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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云台 第121节

    “……让你去州府,非要先回庄子上,要是人不在,待会儿还要多跑一趟。这一路上也是,夜里不睡觉急着赶路,你是把魂落在陵川没带出来是吗,多大的姑娘了,还这么能折腾——”

    声音越来越近,谢容与绕过回廊拐角,就看到廊尽头出现一道青裳身影。

    日光从廊外斜浇而下,青影顿了一瞬,霎时成风,与离开时一样,下一刻便朝他这里扑来,把他撞得险些后退一步。

    叱骂声还未歇止。

    “……晚一天见能怎么着?也不怕跌坏了那画匣子,那里头才是稀世珍——”

    岳鱼七拐入回廊,展眼一望,“嘶”一声倒吸一口凉气。

    青裳撞入一袭月白,像流霞化进了山岚中。

    岳鱼七一时间只觉难以直视,他随意点了一人,“那个谁,你过来。”

    朝天殷勤上前:“岳前辈有事尽管吩咐。”

    岳鱼七抬手捂住眼睛,把头偏去一边,“赶紧找个大夫来,给我治治眼睛,快瞎了。”

    第151章

    “曲不惟的私宅隐秘极了,外头看上去,就是一户寻常人家,位置也刁钻,居然在江留最热闹的一条街上,如果不是齐大人提前查好地方,我和师父到了那儿,单是找,就要找足个大半月。”

    去州衙的路上,青唯坐在马车里,绘声绘色地与谢容与说这一路的经历。

    “那宅子从外头看统共两进院子,实则利用街头的死角揽下几间暗舍,暗舍通往地下,当中一条长道,左右库房各三间,当中有四间堆放的全是白银!我和师父点了点,如果洗襟台的名额十万两一个,曲不惟大概卖了五个。另外两间是他这些年从各地收罗来的宝贝,单是画作就有两百多副。我们运气不好,宅子最近加强了守备,夜里巡卫每两炷香就要来巡视一回,我们一幅一幅地找,一夜去两回,两百多副画都快看完了,直到第三个夜里才找到《四景图》。”

    “你知道为什么这么晚才找到吗?”青唯问。

    谢容与眼里带笑,“为什么?”

    “曲不惟把《四景图》这样的稀世名品与几幅名不见经传的画作放在一块儿,随意插在一支瓷瓶中,我和师父险些被他这一招‘珠混鱼目’糊弄了。”

    谢容与看着青唯,盗取《四景图》她眼下说来简单,事实上想必惊险无比,这一点从私宅加强防备便能看出来,且曲不惟的手下都是正经出身的军卫,如此重重戒备,还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取走《四景图》,恐怕只有岳鱼七和温小野有这个能耐了。

    谢容与温声问:“累么?”

    青唯仰头看他,点点头,“我赶着回来,路上都没好好睡,能赶路的时候都用来赶路了。”

    谢容与目光如水,片刻,浮起笑意,抬手拂开她额前的碎发,“小野姑娘这么着急回来做什么?”

    青唯却被他这一问给问住了,愣了一下才说:“不是你让我早去早回的么?”她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声色缓缓,“你说,你让我这么早回来做什么?”

    本来一句玩笑,被她这么一反问,似乎竟惹上了一点旖旎意味,谢容与凝眸注视着青唯,正要开口,外头传来“吁——”一声,德荣道,“公子,少夫人,州衙到了。”

    紧接着,朝天殷勤的声音隔着车帘传来,“岳前辈,您只管进去,小的为您拴马。”

    齐文柏迎出衙外,见岳鱼七与谢容与果真到了,简直喜出望外,“没想到岳小将军此行如此顺利,居然半个月就回来了,齐某原还在想如果途中耽搁,曲侯那边有异动该如何应对,眼下看来倒是齐某多虑了。”

    到了会客的偏厅,尹家三人已经到了,卫玦带着众玄鹰卫也从兵营赶了过来。

    偏厅当中搁着一张鉴画的长桌,青唯也不耽搁,当即就把画匣打开,将里头的《四景图》一一取出来,一边说道,“这画虽然是从曲不惟的私宅取的,为了确保是真迹,还请尹二少爷、尹四姑娘再行验过。”

    她将底画展开,随后一一罩上覆画。

    底画的“陵川闹市晚照”已然巧夺天工,喧哗之景跃然纸上,覆画一盖,景致由动即静,流霞成了林间溪流,楼阁成了山中古刹,悬于天边的夕阳画作山巅古钟,画境悠远深旷,仿佛有钟音回荡山间。

    众人虽然早听闻过《四景图》之妙,大师之作就是大师之作,听之不过尔尔,真正得见才叹为观止。

    也难怪曲不惟肯拿一个洗襟台名额换这样一幅画了。

    尹婉耐着性子一一看过余下覆画,随后笃定道:“诸位大人,这副《四景图》确系东斋先生真笔无疑。”

    齐文柏道:“既如此,快取出你父亲留下的覆画罩上看看。”

    尹婉也不耽搁,立刻从旁取出覆画覆于四景图上。

    映入眼帘的是一片翠竹林,下方栅栏合抱,栅栏外还搁着几块形态各异的奇石。

    一旁章禄之看了这画,先一步开口,“这不是沈澜留下的证据么?怎么又是一副画?”

    当初岑雪明保下沈澜,就是为了让他留下一个可以指向曲不惟的证据,章禄之还以为底画与覆画相结合,哪怕不是一封书信,起码也该是清晰明了的一行字,几句话,哪里知道居然是一副差强人意的画作。

    不过想想无怪,沈澜画这副覆画时,没有底画做对照,只能全凭记忆落笔,把谜底藏在画中。

    看来还要解画。

    众人围着长桌看画,一时间深思不语。

    谢容与看尹婉一眼,见他几番欲言又止,不由问:“尹四姑娘可是有什么见解?”

    尹婉踌躇片刻,怯声道:“可我……我不知道我说得对不对。”

    谢容与道:“在坐诸位姑娘丹青造诣最高,术业有专攻,姑娘但说无妨。”

    尹婉抿抿唇,说道:“《四景图》是东斋先生用墨技法上登峰造极之作,墨深墨浅自有一番文章,所谓光中藏笔,影中埋线,是以为此。爹爹留下这副覆画,既然是为了告知线索,我……我以为,不该将它当作画来看,应该只看光影。”

    她说着,见众人似乎不解,犹豫了一下,在长桌上抹平一张白宣,身旁的尹弛会意,立刻取笔蘸墨,将笔递给她。

    尹婉接过笔,神情便静下来。她不再是那个怯乏的小姑娘了,左手扶袖,右手悬腕提笔,笔落纸上,顷刻就把几根遒劲的翠竹复刻下来,“父亲既然是用画传递线索,那么他唯一可利用的就是画中光影。竹林左后方、右侧的四根翠竹,栅栏后方,左侧,是用墨最浅,看上去最不经意的地方,我以为,要在一副画上藏东西,只能选在此处。我把这几根翠竹栅栏单独画下来,诸位请看,像什么?”

    四根竹节横生枝桠,与下方的栅栏相结合,不正是一个“曲”字?

    沈澜留下这幅画,无疑是告诉他们当初贩卖洗襟台名额的人正是曲不惟。

    卫玦道:“可是岑雪明这么费尽心机地让沈澜画覆画,不可能只是为了留下一个似是而非的‘曲’字,且这个曲字也不能成为呈堂证供,他为了自保,必然留下了别的线索。”

    章禄之道:“别的线索会不会在这几只番鸭身上啊?”

    众人一听这话,愣了愣,一齐转头看他,齐文柏率先问道:“番鸭?哪里有番鸭?”

    章禄之指着竹林下,形态各异的奇石道,“这几只不是番鸭么?三只立着,一只卧着。”

    众人定眼一看,果然是几只误入竹林的鸭子。

    盖因在场皆是文人雅士,包括青唯与岳鱼七,受温阡熏陶,多少也欣赏得了雅趣,所以依照常例,都将竹林之下的模糊墨迹认作奇石,反倒是章禄之胸无点墨,一眼看出真谛。

    齐文柏道:“正是了!‘番鸭入曲林’,岑雪明受曲不惟之托贩卖洗襟台名额,这几只番鸭,极可能是岑雪明的自喻。”

    祁铭也道:“岑雪明将这幅画交给尹姑娘就失踪了,那么这些番鸭,会不会意示着岑雪明眼下所在的地方?”

    谢容与听了这话,当即道:“齐州尹,宋长吏,立刻重新查岑雪明失踪前后案宗,把一切与‘鸭’有关的线索,类‘鸭’的线索,全部呈递给我。”

    “是。”

    “卫玦,你带着玄鹰司去周边探查,尽量找出所有类鸭的城镇、村落,包括山湖。”

    “是。”

    “还有尹四姑娘,这幅画便由你带回去仔细研看,如果有新的线索,立刻告知州府。”

    “殿下放心,民女知道了。”

    这时,尹弛道:“殿下,此事月章也可以帮忙。”他看了尹婉画的竹枝一眼,很缅甸地笑了一下,“没想到婉婉的画艺当真这般好,单是这几笔,已足够我讨教的了。我……画艺不如婉婉,但是在丹青里浸yin的年份不比婉婉少,我愿与她一起细研先生留下的覆画,相互切磋商量,盼能帮得上殿下。”

    他当真是个画痴,查找线索都不忘了要切磋画艺。

    而他看尹婉画作的那一眼中,有歆羡,有叹服,更多的是欣喜,唯独没有嫉妒。

    可能一个人真正热爱什么,得知山外有山人外有人,反倒会有一种吾道不孤的庆幸吧。

    谢容与看着尹弛,颔首道:“尹二少爷若肯帮忙,自然很好。”

    卫玦是个雷厉风行的脾气,一时议罢,很快回兵营调派玄鹰卫去了,齐文柏本欲相送谢容与一程,不想岳鱼七在后头唤道:“那个谁,小昭王是吧,你留下。”

    谢容与顿住步子,回身一揖:“是。”

    岳鱼七随即跟其余人摆摆手,“行了,你们都走吧。”

    齐文柏直觉岳鱼七待小昭王礼数不周,小心翼翼看谢容与一眼,见他似乎没有异议,只好先行带着人告退。

    偏厅中,除了岳鱼七和谢容与,只余青唯一人。

    岳鱼七瞥她一眼,“你还杵在这儿干什么,怕我吃了他?”

    青唯垂眸不语。

    她其实知道师父从前说什么要打断她的狗腿、送谁谁谁去见阎王都是玩笑话,当不得真,但她就是不想走,她担心师父刁难他。

    谢容与看青唯一眼,温声劝道:“去吧,我也有话想与岳前辈说。”

    青唯也看他一眼,犹豫了半晌,终于点了点头。

    瞧着青唯的身影消失,岳鱼七反倒收起了一身颐指气使的煞气,负手迈出厅门,淡淡道:“跟我来。”

    暮色刚至,霞染云端,岳鱼七回到住处,回屋取了一壶酒,径自在院中竹椅上坐下,抬目看着谢容与,“说说吧,我家这丫头野成这样,你是怎么把她拐到手的?”

    第152章

    谢容与道:“我和小野是……”

    “打住。”不待他往下说,岳鱼七又出声提醒,“如果你想说你和小野是阴差阳错假成亲,后来不知怎么渐渐习惯彼此,又不知道怎么回事慢慢就动心了大可不必,这些话这一路上我已经被那丫头灌了一耳朵,你们当我好糊弄是吗?既然是假成亲,何必把戏做得这么真?你二人打从新婚第一夜没有分床睡起,这事就不对劲。”

    谢容与听了这话,怔了怔,他安静了半晌,“岳前辈说得是,要说新婚夜没有分开睡,这事赖我。其实……我以为娶的是崔氏,早就让德荣在书斋里备好了卧榻。”

    他当夜之所以喝得酩酊,就是为了借着酒意去书房睡一晚,待隔日把一切事由与崔芝芸说明。

    可是,盖头揭开,他就改主意了。

    “我知道小野这些年寄人篱下,无依无靠,好不容易撞到了我这……”谢容与停了停,“所以我没有一走了之,怎么说都是新婚夜,我不想让她觉得她嫁过来仍是孤身一人,是不被人喜欢的,虽然我知道她未必会这么想。”

    岳鱼七闻言,忍不住看了谢容与一眼,“如果我记得没错,你此前和小野只有一面之缘。”

    “是,昭化十二年秋,我去辰阳请温叔出山,在山间与小野见过一面。”谢容与道,“不过后来在柏杨山,温叔与我提过不少小野的事,他说等洗襟台建好,小野会来的,他也一直盼着她来。”

    岳鱼七淡淡道:“后来你发现小野嫁过来,实则是为了利用你玄鹰司都虞侯的身份,查清洗襟台坍塌的真相,与你的目的似乎一致,所以你把她留在身边,一步一步试探?”

    “是,彼时我不知道她背后之人是谁,不敢贸然摊牌,只能试探。”

    “你们想查清洗襟台背后真相,这一点我理解,但你有没有想过——”岳鱼七倾身坐起,盯着谢容与,“有一天,你会失败。换句话说,也许你倾其所有,都无法得知洗襟台坍塌的真相,又或者,你查到了真相,但温阡是总督工,不管是谁偷换了木料,是谁最终造成洗襟台的坍塌,他都得为这场事故负责,他的罪名或许本身就是无法洗清的,小野也将一直是罪人之女。更甚者,也许洗襟台坍塌的真相本身,已足以让人心灰意冷,到那时,你又该怎么办?”

    谢容与沉默许久,吐出八个字,“尽己所能,听天由命。”

    他道:“只要有一丝希望,我都会往下查,毕竟洗襟台的坍塌,牵连了许多条人命。可是,如果真的到了查无可查的那一天,必须要直面真相的那一天,任何结果,我都可以接受。我从前囿于心结,总觉得洗襟台的坍塌我有责任,可是循着线索一步一步走到今日,我只觉得我问心无愧,温叔更该无愧,既然如此,小野是不是罪人之女又有什么要紧呢?最坏的结果……”

    他低眉,很淡地笑了一下,“那我就带她走,一起亡命天涯也无妨。”

    岳鱼七目不转睛地看着谢容与,片刻,往椅背上闲闲一靠,“不错,不将责任大包大揽,不钻牛角尖,拿得起,也放得下,尽人事,也能听天命,这样的人无论在何种境地都活得出来。”