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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明白,我只在意刘宪。他在局中,我就想陪他入局,他若不在局中,这个大陈宫,对我而言,也没有什么好值得留恋的了。” “可惜。” 殷茹抬头看向程灵,暖黄色的灯光,把她的轮廓映衬得十分柔和。 “可惜什么。”“可惜他也是摆局的人,我记得,我在白马寺的时候,就跟你说过,他这一生,都不可能退得出这个局。” 二人都在广玉兰树站住脚步。 树上悬着灯,把她们的影子收敛于脚下,灯下有些黑,彼此的表情都看不清楚。 “殷茹自缢的事情,是您在查,我想您多半知道,殷茹究竟是死在谁的手里。” 程灵一怔。“你知道什么?” 殷绣垂头笑了笑,“我一直以为,杀她的是官家,没想到,杀她的……是我这一辈子,最亏欠的人。我能理解,他杀殷茹的考量,可是,我心里有些空荡荡的,好像我殷茹的死,替我把该还的都还了,我不用再想什么。” 说着,她抬眼,“面对娘娘,似乎也更坦然一些。” 程灵在袖中握紧了手,“你是怎么知道的。” “他一早就告诉了,只是我当时愚笨,没有猜到而已。” “那你是恨他吗?” 殷绣沉默了一会儿。而后轻轻地摇了摇头,“不恨,我只是觉得,他好像也变了,不止是他吧,魏钊似乎也变了不少,娘娘,我认识刘宪快六年了,在宫道上第一次见到他时,他就是一个人,这么些年,他一直跟我说,他的心里没有苍生,也没有天下,他只有他自己一个人,所以所作所为,他都不苛责自己,可是现在……好像不一样了,他想的东西,比以前,好像多了不少。” 程灵没有打断她,只是轻声问了一句,“那魏钊。” “魏钊……” 殷绣凝眉,“好像……与他相反吧。” “在大陈宫的时候,我觉得他是一个坚定又自如的人,他有他信奉的东西,为了他自己的道理,他可以忍下那要命的五十杖,可以亲眼看着自己的母亲死于非命。后来,他处置废帝冯氏冷静自持,不应私恨,也不刻意折乳。不过现在,除了君王之道,除了天下臣民,他心里好像有什么愧一般。要命的是,我觉得这个愧,好像是,对着……刘宪的。” 程灵心中感慨。 殷绣也感觉到了,可是这种感觉着实有些恐怖,她不愿意去想,殷绣也不见得愿意去想,所以,话到此处,两个人都沉默下来。 “殷绣,你还记得那枚龙隐云的青玉佩吗?” “记得。” 程灵吐出一口气,“我今日,在太后娘娘的腰间,看到这枚玉佩了,你我既然都知道,这不是什么先帝的旧物,而是当年先帝赐给皇子魏敬的。最初我以为,太后离宫,是因为睹物思人,记起了魏钊生母害死魏敬一事。可这么久了,太后仍然住在艮园不肯回来,连除夕宴的面子都不肯给官家……我觉得,这事恐怕未必这么简单。你向来比我看得清楚,你是怎么想的。” 殷绣往前走了几步。“人是送出宫后宣布夭折的,这种事,在后宫之中很多,多半不是病死,而是宫中的娘娘为了替子嗣争夺地位,下了毒手害死的。既然不是病死,下毒这种事情,中间的环节就多了……或许……人没有死,也未可知。” 话到这个地方,两个人都愣住了。 彼此都在彼此的眼睛里读到了恐惧和不可思议。 “殷绣……你了解过刘宪这个人的过去吗?” 殷绣的声音低下来,“嗯,他是刘家的养子,刘先生与我的父亲是故交,早年曾与我和他定了一门亲事,后来刘先生死后,这个婚事也就作罢了。我隐约记得父亲提过,刘先生捡到刘宪的时候,他浑身高烧不退,醒来之后,并不记得从前的事,只记得自己五岁……” 程灵道:“魏敬是几岁的时候被送出宫的。”殷绣沉默了一阵。 “五岁。你什么意思……” 程灵的心也几乎要跳出来了,她往后退了几步,抬手扶住一旁的广玉兰树干。 “你知道,魏钊替刘挡灯柱的那件事吗?” “我没有亲眼所见,后来听宫人们说起了一点。” “我那时,就在他们二人身边,我从来没有间过魏钊如此失态,照理说,他是君王,无论刘宪这个人有多么重要,他也不至于有那样的行径。殷绣,你恐怕早就有所察觉了,只是你和我一样,不肯去细想,也不肯去承认而已,刘宪,有可能就是当年被送出宫去的那个皇子……” 殷绣哑然,她的确是有这样的感觉,但是若不是程灵逼她去想,她可能永远都不愿意思虑道这一层上来。 她是了解刘宪过去的,甚至比程灵了解得还要多,还要明晰。 她猛然想起,先帝死后招魂的那一夜,他一个人行在年迈的大臣之中。从福宁宫的东面,登上屋脊,那时他的心境,和此时他的心境交融在一起,究竟会是一个什么样的滋味,殷绣不敢想。 至于魏钊,似乎就更是一个矛盾的死局了。 她终于彻底明白,从城南的瓦肆回来,魏钊为何会如此失态,也终于明白,为何传了杖要行刑,却最终只落了那一杖。骨rou亲情,内心挣扎,上一辈的人,拼尽性命,给这一辈的兄弟留下这样一个残局。他们都不是十恶之人,所以越发纠缠,越发进退两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