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露水的夜 第36节

    南笳顿了一下,“周濂月拒接的?”

    “应该是吧。周总拿他自己的手机给我打了个电话,问你今天的安排。你不是下午两点钟才开拍吗,周总就说让我晚点再打给你。”南笳微微一愣。

    说话间,小覃伸手去碰了碰装咖啡的纸杯,“好像已经不怎么热了,要换一杯么?”

    “没事,能喝就行。”

    南笳洗漱过后,回到桌边吃早餐,她将牛角面包撕成小块喂进嘴里,边吃边问小覃:“昨晚周总什么时候到的?”

    “十点半左右吧。”

    “到了之后就一直待我房间里了?”

    “我拿房卡帮周总开过门之后就回自己房间了。周总应该是没出过门,不然他肯定还要再找我拿房卡。”

    南笳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

    小覃也不多问,这是关姐特意叮嘱过的:做好分内的事,老板的私事一句都不要过问,南笳是个好说话的人,周濂月可不是。说错话犯他忌讳,只有卷铺盖走人这一条路,谁求情都没用。

    吃完早餐,南笳又去洗了个澡,换身衣服,出发去做妆造。

    结束之后,去片场待命。

    她中午没吃东西。她需要一种饥饿带来的虚弱感来帮助自己投入角色。

    《灰雀》的故事集中发生在一个月之内,小镇上发生一场血腥的凶杀案,死的恰好是女主角已经多年不再来往,重组了家庭的前继父。女主角身为警察,和同伴携手侦查案件,在这个过程中,发现了jiejie和男友的jian情,而事关jiejie的往事也渐渐浮出水面,甚至间接地指向了凶杀案的嫌疑人。

    今天是室内戏,时间线和空间是连续的,都发生于南笳饰演的jiejie的单身公寓里。

    jiejie和meimei的男友在浴室里的洗手台前zuoai,结束之后jiejie接水洗脸,meimei的男友从背后抱住她,说我要跟meimei分手,我要娶你。

    jiejie说,那你知不知道就是我杀死了我的继父。

    meimei男友表情凝滞。

    jiejie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笑说,我俩就到这儿了,请你马上跟我meimei分手,否则我下一个杀的就是你。

    meimei男友吓得夺门而出,jiejie掏出口红在镜子上写下一行字:我就是凶手。

    这场戏台词很少,重点是表情与细节。

    昏暗的浴室,幽黄的白炽灯泡,垢腻的洗手台,溅满干涸水渍与牙膏沫的镜面,穿黑色内衣的女人,苍白消瘦的脸,斑驳的指甲油……

    只架了一个机位,从侧面拍摄,固定角度的长镜头,两位演员没有ng,一气呵成。

    何讷喊“卡”,拍拍手说这条通过了。

    小覃赶紧走上前去,拿件系带的浴袍给南笳披上。

    摄影、灯光和收音设备都要重新调整和布置,南笳走到场外去补妆。

    一走出浴室门,南笳顿了一下,有所感地抬头一看。

    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人群的外围,周濂月靠着场地“客厅”的窗台站着,穿了件黑色的长风衣,戴着黑色的口罩。

    南笳只瞥了一眼便收回目光,她还在角色的情绪里,没空分神。

    大约二十分钟,场务通知南笳下一幕要开拍了。

    南笳走到浴室门口,脱了浴袍,穿着内衣再走回到场景里。

    何讷拉住她,“这场咱们不急,我们机器一直是架在这儿的,你自己酝酿情绪,什么时候觉得情绪到位了,什么时候开始说台词。理解了吗?”

    南笳点头。

    她走到浴室低矮的窗台上坐下,那窗框像个长方形将将好地将她钉在里面。

    她从烟盒里抖出一支烟,点燃,沉默地抽着。

    片场没有人说话,只有机器在运转,沉默记录。

    十分钟过去了,南笳还未开口。

    何讷不出声,不催她。

    又过去五分钟,她点燃了第三支烟,低头看了看,伸手,将身旁的手机拿了起来。

    这动作设计没写在剧本里。

    不过何讷依然没阻止。

    她解锁了手机,似要给谁打电话,然而苍白的手指在屏幕上停顿片刻,却没按下去。

    她手一松,手机“啪”一声掉了下去。

    她转头,通过狭窄的窗看向窗外,外面有一棵正在发芽的树。

    她终于开口,与其说是独白,不如说是在跟谁倾诉,跟一个不存在于房间里的人。

    “我小时候救过一只灰雀的幼鸟。它从树上掉下来,摔伤了翅膀。我给它喂食,喂水,它每天在窗台上踱步,叽叽喳喳地叫,好像想回到树上,回到它的巢里。有一天,风来了,我打开了窗。灰雀在窗台上徘徊,很害怕,我把它捧起来,它像颗心脏一样暖和。我想送他回树上去,我松开了手……灰雀扑棱一下翅膀,没飞起来,掉下去了。那里是七楼。它就这样摔死了……我是凶手。”

    说完,她停顿了几秒钟,身体忽往外一侧,直接朝窗外倒下去。

    蓝色玻璃上贴着泛白的塑料纸,哗啦一响,像是灰雀的翅膀那么短暂地扑腾了一下。

    何讷喊“卡”。

    布景特意设计过的,窗外实则只有一米五那么高,下面垫了厚厚的海绵垫子。

    但跳窗这幕太真实,叫人心脏直接跳到了嗓子眼。

    周濂月飞快地拂开人群,走到了窗外。

    绿色的海绵垫子上,南笳平躺着,直勾勾地看着天上。

    小覃跪在她身旁,将浴袍盖到了她身上。

    那浴袍是白色的,是和裹尸布一样的颜色。

    这行为叫周濂月蹙了蹙眉。

    小覃喊了好几声,南笳才有反应。

    片刻,她伸出手,小覃抓住她,将她从垫子上扶了起来。

    她穿上浴袍,低头沉默地系上了带子,经过工作人员,往屋里走。

    周濂月瞧着她经过自己身边,目光仍是直勾勾的,像是没看见他,没看见任何人。

    何讷自监视器后站起身,大步走过来,给了南笳一个扎扎实实的拥抱,拍拍她肩膀笑说:“很棒。回去休息吧。”

    南笳淡淡地笑了笑。

    小覃将一双拖鞋递到南笳脚下,待她靸上,扶着她的手臂往外走。

    迎面跟人撞上,小覃脚步一顿,“周总。”

    周濂月脱了身上的风衣,往南笳背上一披,她抬了抬眼,一双无情绪的眼睛和他对视了一秒钟。

    周濂月一把揽住南笳的肩膀,对小覃说:“带路。”

    小覃愣了下,赶紧走到前面去开路。

    保姆车停得不远,司机不在车上,坐在不远的地方待命。

    南笳上了车,在位上坐了下来,整个人缩在宽大的风衣,一言不发。

    周濂月坐在旁边的位上,看着她。

    小覃不知该不该上去,踌躇地站在保姆车的门口。

    过了好久,南笳终于出声,那声音似一缕轻烟缥缈,“我的衣服……”

    “在箱子里!我马上拿过来。”

    小覃去后面提下了行李箱,拿到门口,周濂月弯腰帮忙提上了车。

    小覃很乖觉地将车窗玻璃的遮光帘都拉了起来,然后下了车,将车门关上。

    南笳脱下了周濂月的风衣、里头的浴袍,又紧跟着面无表情地脱掉了方才作为戏服的一身内衣和内裤。

    她赤裎着蹲在地上,拉开了那行李箱,从里面拿出一身干净的衣服,缓慢地一件一件地穿上。

    周濂月无声地看着她,好像见证一个人从生到死,再到生的一个过程。

    她套了件薄款的咖色套头毛衣,再套上牛仔长裤,起身拉上去,扣纽扣,拉拉链。

    最后一个动作结束时,手臂被周濂月轻轻攥住。

    他往后带了一下,她退后一步,在他腿上坐了下来。

    只顿了一秒钟,她两臂绕过他腋下,头低下去,埋在他肩头。

    始终是无声的。

    只有微微的呼吸。

    周濂月摘下了口罩,手臂收拢,紧抱住她。

    他觉得抱着的是一缕烟,一丝灵魂,或者,也是一颗灰雀的心脏。

    她生活中层层包裹的内心,却都毫无保留地呈现在了戏里,这过程简直有种血淋淋的残酷。

    外头光线渐暗,天要黑了。

    南笳松开了手,抬头,周濂月抬眼与她对视,昏朦的空间里,他们相触的视线第一次没有捕猎与被捕猎,臣服与被臣服。

    那只是单纯的一个对视,像一个有月亮的雪夜那样干净。

    南笳的眼泪瞬间就流下来。

    而周濂月仰头,吻住她的眼角。

    沿着眼泪的痕迹一路向下,最后落在她微咸的唇上,亲一下即退开,再收紧手臂,按她的后脑勺,让她伏在自己肩头。

    她低低地出声,有种破碎感的沙哑,“……周濂月,你见过死人,对吧。”

    周濂月贴在她后背的手指收拢了一下。

    “你觉得吗,活着,其实就是一次一次的死亡……还是不得解脱的那种,死亡的无限死循环……”

    “既然这么痛苦,何必要做这行?”周濂月低声问。

    南笳笑了一声,“你猜我为什么要去考表演系?因为我那时候喜欢一个明星,我想如果我也去当明星,是不是就可以跟他一起拍戏。就因为这,这个幼稚的理由。我考上没多久就改追别的明星了,可天赋的诅咒才刚刚开始……他们都说我有天赋,有天赋的人注定得接受天赋的馈赠与诅咒。我起初不相信,后来我不得不信。我无法放弃,我无法躺平说去你妈的天赋,我要回去帮我爸开餐馆,我要当网红直播带货……”

    她是为了从角色中脱离,所以喋喋不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