯说,他伸手从怀里掏出药瓶,拔了瓶塞作势往嘴里倒。

    苏晏没奈何,只得道:“最多一天一粒。若是气血旺盛,三五日一粒就足够了。可千万不能多吃,当心弄坏了身体。”

    朱贺霖想了想,道:“是上面的吃,还是下面的吃?”

    苏晏怔了怔,反应过来,怒道:“都说了不是春药,分什么上下!”

    “那就是两人都吃,各一粒?”

    苏晏再也不想跟他纠缠这等没脸没皮的事,把袖子一甩,就往殿外走。

    结果他忘了,袖管里还有两瓶呢。两个小瓷瓶滚落下来,朱贺霖眼疾手快,伸手抄住,一看也是回春丹,顿时变了脸色:“苏清河,你什么意思?一瓶给我,还有两瓶呢,给谁?”

    苏晏尴尬又恼火:“我根本没给你,你自己抢走的!”

    “好哇,那就是说,三瓶都是打算给别人了!谁?荆红追?他是不举吗要吃这么多?还有谁?”朱贺霖醋海翻波,随意攀扯,“去山西见豫王时送了几瓶?还有那个北漠野汉子,是不是也一并送了?难怪肯和谈,看来药效是太好了。”

    苏晏被他一通胡说八道,可又阴差阳错地全中了,这下更是无地自容,低头就往殿外冲。

    朱贺霖一把捉住苏晏的袍袖,使劲拽回来:“该不会被我说中了?苏清河,这下你不给我解释清楚,就休想走出殿门!”

    “皇上三思!内阁议事后臣奉旨来的奉先殿,其他阁臣们都知道,臣若一夜不出门,他们会怎么想?明日朝堂上又会如何议论纷纷?你我君臣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朱贺霖冷笑:“朕不怕损名声,反正在给父皇定庙号时就已经不要颜面地闹过一场了,他们要非议什么,朕不在乎。只是苏阁老如此要脸面、要名声的一个人,怕是想想那副情形就要发毛吧?朕今夜可以放你走,但你必须老实交代。”

    苏晏被逼无奈,坦白:“这药我回京后才收到的,准备压箱底去,没打算用。”

    朱贺霖不依不饶:“别避重就轻,问的是你去边塞时,与四皇叔搅没搅到一起去,同那个阿勒坦有没有一腿?你不老实交代,朕派锦衣卫去查!”

    苏晏自认是个男人,做了就要负责,他并不想对此撒谎,但交代时还是留了个心眼,只把皮糙rou厚且与皇帝打断骨头连着筋的豫王拉出来转移视线,说道:“是,我和槿城在一起了。”

    朱贺霖眼前一阵发黑,好一会儿视野才重亮起,咬牙切齿地骂道:“朱栩竟这无孔不入老王八,我就担心他要借机钻洞,你还不守好篱门,真被他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