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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枝记 第19节

    见他胸有成竹的样子,姜远之笑道:“我现在好奇,如今的情况,你究竟要如何收场?”

    李容渊微笑道:“那便拭目以待。”

    见他老神在在,姜远之眸色一转,视线落在另一个方向。方才他自望见树下密谈那两人。其中一位是靖北王世子,而另一位小娘子……他不久前方见过。

    他转回视线,望着李容渊道:“我说这些时日你怎么转了性,原来是养了这么个小东西在身边。”

    李容渊的视线也落在同一处,姜远之在他身畔不经意道:“年龄小些,又清纯,是你喜欢的样子,你当真喜欢她?”

    李容渊不置可否。

    望着远处并肩的两个身影,姜远之意味深长道:“只怕你经年养护的娇花,以后要被别人折走了。”

    第33章 构陷   瞳仁黑白分明,眸光潋滟带着祈求……

    李容渊闻言眸色一深, 姜远之笑道:“原来你真喜欢她。”

    他面上带着笑,心中却讶异,方才不过试探, 李容渊却并未掩饰情绪,这还是头一遭。此前他听闻李容渊为了她驳了赵王的脸面,一笑置之,自然不信他会喜欢一个未发育齐整的小丫头, 如此大动干戈, 定有别的原因。只是李容渊不说,他也不会问。

    但终究好奇,今日之事本来不用他亲自来,只需将消息送出便好,却忍不住亲自一探, 没想到结果却出乎意料。李容渊似乎真对她上了心, 只不过……想起今日她对自己爱答不理的态度,姜远之笑了笑, 心道, 倒是个小美人, 但却是朵带刺的娇花。

    自知他所想,李容渊淡淡道:“离她远些。”

    他语气郑重,姜远之心下更疑,他向来是唯恐天下不乱的性子,瞥了一眼李容渊, 见他正望着远处树下并肩而立的二人, 笑道:“你就这么看着?”说完,径自向阿素与元剑雪走去。

    此时千丝万缕在脑海中缠成一团乱麻,阿素努力理顺思路, 元剑雪见她沉默不语,耐心几乎要耗尽。

    身后传来沙沙的响动,阿素回头,见来者是姜远之,心中一惊。姜远之望着她,微笑道:“没想到,这么快又见面了。”

    阿素心道晦气,怎么什么地方都有他的影子。有姜远之在一旁,倒不好与阿兄说什么。元剑雪见姜远之也有些讶异,他只知道他是裴说的宾客,却并不熟悉。

    姜远之向他拱手为礼道:“见过世子。”

    元剑雪漠然还礼。之后皱眉望了阿素一眼,她身上有太多谜团。他本欲今日仔细审问于她,弄清她说的刺客与甲胄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只是时间紧迫,谈话既被姜远之打断,便不好再继续,只能先将她放一放,找九表兄商议那件更要紧之事。

    如此一来,元剑雪向姜远之微微颔首,径自向宴厅而去。

    话还未问清,阿素自然不能放元剑雪离去,闷闷望了姜远之一眼,抱起白团子跟上去。

    姜远之不经意立在她身前,轻笑道:“怎么见了旁人都好端端的,唯独与我冷颜相向。”

    阿素并不欲与她纠缠,从他身侧绕过,追元剑雪而去。

    她人小步子也小,将追上元剑雪时已到了北苑宴厅之外,但见李容渊与裴说也在,猛然立住了脚步,不敢上前。

    悄悄退了一步,阿素心知李容渊一向不喜欢她乱跑,此番又犯了忌讳,想趁他还未注意到自己时躲到一旁去。姜远之一直跟在她身后,此时却施施然走上一步,向着裴说朗声道:“裴兄。”

    虽然尚有一段距离,但他声线清澈,足够引起裴说注意。裴说已寻了他一会,见他跟在元剑雪身后,身边还有一位小娘子,不由疑道:“这是?”

    李容渊的目光随即移了过来,阿素见他已发现自己,不好再躲,赶忙举起白团子的两只前腿,想解释方才阿狸跑丢了,自己是来寻它。

    其中本有一半是实话,只是李容渊眸色深深望了她一眼,阿素忽然有些心虚,不知道怎么又惹了他不高兴,这番说辞便卡在喉间吐不出来。此时众人的目光都落在她身上,阿素心一横,放开白团子,三步并作两步,扑进李容渊怀里。

    裴说惊诧,忽然想起上次在皇家御苑马毬场,李容渊带在身边的便是这位小娘子,而被刺客所劫的也正是她。今日这般由着她,看来肆意惯了,自是极得宠,目光顿时从转为暧昧。在场之人也都心照不宣,只有元剑雪蹙着眉,不知在想什么。

    好在李容渊没有推开阿素,只是轻抚她的脊背低声道:“怎么这般没规矩。”

    阿素埋在他怀中,抱着他的腰,小声道:“整日都未见,想你了。”说完在心中直佩服自己的演技。

    李容渊淡淡道:“是专程来寻我的?”

    阿素赶忙点了点头,李容渊未说话,阿素只觉自己腰被勒得有些疼,片刻后李容渊放开她,笑道:“没教好,倒让诸位见笑了。”

    这话自是对身畔几位说的,却没有人敢接话。裴说今日本存了为姜远之引荐诸位皇子之心,见他已走到身边,现下正好打个圆场,向着李容渊笑道:“这位便是我曾与你提起的那位吴郡的才子,姜瞻,姜远之,祖上与我有些亲故,如今客居京中,待明年春闱。”

    说完这话便望着姜远之道:“还不见过九皇子。”

    姜远之闻言一笑,向着裴说道:“裴兄谬赞。”只向李容渊叉手为礼,便径自入内。

    裴说颇尴尬:“殿下勿介意,他性格便是如此。”

    李容渊不以为忤,笑道:“恃才傲物,原也是有的。”

    阿素乖顺站在李容渊身边,心道,原来前世打的火热的二人如今竟然不相识,这倒好,说不定可利用之。

    元剑雪今日本专程来见李容渊,带着歉意望了眼裴说,向李容渊沉声道:“殿下借一步说话。”

    他不唤九表兄而唤殿下,可见郑重。裴说会意,即刻告辞入内,李容渊望了眼元剑雪,似是知他要说什么,示意他同自己一起向远处的书阁走。阿素知道他们定是要去商议大事,紧紧黏在李容渊身边。

    走到那二层书阁前,自有侍从打起帘子,阿素贴着李容渊挤进去,侍从躬身阖门而退,森严守卫在外。

    见元剑雪带着犹疑望着阿素,李容渊淡淡道:“无妨,不用避她。”

    阿素松了口气,看来李容渊还真信任她。她一面走到檀木如意案前想沏壶西山白露,一面竖着耳朵仔细倾听,然而刚用热山泉涮了冰瓷茶盏,余光便扫到元剑雪向李容渊下拜,阿素心中一惊,手下却稳。之后细细按捺下心神,端着两盏茶轻手轻脚地走过去。

    李容渊将元剑雪托起,两人相对跪坐。阿素跪着将茶盏置于两人之间的漆案上,之后偎依在李容渊身边,低头玩着臂间帔子上的缀珠,实则将注意力都集中在两人的谈话上。

    李容渊似对她并不避讳,望着元剑雪道:“勿慌,慢慢说来。”

    元剑雪红着双目讲了一刻,阿素才知道前日阿耶回京述职,却被勒令在长安三十里外扎营,今日单骑入京,刚过了启夏门便被以谋逆之罪拿下,押入刑部大狱。

    阿娘闻之即刻入宫面圣,却再无音信,直到傍晚才托十三公主悄悄送来一封手书,告知元剑雪自己被软禁宫中,要他尽力疏通打点,先保住狱中之人一条性命。

    阿素自知刑部天牢如噬人的魔窟,进去便是九死一生,即便留下一条命来,也要脱下一层皮。前世阿耶在那不见天日的地方待了三个月,未满百天已被折磨不似人样,即便如此,三司会审硬是没有认罪,陛下也拿他无法。

    就在阿素原以为终于柳暗花明之时,阿耶却忽然罹死狱中,阿素犹自记得那日,自己躲在阿娘身后,无论如何也不能将面前那具血rou模糊的尸首与自己娴雅如春风般的阿耶联系起来。

    而更令她印象深刻的是,那时阿兄跪在地上哭得肝肠寸断,原本娇柔的阿娘竟一滴眼泪也未流,脊背挺直,颈项高扬,仔仔细细收了那尸首。阿素知道那是公主最后的骄傲,她也知道,自那之后,盛妆聘婷凤钗摇曳的阿娘,华美云裳之下的那颗心已经冷了。

    皇帝阿舅自知有亏,竭力弥补,赏赐如流水般涌向公主府,又着意为阿娘重新挑选青年才俊为驸马。被阿娘送入宫中的时候阿素哭得撕心裂肺,但一向疼惜她的阿娘竟一眼也未多看她,决然而去。后来阿素渐渐懂得,早在许久前,阿娘的眼泪已经流干了,她失去的太多,终于懂得权力的重要,要把仅剩的牢牢抓在掌中,从此走上一条完全不同的弄权之路。

    丧父失母,最初入宫时阿素整日恹恹,饭也吃不下去,原本带着些婴儿肥的脸也迅速消瘦下去。窦太后急的无法,阿素却悄悄躲起来,她想阿耶阿娘,想念自家的府邸。

    李容渊寻到她时,阿素已哭得累了,沉沉睡去,他将蜷缩成一团的她从嫏嬛阁最高处的角落里抱出来,一口一口喂她食水。之后片刻不离陪着她,哄着她,在他身边的每一夜,阿素终于不再那么怕黑,那时她全然依恋着他。

    阿素渐渐好起来,却懂得自己无忧无虑的童年已惨淡收尾。之后她在窦太后身边长大,阿兄承爵,幸得皇恩浩荡,在阿耶死后并未削去元家的爵位。

    皇恩浩荡,这四个字令阿素觉得无比讽刺,曾经将她抱在怀举高亲昵道“若得女若此,幸甚”的阿舅,既是夺走她的生身父亲之人,也是令她亲族顷刻瓦解之人,幸然阿娘虽周旋于权臣勋贵之间,倾慕者众多,却终未另嫁。

    许久之后阿素才懂得阿娘送走自己时决绝中的孤注一掷。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阿素不为自己怅然,却为阿娘惋惜,即便身为大周最高贵的公主,终其一生,也没能实现这样微薄的愿望。

    手中帔子上现出一点深色的水迹,阿素顿觉失态,想来她已许久未想起前尘。李容渊悄然望来,阿素忙低头收了冷茶,垂下长睫掩饰。

    两人面前白露都分毫未动,阿兄将怀中的一纸帛书递与李容渊,低声道:“这便是永仙送来手书,阿娘嘱咐我行事前要与你商议。”他焦灼而期待地抬头望着李容渊,似乎只要他在便有一分希望。

    阿兄全然信任李容渊,阿素却隐隐有些忧虑,元家所倚仗,不过先帝的圣眷与皇室的姻亲,然而这两样对着今上的铁血手腕,都不过是烧剩的纸灰,一磕便碎了。

    而如今的李容渊,几件大事皆办得极妥帖,早已是太子倚仗的肱骨,又因此前关中大旱赈灾筹粮之功受了陛下的嘉誉,重得圣眷,朝中煊赫一时,几位王兄都要避其锋芒。冉冉升起的新星要将宝押在日薄虞渊的元家身上,阿素是不敢信的,纤掌中微微沁出细汗。

    然而阿娘与阿兄都倚仗他,阿素叹了口气,在心中祈祷李容渊此时昏了头,真的能揽下这桩事来。

    许是上苍听到了她的祈求,李容渊展开安泰送出的帛书,只看一眼,便覆过扣在案上,沉声道:“还来得及。”

    元剑雪低叹道:“来不及了,晚些时候宫中传来消息,陛下欲以私藏兵甲之事查抄王府,只怕今夜抄家的人便要来了。”

    阿素一惊,事情的发展竟真与前世相同,恐怕正因如此,阿兄才带伤来寻她,为的就是弄清她此前说的甲胄之事,她心中焦急,自家到底是否真藏着那些兵甲?

    李容渊闻言丝毫没有惊讶,元剑雪一怔,却听他淡淡道:“的确如此,羽林将军高嵩已调令万骑,正欲今日三更行事。”

    元剑雪睁大眼睛道:“这事……殿下是如何得知?”

    李容渊道:“这你不需知,只要知道如今万骑的陈、张两位统领都在府中赴宴,夜宴直到天明,高嵩现下无人可用,所以我们至少还有一夜的时间。”

    元剑雪知道万骑新任的最高统帅高嵩是如今高皇后的堂侄,一月前空降万骑任羽林将军。仗着出身高贵凌虐下属,将不服管教之人皆鞭挞致死,部曲中早怨声载道,羽林将军以下的两位左右统领皆是万骑的老人,本就对空降之事不满,如今更看不惯高嵩的做派,难怪会在这关键点上放高嵩的鸽子,有意让他栽跟头。

    阿素心跳得极快,李容渊提前得知了查抄元府一事,竟将万骑两位统领提前请到府中,利用他们与长官不和的矛盾故意拖延时间,难道竟有意帮元家脱困?

    她作困倦的样子伏在李容渊膝上,他的手正捏在她的颈子上,像抚摸一只幼猫一般顺着脊背滑下去。阿素舒服得一颤,精神却高度集中,一点不漏倾听身旁的动静。

    元剑雪起身,拂袖道:“抄家又如何,行正不怕影斜,无有之事,任他如何抄也抄不出物证来。”

    李容渊望着他,淡淡道:“当真抄不出什么来?”

    元剑雪愤然道:“难道殿下也不信我?都说王府中藏着兵甲……”他的目光移到阿素身上,阿素一惊,急忙轻轻摇头示意他不要说出自己,元剑雪掀了螺钿漆案,红着眼眶道:“我倒想知道,那些莫须有的兵甲到底在何处?”

    李容渊按住他的肩,沉静道:“勿急,也许真的藏在你不知道的地方。”

    他意有所指,元剑雪心中一凛,睁大眼睛道:“殿下是说,有人栽赃?”

    李容渊道:“若无确凿证据,必不会妄然抄府,而如今既已动用万骑,证明已是铁证如山,只待查抄。”

    元剑雪惊讶道:“这绝无可能,即便有人刻意陷害,也不可能将百具甲胄悄无声息地藏入府中。”

    李容渊忽然道:“近日府中可有大宗采买?“

    元剑雪叹道:“我知道殿下在想什么。只是王府每日进项都是由长史命专人到东西两市采办,清点对照之后方可入库,皆有底单,绝无可能混有兵甲在其中。”

    李容渊道:“你再想一想。”

    元剑雪思索一番道:“若说真有什么进项,也就是前些时日按冬日惯例,屯了几十方冰在冰窖中……”

    李容渊打断他道:“现在就回去。”

    元剑雪一怔,虽不知李容渊何意,但想来极信任他,即刻点头转身。李容渊道:“我与你同去。”

    阿素下意识扯住他腰间的玄鸟双纹佩上的璎珞。李容渊望了她一眼,阿素嗫嚅道:“……不要丢下我。”她瞳仁黑白分明,眸光潋滟带着祈求,长长的睫毛湿漉漉的,楚楚堪怜。

    这表情阿素在镜前练过许多次,恐怕没有人能拒绝,果然李容渊沉默一瞬,许她跟在自己身后。

    此时业已宵禁,不便骑马,阿素随李容渊上了马车,蜷缩在车厢一角。马车极宽大,元剑雪也上了车并不显拥挤,鎏金香球散发着淡淡香气,平稳向着兴道坊疾驰而去。

    三人各怀心事,一路无话。遇到一队巡夜的金吾卫,车前的侍从将一块东宫的腰牌递给他,马车即刻被放行。

    靖北王府在兴道坊,独占半坊,此时如一只森然巨兽伏卧,远远望着巍峨朱门外熟悉的两列各十四支威严的戟架和招展的幡旗,阿素百感交集。

    并没有时间留给她怀恋,马车停在王府百丈之外的乌头大门前,阿素随李容渊下了车,元剑雪急速行在最前。府中罗长史带着侍从及家人早已挑着灯笼翘首以盼,

    今日郡王未归,公主入宫也未归,世子带着伤急匆匆离府,罗长史隐约知道事情不同寻常,见到元剑雪平安回来才终于放心来。

    然而见到他身后之人竟是九皇子,罗长史一惊,急忙下拜,李容渊免其礼数,径自走入王府。阿素随他迈入朱门,周遭之景陌生而熟悉,她如饥似渴环视左右,想将一景一物都收入眼底。

    李容渊毫不拖沓,命罗长史点起火把,众人一同走向王府外宅一侧前日刚失了火的马房里。那日之火似以硝石为引,点着了堆放在其中的干草,冬季干燥,火势甚猛,不仅将马房夷为平地,连地面都烧得剩一片焦土。

    李容渊望着残烬沉思一会,向罗长史令道:“挖开。”

    罗长史虽不解其意,但见元剑雪微微点头,便命十六位仆役取来锹铲,在瓦砾中热火朝天挥舞起来。

    不知道九皇子要寻什么,罗长史只能督促家仆仔细挖掘。见李容渊与元剑雪皆是面色沉沉,仆役们谨慎小心,一丝不敢松懈地向下挖去。

    马房下的土层似乎极薄,不过一会土石纷纷滚落,一位挖土的仆役闪避不及,直直滚落下去,那下面竟是一个天坑。

    坑中尚泥泞,堆着一些黑黢黢之物,罗长史命人取过火把映照,元剑雪看清那些物事的形状,脸色苍白,一旁的罗长史更是惊的面无人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