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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枝记 第64节

    李承平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方才还气息全无的景云帝如何活了过来,不知将自己的话听到了多少,不禁伏在地上瑟瑟发抖,却听景云帝缓缓道:“若不是今日,朕还不知,你竟是这般心思”

    李承平知道,这话自然是对自己说的,景云帝语气虽轻,声音却冷到心底,他韬光养晦,谨小慎微了这么多年,一着不慎,全盘皆输。极大的怨气堵在心中,他抬眸望着景云帝恨恨道:“即便我觊觎宸极,但却也从未同六弟一般想过逼宫谋逆。”

    景云帝叹道:“他弑父,你杀弟,皆是朕的好儿子,若不是杨英提前示警,朕索性将计就计,只怕如今已遭了毒手。”

    李承平仔细一瞧,景云帝身边的那位老内侍似乎的确唤作杨英,原是凌绮殿的宫人,如今在内府领职。想到此处他蓦然望向李容渊,原来今日之事尽在他掌握之中。

    景云帝的目光也落在李容渊身上,仿佛第一次见到他一般,仔细将他打量,然而李容渊始终未与他对视,神情冷淡。

    景云帝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披头散发的高后抱住李延秀的尸首哀哀痛哭,景云帝沉声道:“将她押下去,严加审讯。”

    高后闻言蓦然抬眸,带着强烈的恨意道:“陛下棋高一着,我输得心服口服,然而今日……”她说着起身,挥倒了一旁的铜鹤灯,鹤嘴中的火焰瞬间燃着了殿中大幅的轻纱帐幔,顺着梁架直冲殿顶。

    熊熊的火焰之中,只听高后轻笑道:“我得不到,谁也别想得到。”

    抱着爱子的尸首,火焰中的高后带着胜利的微笑,殿中之人皆不明所以,这小小烛火又何足为惧。

    然而高后不过得意一瞬,便隐隐见火中走出一个身影,竟是个身姿窈窕的女子,她全身都裹在轻纱之中,娉婷越过火焰,如火神降临走到高后身前。

    高后望着她不可置信地睁大了双眼道:“你……你是……”

    那女子微笑道:“你害得我好惨,如今我来找你索命。”高后似乎极惊惧,退着缩道殿角喃喃道:“不,不可能……”

    那女子在她面前揭下面纱,低声道:“死又算得了什么呢,修罗地狱在等着你。”

    高后凄厉地哀叫一声,竟是被吓得气绝身亡。

    早在那女子出现之时景云帝便讶异起身,此时不顾身处火海,望着那女子的背影怔怔唤道:“娜莎?”

    奔出殿外的李承平知道这个词源自高昌语,是当年那位宸妃的名字。然而随着景云帝的声音,火焰中的那个身影却消失的无影无踪,若不是一旁惊惧而死的高后,简直要让人以为这全然是一场幻觉。

    李容渊望见那身影也怔在火海之中,紧紧抿住薄唇,景云帝起身,直直追出几步,却再也寻不见那人一丝踪迹。张统领奔至李容渊身前,厉声道:“殿下快些劝劝陛下,火势越来越大了。”

    周遭弥漫着异样的味道,李容渊眸子蓦然而深,沉声道:“走。”

    就在羽林军护着景云帝离开长秋殿的一瞬,大殿轰然崩塌,巨大的爆裂之声直冲九霄,浓烟滚滚,染红了长安半边天际。

    众人此时方知,殿中原来藏着数百桶桐油,随时有引爆的可能,这才是高后留下的最后一招,她是抱着同归于尽的目的。

    隐隐听到爆裂声时阿素猛然从榻间坐起。今夜她毫无睡意,一闭上眼便是李容渊血淋淋的脸,此时不顾风凉,赤足奔至窗棱之前,只见北面太兴宫的方向火势冲天,心中一阵惊惧,连手心都发凉。

    胡乱披了件外裳,阿素急急向外走,走到外间正见朱雀推门而入,沉声道:“娘子这是做什么?”

    阿素已红了眼眶,不顾她阻拦径自向外走,低声道:“着火了,我要入宫去。”

    朱雀蹙眉道:“娘子莫添乱了,你便是去了又有何用。”

    闻言阿素越发确定李容渊是去了太兴宫,被朱雀的话一激,反倒生出意气来,一言不发向外走。

    她从未有过如此笃定的勇气想要做一件事,步伐越来越快,倒叫朱雀有些跟不上。追至府门之外,朱雀忽见阿素立住,不禁上前劝道:“娘子随我回去罢。”

    然而走到阿素身前,她忽然也全然怔住——府外围着数百精锐骑兵,当中一人身姿英挺骑在一匹高大的骏马之上,此前似经过一场激战,白袍染血,扬扬飘在风中。

    官居高位的将军朱雀也见过许多,然而如此俊美风姿的她自不会认错,眼前之人便是靖北王元子期。

    只是前些时日这位大周昔日最显赫的驸马还是被通缉的要犯,如今竟如此堂皇出现在殿下家门口。

    然而朱雀并不知道是,就在半个时辰前,高氏一脉在宫外的势力全被剿灭,长安外郭最后一道门也被元家掌控,连朱雀大街上巡夜的金吾卫也换成了元家的部曲。

    元子期缓缓下马,见阿素单薄的身影,心下一痛,怕惊吓到她一般,元子期按捺住剧烈起伏的心绪,缓缓走上前。

    然阿素只是怔怔望着他,却不敢上前,元子期心中疼痛难当,轻声哄道:“来,到阿耶身边来。”

    距离近些,他身上沉稳的香气令人莫名安心,像是终于确认一般,阿素终于鼓起勇气,飞奔向他。

    然元子期却猛然退了一步,直到解下染血的白袍,掷了剑,用力擦干手上的血污,将最后一点血腥气也除去,才大步迎上,一把将她抱起来,举得高高的。

    之后像是抱着失而复得的珍宝,元子期紧紧将她揽在怀里,含泪道:“乖女莫怕,阿耶接你回家。”

    如幼时一般偎依在阿耶的怀抱中,阿素的泪水止不住滑过面颊,然而她犹自记得自己最忧心的事,紧紧攥住元子期袍角,哽咽道:“不要回家,我要入宫,九哥哥还在宫里。”

    元子期心中百味陈杂,然而被爱女那含着雾气的黑眸哀求地望着,便什么也顾不上了,将她抱在马上,从身后揽着她,策马向太兴宫而去。

    第115章 115   一更

    骏马疾驰, 银月的光辉下周遭景物极速退却。丰乐坊与皇城相距不远,不过二刻已远远可以望见太兴宫巍峨的阙楼,冲天的火光挟着滚滚浓烟如腾空的蛟龙在头顶张牙舞爪盘旋, 阿素猛然吃了一惊,身体不由一颤。

    元子期即刻勒马,稳稳揽住她的身子。时已入冬,凛冽的寒风刮得人脸颊生疼。望见阿素小脸冻得通红, 元子期怜爱地她脸颊上的泪痕拭干, 将她从马上抱了下来。

    阿素却顾不得这些,紧紧攥住他的袍角道:“耶耶?”

    元子期不答,只将食指放在唇畔,向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身后元家的部曲也皆随他们下马,整齐划一举着火把。远处耸立的昭凤门前守卫森严, 望见元子期一行汹汹而来, 银甲的武士顷刻列队蜂拥而上,两股势力顿时兵刃交织。

    元子期将阿素挡在身后, 阿素紧张地贴上来, 却未料到那领兵的守将借着火光, 辨识出一身银甲的元子期,即刻上前恭敬道:“郡王。”

    阿素猛然发觉那人竟是万骑的陈统领,她心下不由一松,既然守卫宫门的将领已换成李容渊的人,想必他的境况不会太坏。元子期望着一个时辰前还与安泰一同闯入大理寺狱的万骑统领眉峰微蹙, 沉声道:“长公主何在?”

    陈统领抱拳答道:“一个时辰前长公主命末将领兵, 与世子一同入宫应援。可我们却来得迟了些,乱党已伏诛,宫中大殿却起了火, 长公主命我严守宫门,与世子一同入宫救火。”

    阿素大惊,阿娘与阿兄竟也来了,火势这么凶,若有损伤可如何是好。其时宫内诸人皆牵动着她的心,阿素顿时起了一层热汗,紧紧牵住他的袍角。元子期望着陈统领沉着道:“宫中起火的是哪一处?”

    陈统领答道:“是长秋殿与其附属的宫室。”

    元子期闻言果断上马,阿素急急跟上前去,望见她惊惶的样子,元子期一把将她捞至身前抱着,轻声道:”莫怕,阿耶不会再丢下你。”

    知元子期所欲,陈统领向他郑重抱拳,命人卸下十数丈高的宫门之上的阴阳鱼。沉重的宫门缓缓而开,数百精骑跟在元子期与阿素纵马越过昭凤门中间宽大的城楼门道,朝着浓烟滚滚之处而去。

    太兴宫前朝后寝,从延华殿前的广场向后奔驰数百丈,经翔鸾阁便至内廷禁宫,月色凄清,已隐隐可以望见长秋殿翘起的飞檐浮在烈焰当中,其下皆是攒动的人影,宫中的水工持水箭将殿外数十鎏金大缸中的雨水向殿顶喷洒。越接近大殿火势越猛,那些水工皆赤裸上身,热汗如雨,然而杯水车薪,眼见水缸之中储水用尽,火龙却丝毫没有臣服的迹象。

    闻听马蹄之声,另有一队人马从殿外急速包抄上来,元子期勒马,却望见领队之人正是元剑雪,身后则跟着霍东青。望见阿兄英挺的身影,阿素顿时从元子期怀中直起身子,用尽全力喊道:“阿娘如今在何处?殿下……殿下呢?”

    元剑雪听见阿素的声音便眉头紧蹙,斥责的话未出口,望见她身后的元子期便是一怔,即刻策马上前,沉声道:“阿娘安好,殿下带人在宫中搜捕乱党余孽。”

    元子期将阿素抱下马,元剑雪即刻上前捉住她的肩道:“这里火势太大,我送阿妹去避一避。”望见长子沉稳的样子,元子期目光隐隐带着嘉许。阿素却躲开元剑雪的手,并不愿和他走

    安泰闻声也迎了出来,元子期芝兰玉树般的身形她再熟悉不过,远远望见夫君正带着儿女立在马下,安泰不顾身边宫人,拎起裙裳急急奔了过来,一下便将阿素揽在怀中,望着他气急道:“带宝儿来做什么。”

    元子期则深深回望她,轻声道:“我想我们一家人一起,再不要分开。无论在何处,我定护你们周全。”

    安泰眼眶微热,火光中元子期的身影挺拔而柔和,语气笃定,是可以全然倚靠的样子。安泰紧紧将阿素揽在怀中,一旁元剑雪稳稳扶住她的手臂,沉声道:“阿娘带阿妹去避一避罢,这里有我。”

    他话音刚落,却见有位老内侍扶着另一高大的男人走了出来。那人步伐沉稳,带着九五之尊的威势,但背影微微有些佝偻,仿佛方才耗费了许多的心力。

    景云帝冠服凌乱,是御极几十年来从未有过狼狈,他面色沉沉望着元子期,元子则期静静回望,却未跪未拜,两人谁也没有开口,然而他们身后的万骑与元家的部曲却崩得很紧,如箭在弦上,一触即发。

    剑拔弩张之间,阿素感到安泰一下将她楼得更紧,手臂微微发抖,她忽然发觉自己可以体会阿娘的心情,这样的抉择,她并不是没有面对过。安泰启唇欲言,千钧一发的时刻却听元子期淡淡道:“去旁边宫室取水,救火。”

    话音落下,他身后的霍东青便是一怔,望见元子期笃定的表情,即刻领命吩咐下去。元子期又望了一眼景云帝,转身带着元家的部曲向远处取水。

    阿素感到对面的景云帝也长舒一口气,整个人颓然松懈下来,一瞬间苍老了许多,似乎方才极紧张,安泰望着他冷冷道:“皇兄,如今你应知晓,我们元家究竟存着什么样的心。”

    她用了“我们元家”,显然是有意划清界限。经历了今日的妻子离心,手足相残,君臣反目,景云帝怔怔望着自己疼爱多年幼妹依旧如昔,心中不知作何滋味。他仓皇向前走出一步,沙哑道:“阿仪,朕……对不起你。”

    安泰最后望了他一眼,松开阿素,向着元剑雪沉声道:“照顾好你阿妹。”

    说罢便转身向元子期追去。

    然而安泰不过转过一道回廊,便望见一人牵马,临风静立,似乎正在等她。安泰走上前去,望着元子期颀长的身姿惶惶道:“元郎……”

    元子期握住她的手,许久后抬首望向远方熊熊的火光轻声道:“若有一日,我终与你兄长站在对立的两面,你又会如何?”

    这是两难的选择,安泰艰难地开口,却说不出话来。元子期将她揽进怀中,回想起此前经历的种种,安泰蓦然道:“无论夫君做何抉择,我……”

    元子期却止住她的话语,淡淡道:“不会让你有如此为难的那日,但你也须记住,无论如何,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为了鲤奴与阿素。”

    倚靠在元子期怀中,安泰抬眸,怔怔望他,却忽闻身畔有人单膝而跪,沉声道:“禀将军,在长秋殿西厢搜寻时俘获这二人,请将军发落。”

    安泰闻声而望,正见霍东青身后押着两位衣裳鬓发凌乱的宫人,皆面染黑灰却难掩殊色,火光之下依稀可以辨别出,年长的那位是奚亭暮,而年幼的那位便是苏樱华。

    蓦然望见安泰,苏樱华惊惶地退了一步,伏地瑟瑟。奚亭暮却未见惊惶,望着她与元子期交握的双手,扬起唇角道:“好一对恩爱夫妻。”

    终于看清了她的真面目,多年的主仆情分尽归于无,安泰冷冷道:“终究是我眼瞎,才让你有机可乘。”

    奚亭暮闻言却转向元子期,微笑道:“怎么,她瞒了你这么多事,你竟容得下她。”

    而在长秋殿的另一面,安泰离去之后,阿素望着耶娘远去的背影,忧心道:“你说,他们会不会吵架?”

    元剑雪微笑道:“我瞧他们倒是比旁的夫妻都恩爱些。”

    见阿兄不甚在意的样子,阿素不服道:“你又没成过亲,怎懂这些。”

    元剑雪闻言敲了一下她的发顶,笑道:“那总比你懂得多些。”

    阿素愈发不服,话到唇边却说不出口,这是不能与他吐露的心事,只闷声转过身去。见她依旧忧心的样子,元剑雪叹道:“莫cao这心,阿兄带你去安全的地方避一避。”

    然阿素却不听话,只深深望着他道:“带我去找九殿下。”

    元剑雪闻言蹙眉道:“胡闹。”

    耶娘不在,对阿兄她可拿捏得准,毕竟从小便是仗着宠爱欺压着自家兄长长大的,见他不依,阿素即刻背过身去,冷声道:“你若不去,我便自己去了。”

    说罢,竟是向着一旁空着的马匹走去。

    知她说得出做得到,元剑雪拗不过她,微微一叹,抢在阿素身前上马,将她也抱了上去,点了两队亲卫跟在身后,向太兴宫南面而去。

    马蹄声清脆地敲击在青玉铺就的宫道上,许久后阿素忽听身后元剑雪轻声道:“你对他……你真的……”

    似乎在心中犹豫了许久,他才问出口,知他说的是李容渊,阿素心中一紧,却忽然有些茫然,这一世原本她并不该再重蹈覆辙,然而一想到他的安危,却忽生出奋不顾身的勇气来。

    许久没有答话,阿素又听身后的元剑雪沉声道:“这些年……是他迫你?我真后悔……没能早些发觉。”

    阿兄的声音带着冷意,身体紧绷,知他误会,阿素猛然摇头道:“不……不是。”

    元剑雪一顿,又听阿素轻声道:“是我愿意……愿意的。”

    元剑雪猛然将她揽紧,低声道:“你真的……喜欢他?”

    阿素静默了片刻,终于轻轻点了点头。许久之后方感到元剑雪在她身后闷闷道:“那……便好。”

    然而之后阿兄便再没有说话,阿素紧紧靠在他怀中,身下的骏马疾驰,前方隐隐传来人声,借着火光微微可以望见远处宫室的轮廓。

    第116章 116   (二更)想做你一人的九哥哥,……

    长秋殿以南数百宫室星罗棋布, 高氏为后十数年,在宫中各处皆布有暗线,虽首恶已伏诛, 但难保没有漏网之鱼,此时于栖凤阁之侧,殿中省内侍监领数十位宦官拿内府名册将宫人一一传唤,细细审查。

    自大周立朝以来, 太兴宫中并未遭受过如此变故, 因而各殿之中宫人皆惊惶不安。景云帝后宫颇盈,皇后以下另有四妃九嫔,又有才人美人无数,然而如今情势之下,连身居高位的妃嫔的宫人也不能幸免, 皆在羽林军的监视下一一过审, 细查与长秋殿有无往来。

    内侍监华鹤是景云帝身边的老人,惯会察言观色, 知道今夜之后一切皆将不同。雍王谋逆, 太子也不中用, 其余几位皇子更是不成事。一朝天子一朝臣,华鹤微微叹了口气。待查到九皇子的养母德妃处时便格外恭谨,令平素谨小慎微的德妃颇有些受宠若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