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佳人在侧 第94节

    他说的也还是那么一套,大意江仙仙都已经跟公孙佳通过气了。说的时候,容尚书还是有点底气的,公孙佳既然已经同意见面,就是有商量的余地。公孙佳不姓钟,不会死盯着钟家的那点“体面”不肯放皇帝回宫。

    说到最后,容尚书连:“今天回宫了,明天再过来。”这样讲价钱的话都说出来了,足见是已经拿皇帝没办法了。这也是公孙佳想在皇帝在位期间搞事的原因——别人拿他没办法,他有威望有实权。

    公孙佳问道:“这是您自己的意思,还是诸位共议的呢?”

    赵司徒坐直了一点,微一犹豫,道:“是诸公依礼法制度得出的意见。”

    公孙佳慢慢点了点头,道:“其实,说这许多,无非是陛下想留宿,诸公不想陛下留宿而已。”

    容逸轻咳了一声,公孙佳笑笑:“我知道,所有人都有自己的原因,都觉得自己是对的,都想别人让步。今天说破了大天去,甭管扯什么理由,不外是‘去’与‘留’。如今僵住了,各有各的道理,闹僵了不好看。”

    容逸道:“是。”目光中有催促之意,他知道公孙佳不会无故说这许多话,但是与这几位老人家讲话,一直不讲到正题,稍有不敬老之嫌。

    公孙佳道:“一件事儿如果僵住了,我就会问自己,然后呢?现在,我也问问诸位,然后呢?且不说我能不能劝得动陛下,只要我开了这个口,然后呢?我会怎么样?”

    李侍中道:“县主深明大义,当得褒奖。”

    公孙佳嗤笑一声:“口惠而实不至。我告诉您会怎么样,也许有人会说我‘懂事’,可我太婆过世了,我要截走她的荣光,让她的荣耀减一减。我的外公外婆想要老人家风风光光的,我在后面给他们泄气。我的舅舅、舅母正与人讲理,我站对家。诸公都是人才,应该知道我的处境,家父过世之后,谁对我最好?嗯?你们在让我吃里扒外。以后我有什么事儿,要指望的,还得是我的亲人。”

    她说话的口气一点也不犀利,仍然是平和柔软的少女腔调。三位老人精却是经的见的多了的,并不会被这表象迷惑。

    赵司徒叹道:“你说的都是实情,总不会是来劝我们放弃的吧?我们身为大臣,也是不能放任陛下如此的。”

    公孙佳道:“我明白的。职责所在,诸位要是不劝,才会叫人小瞧了。”

    容尚书脑子里迸出他“阿姨”那个“秦王”的评断,开口问道:“县主的意思呢?”

    公孙佳道:“并不是我想对诸位前辈无礼,而是我又问了自己一遍,这一回陛下听了,回去了,然后呢?

    “并不是皆大欢喜。陛下一生,做了多少别人想都不敢想的事,如果世间没有神明,他就是最接近神明的人。岁月越久,神性越强。越是在最初陪伴他的人的身上,越能保持他的人性。普通人家,姨母过世,外甥吊孝,有什么毛病?诸位觉得过格了的事,只是因为陛下是陛下。

    “神性太多了,就没有人味儿了。让陛下多一点人性,没什么不好。都说天地不仁、圣人不仁,诸位真要把陛下的人性湮灭,将他的神性逼出来?今天我把话撂这儿,他要接受了诸位这番大道理,大家的好日子就都到头了。等着面对神灵吧,神灵的‘不仁’一定不是诸位想象中的‘不仁’,聪明的人,越讲规矩越可怕。他自己会讲道理,讲的一定不是我们想象中的道理。

    “亲贤臣、远小人,他做到了,定国安邦、求民于水火,他也做到了。那他不管喜欢吃橘子还是吃梨子,你就让他吃。”

    赵司徒反应最快,一点即明:“是我们想得极端了,有违臣子之道。”

    李侍中还有一点点坚持,出声道:“哎,你……”被容尚书给拉住了。只一停顿,李侍中也想通了,微微点了点头。

    三人都是前朝混下来的,做官的技能是有的,李侍中摇头叹气:“不意竟要如此。侍奉陛下,也不能直道而行了。”本来经过了前朝那个乱劲儿,他们很希望新朝的皇帝能够照着礼法长,没想到还要有点小妥协。

    公孙佳道:“陛下直得不能再直了。我做事,只有一句话,谁对我好,我就对谁好。想来陛下也是如此。说得斯文一点,以德报德。仅此而已。您又何必将事情变得那么麻烦呢?绕来绕去,绕的是自己。”

    只要公孙佳讲话给挑明了,他们三人就已经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劝,还是要接着劝的,但绝不会用激烈的手段,顺口提一下,点卯一样的。殡事就这么几天,一拖二拖,事情就过去了。他们也不用再提了,也尽到了职责,皇帝也给姨妈办完丧事回宫了。一个讲情义的皇帝,配一群尽忠职守的大臣,完美。

    就像公孙佳追问常安公主“大娘”的事儿,一样一样的。打一开头,就不应该抱着能解决问题的希望。台词全在事外。

    公孙佳起身,对三人深深一礼:“告辞。对了,算我求诸位了,将陛下当个活人看待吧,太婆走了,他很难过,很需要有人能够贴心一点。”

    赵司徒意味深长地说:“县主待陛下一片赤诚。”

    公孙佳道:“谁对我好,我就对谁好。告辞。”

    荣校尉对几人点点头,按刀转身,快步走去开门,门外钟佑霖紧张地:“怎么样?怎么样?怎么说这么久了?要我说,外公正怄气呢,你别去触这霉头,好好给太婆守灵就行……”

    声音越来越远,赵司徒道:“她要能活到成年,必然不可小觑。”

    容尚书道:“现在已然不简单了。”

    李侍中问:“那我们?”

    赵司徒道:“继续劝陛下,别太用力。”真把皇帝那点人情味儿磨没了……赵司徒打了个寒颤,反正他玩不过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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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孙佳没出湖阳公主府,钟佑霖把她带到自己jiejie房里先休息,顺便问一问:“他们为难你们了吗?”

    公孙佳问道:“谁能为难得了我?”

    “哎哟,你快说!”

    “没有。”

    “没让你劝陛下?”

    公孙佳道:“是这么说来着,我没答应。”

    “没答应好,没答应好,”钟佑霖傻乎乎地拍拍胸口,放心了,“你说这许多话,肯定累了,我让他们上些点心来,你用一点,暖和暖和身子,咱们再回去。”

    “好。”

    钟佑霖颠儿颠儿地亲自跑去张罗,就怕现在忙着丧事厨房的人不尽心。

    阿姜有点欣慰地说:“您这是,把他们都劝服了?我的老天爷,那可都不是一般人。”

    公孙佳道:“那是他们本来就心志不紧。他们,还是太傲慢了。”

    荣校尉上前道:“您对这些老大人有点犀利了。”赵司徒等人的立场,在荣校尉这里是没有问题的,公孙佳也是有道理的,但是荣校尉不希望公孙佳与这些人现在就对立起来。

    公孙佳刻薄地说:“什么老大人?一群小贱人。”

    阿姜忍不住笑了一声,马上掩住了口。

    荣校尉咳嗽一声。

    公孙佳道:“阿荣觉得他们有道理?那你就掉坑里了。照着他们划下的道道走,什么时候被坑死都不知道。真循礼君子,就不该让外戚女子劝谏。今天劝了,明天有什么事儿,他们不想我说话的时候,一句‘牝鸡司晨’,一口‘弄权’的黑锅就能扣到我头上。贞女节妇,都是用来捆我手脚的,几句话就能让我变成乖顺的奴才,连绳索都不用、挥鞭子的力气都省了,那可太划算了。

    听了他们的,我只有在他们需要的时候才能领座牌坊,我要牌坊做什么?我要的是开府!信了他们话的女人,再有用,也就是块破抹布,脏活累活是你的,擦完脏东西还嫌烦你脏呢。

    我偏要跟他们反着来,让他们猜不到。今天这事儿,哪怕明天有一件事儿应该劝陛下,我也劝了,都不能是他们说劝我就得劝的。得让他们明白,是我想,我愿意,不是他们说‘你应该’。”

    想要开府,要风评是没用的。

    就不能顺着赵司徒等人来,得亮出獠牙利爪来,哪怕不咬不挠,也要让它看到你不好惹。只有展示了不驯,下次有什么事的时候,这些人才会再想她。

    因为,人只会平视人,不会天天趴地上平视狗。

    第79章 埋线

    公孙佳吃饱喝足, 暖暖和和地从湖阳公主府回到了钟府。钟佑霖跟着跑这一趟,发现自己办事也没有出什么纰漏,心下大满足,叮嘱表妹:“天已经黑透了, 你回去就好好歇着, 把你也累着了。”

    公孙佳与赵司徒等人见过一面, 心情其实还是不错的, 顺顺当当地答应了。也叮嘱了钟佑霖一句:“今天的事儿, 别跟别人说。”

    钟佑霖道:“我知道的,你快回房吧。”

    回到房里, 乔灵蕙已经等着了。公孙佳问道:“普贤奴睡了?”

    乔灵蕙道:“睡着了。你……怎么回事?”

    公孙佳道:“他们让我劝一劝,陛下总在外公家不是个事儿。”

    乔灵蕙眉头皱了一皱, 道:“恁地多事,他们自家办白事也不见讲究这么多,就好拿这些乱七八糟的绳子捆别人。天生一副好鸡毛掸子,只知道打别人,就不会打自己。”

    逗得公孙佳笑了起来, 乔灵蕙道:“阿娘在外婆跟前,这会儿没人来找你,他们不知道。”

    公孙佳道:“不知道?那可不一定,不过是知道了不问罢了。”

    乔灵蕙道:“那就不管了, 洗洗睡吧,明天还有一天呢。”

    “好。”

    奔丧也不兴妆扮,首饰也没几件, 卸了首饰洗脸,公孙佳对乔灵蕙说:“今天的事儿,别说出去。”乔灵蕙道:“我知道的。”凡自家有正事, 保密也是正常的。公孙佳与钟家,乔灵蕙打心眼儿里是偏向meimei的。

    正当公孙佳认为一天已经结束,可以休息的时候,钟祥那里派了人来叫她过去。乔灵蕙已经揭开被子的一角了,又从床上跳了下来:“出什么事了?”

    公孙佳道:“莫慌,怕是外公知道了。这是他的地方,能不知道么?你要等,就到床上等我,我去去就回。”乔灵蕙道:“路上小心,穿厚一些。”

    公孙佳又套上厚衣服,披了大毛斗篷,坐着步辇去了钟祥的书房。她对此事早有预料,只是没想到钟祥的反应会这么快,本来以为钟祥会等到丧事办完了再找她谈话的。

    整个府里被黑白蓝的色调映得凄惨阴暗,让人觉得这冬夜更冷了,公孙佳紧抱着手炉,直到书房门前,看到窗子里透出来的橘黄色的暖光,才觉得周围温度上升了一点点。

    进了书房,果不其然钟源也在。钟祥,一身重孝麻衣,脚上穿着草鞋,面色青灰,胡子拉茬。眼眶抠了下去,眼白也带了点红丝。一开口,声音低沉喑哑:“出去了?”

    如果不是已经猜到钟祥会提问,公孙佳几乎要听不清他说什么了。拣了个座儿坐下,公孙佳道:“是。赵司徒托容家娘子捎的话。”

    钟源看了一眼钟祥,似乎是对公孙佳解释:“他们没为难你吧?今天他们又与陛下、阿翁起了些争执,非常时期,我就留意了一下他们的动静。”

    公孙佳道:“还是陈词旧调,想陛下回宫。”

    “你怎么说的?”

    公孙佳看了他一眼:“当然不能答应啦。这个时候,帮他们劝回去了,咱们算什么?这个事儿,要请陛下回宫,也该是咱们先提出来,不能让他们提了,咱们再听话。何况,陛下也没必要就紧赶着回去。又没什么大事儿。”

    钟祥道:“‘老阴鬼’可不好对付,你说话没太冲吧?当心他以后在你的事情上给你下绊子,这起子酸文假醋的货,心眼坏得很!”

    公孙佳道:“应该不会。我劝他们,让陛下喘口气儿。将陛下逼急了,能有什么好事儿么?现在陛下还讲人情,逼得陛下不讲人情了,能玩儿死他们!”

    钟祥笑得直拍桌子:“就不该教他们!让他们碰碰钉子长长记性!来,坐下来,本来想等大郎缓几天咱们再聊的,现在你既然来了,‘老阴鬼’又盯上你了,就凑合着把事情议一议吧。”

    钟源情绪有些低落:“是我没做好。”

    公孙佳道:“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钟祥道:“都说说,怎么回事。”

    公孙佳已经听荣校尉大略的讲过一次了,详细的复盘被突如其来的丧事打断,现在正好听钟源再讲一讲细节,两相印证才好下最终的结论。

    钟源道:“总有些束手束脚,抵达之后,我照着姑父往昔的办法,逐一施展,可总觉得比姑父当年……慢。施展不开。”

    钟祥细细地问了他的行动,何处调何人,如何布阵、如何截击,最后干脆站到地图前面让钟源指着讲述。公孙佳在心里默记,预备回去之后与荣校尉、单良等人再合起来作分析。

    听完之后,钟祥问公孙佳:“听出什么来了吗?”

    公孙佳道:“兵法我不是很懂,但是大哥这已经是很不错的了,换了我,只会更慢。除非您或者朱翁翁,又或者……我爹再生,换了谁来,十有八、九都会比大哥慢。我新当家时,凡做事也是这样。”

    钟源的眉头舒展了一些,公孙佳所言他未必不明白,落到自己身上、自己又身负重责大任的时候,就难免会钻一下牛角尖。

    钟祥对钟源道:“你也想明白了吗?”

    钟源道:“是我不够沉稳。”

    “你是要沉住气,你是将来的掌舵人,你急躁了,是要把船开翻的!”钟祥严厉地说。

    钟源道:“是。”

    “哎,搁浅了,要么想法子拖,要么等涨水,不能急,不能急……”钟祥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你们两个都要稳住,接下来咱们要老实一阵子啦。药王,你的事情我记下了,现在还不是正经发力的时候。”

    公孙佳道:“是。”

    钟祥额外解释了一句:“这是一件出格的事儿,必得有一个出格的理由,我会先与陛下提一提,但不会催他。”

    公孙佳道:“我明白的。不到需要变革的时候,没人愿意轻易的打破规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